藍頭顱與黑棕櫚
這句問話又令她想起那件事。「我不知道,先生。」她溫和有禮地回答。她猜測是那些男孩子在家的路上,把這個消息傳開了。當時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條手帕把頭顱包好,拿到教室內放在書架的最頂層。現在她內心掙扎了一下,才承認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先生。」
「先生,您的意思是,這是暫時的?您可能關閉學校?」
「萊昂西奧!」伊諾森西奧小姐從他背後喊叫著:「發生了什麼事?」
「謝謝,先生,」伊諾森西奧小姐說:「您知道,先生,我心裡只是掛念著學生的福利。」
那個小女孩克拉拉不安地拉扯伊諾森西奧小姐的衣服。
「哦,不錯,我老是忘記了。」對這小女生油然生出一股溫柔親切之感。「妳是他的姪女,是不是?」伊諾森西奧小姐說。
「我不知道,先生。」
「妳心裡有什麼打算?」維達爾先生問。
「他是獨生子。妳認識他嗎?」
「我知道,老師,」小男生答道:「我知道。」他一本正經地重複著說。
「當我聽到這件事時,我已經預見到妳的問題了,」維達爾先生說:「我立刻和馬拉巴蘭先生商量這個事情。至於,這顆頭顱是誰的——並不重要,真的。不過,我建議幫頭顱準備個骨灰甕,並為它舉行適當的祈禱儀式。」
「太可怕了!」伊諾森西奧小姐舉手掩嘴。「先生,請您千萬不要這麼做啊!」
「的確如此,先生。」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伊諾森西奧小姐態度嚴肅地問。
督學一跨過門檻,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立刻落在他的褲腳。「教科書送來了嗎?先生。」伊諾森西奧小姐急切地問。
「很好。不過,我得說這個村落很幸運,學校才能順利開學,」維達爾先生說:「學校的經費不足,妳是知道的。不管怎樣,花這筆錢總是值得。」
「我對他們沒什麼地方不滿的,先生。」
「或許妳已經在考慮要轉到一間規模較大的學校?」維達爾先生繼續道:「城裡的學校有個空缺。是啊,為什麼不去呢?」
當她穿過大廳時,第一個聽見的聲音是對街椰子樹樹葉發出的颯颯聲。當然她想,這些棕櫚正搖曳著複葉,慶祝她的解脫。
在黃綠雜陳的草堆上,頭顱呈露出深藍的顔色,就像時間在鐵片上留下的鏽跡一樣。頭顱不屬於任何謙卑或傲慢的姓名,從那兩顆凹陷的眼窩就足以說明它是無名無姓了。
原是有點荒廢的花園現在成了一片乾淨的土地,這是那些男孩子的渴望加上勤勞工作的成果。負責監督工作的萊昂西奧開始割除花園中間那個用平滑石塊築砌起來的水井附近的矮木欉。石欄上看得見準備用來架設轆轤的切口,而石塊上覆著一層灰綠的苔蘚。伊諾森西奧小姐彎身探望古井,但是很小心,免得弄髒衣服。她俯身望著黑漆漆的井底一會兒,嗅聞著井的氣味。她走開,感覺有點暈眩——至少走了四、五步——而且腦際閃過一種令她毛骨悚然的想法,她剛剛窺探的黑洞像個遲早她會溺斃其中的水坑。
太輕易贏得的自由?當她走到走廊時,心口卻直猛跳。維達爾先生還在搖晃著椅子,另外他還點了一根香菸。一看見她,他立刻站起來,把椅子讓給她坐。
三個婦人進屋子來,充滿敬意地說出「晚安,督學先生」和「晚安,老師」之後,在用椰子纖維製成的門墊上擦拭赤|裸的腳,解開黑色頭巾,然後安靜地魚貫走進大廳。
小孩子們聽到這句話,顯得格外興奮,不過她打消和_圖_書告訴學生有關督察來訪的念頭。小孩子們以比平常更紛亂雜沓的步伐離開了座位。自從上個星期那個老舊的校園成為他們共同關注的對象之後,這時聽說要去校園種花,大家自然興高采烈地奔跑出去。「可是我們應該帶鋤頭和鏟子過去,老師!」「我們有種籽,老師,好幾包呢,是一個美國兵送給我們的。」「我們也要清理那口井,因為種了花,當然要有水澆才行啊。」「聽話,現在先不要去管水的事,」伊諾森西奧小姐說:「水太髒了,喝不得——我指的是外面那口井。」她警告他們,而且睨視著她最疼愛的學生,十三歲大的萊昂西奧。這個孩子正緊緊地看著她的嘴唇,讓老師謙遜的要求沉進他的靈魂裡面。
空書架上的那個時鐘靜止不動。她瞅著時鐘,而時鐘對她卻默默不語。時間也會停止。她拾起書本,心裡卻暗暗吃驚,因為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她以為維達爾先生又轉回來了。不過,來的人是克拉拉。
