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愛、時間和拉薩羅醫生
「工程學也是很好的科系,」拉薩羅醫生說道:「當工程師會很有前途,我們的社會有太多律師和售貨員了。現在如果你的哥哥——」他閉上眼睛,回想起當年他擦拭著那隻已經割裂的手腕,他的愛子就這樣死在宿舍的房間內。女房東嗚咽地說:「他真是個好孩子,醫生,你的兒子……」如今悲痛已埋藏在歲月裡。
「不,我不會的,爸。我只是喜歡開車,到處兜風而已。」
那所農業學校的建築物出現在車前燈的照明範圍之內,等車子再往前行,圍牆後的建築物逐漸變成了模糊的影像。
「我想像得到……」他停止開玩笑的語調。「我想你拿到學士文憑後,會繼續讀醫科吧?」
他找話題來說:「如果別人也像你這樣做,班,那麼教士遲早會失業的。」
拉薩羅太太繼續她的編織工作。在那一圈淡黃色的燈光下,她低垂著頭,彷彿專注於某個冥想的禱詞。但是她的沉默已經不再能困擾他了,就像那些擺放在臥室玻璃盒內的石膏聖像,或者每天清晨她和班出門去望彌撒時臉上所露出的詭譎表情,他也照樣視若無睹。拉薩羅醫生會自言自語地談特效藥、政治、音樂和他之所以不信仰上帝的常識,把彼此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塊。他自問自答,然而她只是點點頭,偶爾回答一句「是嗎?」「是這樣的嗎?」,她的目光閃動著某種焦慮的陰影。
不錯的行為,這證明班有良心、信仰,還有什麼呢?世界會教導他最偉大的課業。
「我還在考慮這件事,」班說道:「這是一種職業,一種偉大的職業。我的意思是,這種工作能够真正幫助人們。」
「你剛才在看的是什麼書?班。」
在聖心的奉獻燈光照明之下,他匆匆奔下彎曲的樓梯。班正全身舒絡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全神貫注於一本書上,一條腿擱在後面的椅墊上。「起來,我們要出門。」拉薩羅醫生說,一面進診所拿藥包。他在藥包內加放了一瓶鏈黴素和一支玻璃管的咖啡因,然後再檢查一遍,才合上藥包。羊腸線還足够一個病人用。醫生只能治療,卻對他們的工作背後的意義一無所知……今天醫院裡的那個病人,即使嗎啡注射,也止不了癌症所造成的疼痛。病人的臉面枯萎,目光透露出絕望。拉薩羅醫生走出灰白的病房時,對病人徬徨無主的眼神視若無睹。他回到屬於他的天地,注射筒、鋼製的醫療用具和迅速做下的決定,這樣的環境使他產生出一種直率不掩的精力。
他看見