那些小學生聽得到這聲音嗎?他們從課桌後面抬起頭揪著她。她握在手中的鉛筆掉落地上。「你們知道各自要做的工作嗎?」她詢問這群小孩子,大家異口同聲地恭敬答道:
「您認為我應該和她們一起進去嗎?」伊諾森西奧小姐問。
「首先,我要把花園整理乾淨,」她答道:「除去雜草,做籬笆。雇用五名工人就綽綽有餘了。那口井——那是一口古井,先生——也可以使用了。」
「那是個頭顱,老師。」其中有個小男生說。
她們一起離開教室。當她們走下走廊臺階時,從她們背後的花園傳來幾聲尖銳的驚叫。再度傳來尖銳的狂叫聲時,萊昂西奧手上拿著一個東西,像驚鹿一般地飛奔而去。
伊諾森西奧小姐猶豫一下,她很驚訝維達爾先生突然扭轉了話題。「是的。」最後她說。
他們遠遠地看著他。萊昂西奧站在陽光照拂之下,轉身過來,很自豪地凝視著他們。他獨自一個人站在田埂上,風吹動他背後的龍舌蘭的葉子。這時,他彷彿端持著聖餐杯,朝他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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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筆和書本收起來,看看女孩子們的工作沒有任何缺點,於是吩咐她們回家去。而她自己則到花園,看那些男生下午完成的工作。
他溫柔親切的聲音並沒有讓她分心,但是她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對於這個能成為他的下屬的希望,她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那就全看妳的表現了。」維達爾先生說。
她堅持談她的事。「我有個計畫,先生,大部分的工作不要讓小孩子做。比方說,這個校園看起來像是一塊荒耕多年的稻田。整理場地是大人的工作。」
「也許暑假的時候,妳想要參加暑期進修班?」
岡薩雷斯(N.V.M. González),二次大戰後第一位登上美國文壇的小說家。曾獲洛克斐勒基金會獎助,而開始游學於美國,並屢獲美國各種文學獎。
「新的黑板也一樣嗎?」
他們坐在走廊內,中間隔著一張上面擺個盆栽的桌子。「馬拉巴蘭先生怎麼說呢?」伊諾森西奧小姐的眼眸閃亮著。
維達爾先生把香菸丟掉,表示出他想正經地談論這件事的意願。他挪近她的身旁,這個舉動令她覺得,她好像剛剛逃離那個房間,現在卻又落入他的懷抱之中。突然,她顯得非常驚訝,因為她感覺到那個房間呢喃不清的祈禱聲,突然在她的耳畔大聲地和_圖_書嗡嗡作響,就好像她直接闖入了一群憤怒的蜜蜂經過的路徑。
當伊諾森西奧小姐走回教室,想看看那些小女生工作得如何時,突然感到侷促不安。她從窗戶看見萊昂西奧和其他的男生正在花園裡割茅草。後來她心裡想的卻是,正轉過街角消失在一道高竹籬笆後面的維達爾先生。他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好像在說:「我是個朋友,真的,而不是一個好管閒事的學校督察人員。」
萊昂西奧輕輕地將頭顱放在伊諾森西奧小姐腳下那一堆茅草上面。他們大家一時緘默無語。萊昂西奧像個站在被告席上的囚犯,低頭注視著自己的雙腳。在他開口說話之前,看得出他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
「不是我能够關閉學校,」維達爾先生說:「我沒有能力這樣做。不過我可以寄視察記錄向上級建議。」
「就一名新來的任課老師來說,妳實在做得不錯。」維達爾先生說。
在學校和維達爾先生的談話,其中有些細節令她懷疑她是否說對了話。她想,那對老夫婦有可能告訴他有關她的婚約。否則,維達爾先生有什麼理由要提出那個問題?不過,錯當然落在她身上,是她自己無端端地談起過去的事。「先生,您以前看過這幢學校建築嗎?」而這一切全由於一個完全不同的動機啊。或許維達爾先生以為她有意讓他曉得。好吧,那麼他對她作何想法呢?啊,這裡有個戀愛中的少婦。嗯!或者他反過來說:她可真笨啊!竟然連自己的事都處理應付不了!實在可惜,因為她是個漂亮的美人兒啊!
教室裡有幾個女生正忙著拖地。她們在未釘釘子的地板上推拉書桌時所造成的聲響,提醒伊諾森西奧小姐這些是村裡木匠製作、暫時代用的桌子。
維達爾先生的鼻翼顫動了幾下,他神情嚴肅地看看四周。「馬拉巴蘭先生的兒子就是在這裡被殺死的?」他問。
「我瞭解。當然,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將來妳會發現事情容易多了——或許,就相同的道理,現在妳自然會覺得困難重重。」
他把手臂擱在她的肩膀上——她認為這是一種表示保護之意的適當動作,因此村子和村民所崇拜的一切事物不再有權利宣稱她是屬於他們的。她讓他溫暖地擁抱住。
她和他一起走到走廊上。「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先生。」她說,隨手關上教室的門,並在前帶路。
當他開始輕輕搖動椅子時,伊諾森西奧小姐發現她竟然不知說什麼好。她感激他為她所做和所設想的一切。本著一種武士熱心扶助婦孺殘弱的精神,他預料到她的弱點,並分擔了她的一些痛苦。
「謝謝。」她說,仍然氣喘吁吁,不過她沒有坐下。
就這樣,她的舌頭發出了這句話!而一旦說出來了,她讓維達爾先生再次伸出的手握緊她的手,不過,只是片刻的時間而已。陰黑的棕櫚樹正在凝視著她。
這句話讓她覺得很受用。她覺得這位督學給她的,的確稱不上是好印象,不過看起來為人倒是挺公正磊落的。他給她的評語可能是優秀能幹、效率佳,而且或許——但是,哦,她怎可以這樣想呢?她教書的時間不到三個星期,而且不過是一名代課老師罷了。我仍須要好好表現,她對自己說。她倚靠在走廊的欄杆上,這樣她就可以擺出迷人的姿勢。「我已經有了個計畫,正在順利進行當中。」她對著他微笑地說。
她轉身離去,心裡卻想知道是否有人會轉頭,以譴責的眼光瞅著她的後背。因為她已經參加了唸珠祈禱儀式,所以她認為她可以離開那個房間了和圖書。
她覺得她必須說出來。如果維達爾先生發現她教學方面出了什麼差錯的話,他自然不會輕易責備她。以省區督學身分,他勢必會嚴格要求她的。
萊昂西奧無法再瞞著伊諾森西奧小姐。「他手上拿著什麼東西?」她問其他的小男生。
現在也是她這位心愛的學生萊昂西奧第一個喊出「午安,先生」,因為他看到了鼻孔寬大、身材高䠷聳立的督學站在門口。他比她所預期的時間早到了。其他的孩子也不太羞澀地向督學道午安。對方以微笑作答,並且讚美伊諾森西奧小姐的學生的表現。
但是萊昂西奧並沒有留意到她在叫他。相反地,他愈跑愈遠,一直跑到校地緊鄰的那一片長著龍舌蘭的田埂才停止。
「謝謝,先生,」她說,臉跟著紅了起來。萊昂西奧態度恭敬地經過督學面前,帶領著其他同學到教室外的走廊。「現在是他們的園藝課,先生,」伊諾森西奧小姐解釋道:「可否請您進來?」
「老師,我可以幫您拿書嗎?」
一陣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寒慄沿著她的頸背溜滑而下。這時房間開始轉呀轉個不停,而她左邊的牆壁也似乎快要塌陷下來,只有面前的祭壇仍然靜止不動,頃刻間,她心頭上的抓握感鬆弛了,現在她較能舒暢地呼吸。淚水潤濕了她的眼眶,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小女生克拉拉和那首歌。她抬頭再看一眼照明的祭壇、聖母瑪莉亞的圖像以及裝藍色頭顱的木製骨灰甕。她本來跪著,卻站起來,決定不再受過去的束縛。她起身,想著:「如果我真正自由,那麼誰也不能干涉我離開這個房間了。」
「這是馬格唐可的頭顱,老師,就是馬拉巴蘭先生的兒子,大家都那樣稱呼他的。」
「我以為妳已經回家去了,」伊諾森西奧小姐說。她把書放回教桌上面。「謝謝妳,克拉拉。告訴我,是誰教妳那首歌的?」
「現在,花園的事怎樣?」
「可惜我是個不會祈禱的人,否則,我會加入妳們的。」維達爾先生咯咯地輕笑。然後,他以比較嚴肅的態度說:「坐在黑暗中,我一直在想著妳的工作。我瞭解妳所處的不利地位,沒有教師協會,沒有書籍,也沒有教學雜誌。這是個為上主所拋棄的偏僻地區啊!一個人在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進修的機會呢?」
「沒有,不過我聽說這裡曾經是日軍的駐防要塞。」
小女生躊躇著,然後得意揚揚地微笑。「我現在記得了,老師,是我叔叔教我的。」
其他的男孩子立刻跟著控告萊昂西奧說:「老師,我們叫他不要下到井裡去。」
「我懷疑,」維達爾先生繼續道:「是不是教育委員會搞錯了,派妳到這個地方來。我會在視察記錄上提這件事的。」
岡薩雷斯
現在督學走了,女孩子們走進教室,又開始像鸚鵡般喋喋不休。對伊諾森西奧小姐來說,她可以鬆一口氣了。女孩子們似乎格外活潑快樂。十歲大的克拉拉開始唱著一首歌,「香蕉心」,手上則握著板擦,搖搖擺擺地在有裂縫的黑板上劃出一個寬大的弧形。這首歌是貝比托.馬拉巴蘭最喜歡的一首歌,也是當時村子裡每一個青少年最熱愛的歌曲。但是,伊諾森西奧小姐寧可宣稱這首歌是他獨有的。那時他經常站在她的窗前為她彈奏小夜曲,嘴裡哼唱著這首哀怨悲傷的歌。這種事就發生在戰前每年四、五月的夜晚。「我不可以再想念著他了。」她告訴自己,一面收抬著教桌上的書本,一面拿出課程進度表,把鋼筆套頭脫去,心裡想m.hetubook•com.com知道明天的課該如何做,才有最佳的表現。當然應該有些新鮮的東西,一些以前沒有人做過的,而且在教科書內找不到的,又能裨益這群學生的東西。但是教書行業容得下新奇獨創的作風嗎?現在她眼前放的正是官方訂定的課程大綱教學手冊,這本手册已經在檢視著她的想法了。
「那位老媽媽同意為他做個唸珠祈禱。沒有人敢說,我們這些有教養的人會不尊敬死人。」維達爾先生將椅背倚靠在走廊的牆壁上。「我建議請鄰鎮的神父前來,事實上我還答應讓他們騎我的馬去。埋葬的事則留給神父決定。」
現在她必須把事情告訴他了。「這裡有個角落曾經堆積厚厚的煤灰,就在那個地方——日軍伙夫煮茶,先生。所以,他們當然利用桌子和地板當柴薪。他們也在這裡關了幾個俘虜——是游擊隊隊員,先生。俘虜當中也有幾個是這個村落的孩子。」
那天晚上六點半,她去馬拉巴蘭先生的家。這是村子裡唯一的木造房子。即使現在塵埃漫天,房子的鐵皮屋頂在椰子樹的襯托之下仍舊泛著蒼白的顏色。
「記住,」當她彎腰拾起鉛筆時,特別告訴他們說:「今天我們必須到花園裡種花。」
這個想法令她想知道維達爾先生是否已有妻室。他的妻子漂亮嗎?生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貝比托.馬拉巴蘭到底在哪裡?「我知道,馬蒂爾德,我應該知道。我是他的母親。妳無法懷有和我一樣的感覺。為他能安全歸來祈禱吧。如果我們祈禱的話,親愛的上主會應允的。」
這時她知道,大約一個鐘頭後督學將來巡察。她凝視著靠牆的空書架上方那個時鐘,四點鐘了。她離開教桌,走到窗戶旁。午後的太陽慢慢移照過來,把一股溫暖的七月陽光傾瀉進教室内。
代課老師伊諾森西奧小姐站到教室前面的時候,瞥了他一眼。街道上那匹雜色種馬彷彿見到了一匹母馬那般,興奮地嘶鳴起來。不到一會兒,一股像粉筆灰的白色濃密灰塵隨風揚起,等到馬和騎士消失於村落中央,灰塵才悠然落定。
「這並沒有什麼不對啊,孩子們。」伊諾森西奧小姐說。
為了抖掉這種感覺,她開口和那些男孩子說話。他們今天做的已經足够了,她告訴他們。明天還可以再做,她本想要加這句話的,但是她那一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走回教室。她神情恍惚地離開了花園。
「住手!」伊諾森西奧小姐大叫道。
督學向伊諾森西奧小姐保證,書籍和黑板——事實上,連她必需的一切供應品和設備在內——已經自省城運送過來,下一班郵輪就能送抵村落。「妳在這裡教得很好,伊諾森西奧小姐。」督學說。
但是,她一出聲大叫,心裡立刻感到後悔。為什麼她一定要干涉她們?無疑地,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成熟老練的女人,而且有能力謀生。也許是她在嫉妒她們的天真無邪。那麼她下一步呢?結婚生子。
「謝謝您光臨敝校,先生。」她說。
「差不多再一個星期吧。」督學回答,一面環視著教室。
其他的女生正在嘲笑克拉拉。「老師,您看她。雖然我們有課程表!」
「謝謝,維達爾先生。」
然後克拉拉態度頗為挑釁地站在她的同學前面,對著她們伸舌頭。粉筆塊、紙屑和橡皮擦立刻在教室內飛來飛去。
「正是,先生,」伊諾森西奧小姐說:「如果我是個男人——在這種偏僻的村落,身為一名女子實在有許多不便。」
「我會看那篇文章的,先生。」伊諾森西奧小姐說。和*圖*書
「謝謝,先生。您知道——」
「村民很合作吧?」維達爾先生問。
「我會盡力而為的。我答應您,」伊諾森西奧小姐說:「先生,您以前曾看過這幢學校建築嗎?就在日軍佔領後不久?」
「這家人一直不肯相信這件事,即使現在也不相信。」
「那一對老夫婦心地非常好,而且他們還很惦念妳呢,」維達爾先生說。他開始步下臺階。「我聽說妳要和我們一道晚餐。馬拉巴蘭太太總是盡可能使我的拜訪愉快。」
她站起來,準備離去,但是維達爾先生制止她。「趁我還沒忘記,我想問妳是否要訂一份『教師會報』。凡是任教的人都必須訂閱一份專業雜誌,這個妳得瞭解。下一期,」維達爾先生繼續道:「剛好有一篇我的文章,題目是『郊區學校的未來發展』。」
這幢巨大私宅的小禮拜堂設在馬拉巴蘭太太的臥室。伊諾森西奧小姐一見唸珠祈禱已經開始,感到有點困窘。而自製的蠟燭的味道、老婦人們的祈禱聲和兩位年老的馬拉巴蘭夫婦卑下地跪在死神之前——這些景況使她內心產生沮喪的感覺,因為她是躡手躡腳走進來的。唯有一隻冰冷的、攫住她的心的手才會使她生出如此怪異的感覺。她的雙唇也動起來,然後她跪下,加入正在進行的祈禱儀式。
她憑靠著走廊的欄杆,望著棕櫚樹黑色的輪廓,在更為漆黑的天空的背景襯托之下,顯出瘦細、墨黑的形狀。
「就是這個名字,沒錯!」維達爾先生彈指啪的一聲。「他爸爸到現在還沒有放棄希望,年老的馬拉巴蘭太太也一樣。今天中午吃午飯的時候,他們還問我是不是真的有一些班乃軍團的游擊隊隊員逃跑,加入了正規軍。有一天貝比托會回到這裡的——這就是他們堅信的事。妳認為這有可能——他還活在人世,他會回來?」
「是貝比托.馬拉巴蘭嗎?」
當她離去時,他站起來頷首示意。之後,她走過大廳,覺得他似乎正在以偷偷的讚美眼光望著她挪移的每一個腳步。
但是她聽見自己說:「您對我真好。」這就好像有人為了她的好處在下決定。她開始輕輕地退縮,以冷靜肯定的口氣說道:「我必須留下來……」
維達爾先生在門前的臺階遇見了她。站在黑暗之中,他對她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妳認為可以認出頭顱是誰的來嗎?」
伊諾森西奧小姐彎身拾起萊昂西奧放在草堆上的頭顱。她無法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子做,畢竟內心的衝動太強烈了,非她的理智所能控制。頭顱似乎蠻重的,她的手顫抖著。男同學們緊緊地圍著她。由於她雙手抖顫,所以頭顱掉落到地上,破裂成三塊。她屈膝跪下,把裂開的頭骨聚攏。
伊諾森西奧小姐突然神情怪異;她偷偷地張望著外面的花園、一片低矮樹林和她的學生希望種植芙蓉、玫瑰、西班牙香蒲和向日葵的那塊綠地。草地中有個古井,深不見底,而且井裡的水不曾取用過。她凝視著這個不見人跡的花園,彷彿有個人站在那裡——一個男人,也許是她的情人——當然是望不見任何人的,也沒有人能一起分享秘密,除非這個人變成井邊的石塊,現在似乎貼著她的心靈的耳畔,說:「真的,發生過戰爭。不過,我們準備好了——不是嗎?——一切重新開始……」
「知道,老師。」
維達爾先生雙手互扣在背後,他那雙笨重的皮鞋發出微弱的軋軋的擦地聲,他走到走廊盡頭,然後再轉身。「我懂,」他說,然後突然站住。「妳的意見不錯。妳有很好的意見,而我們教學的時候就需要有意見。意見!妳應該得到永久聘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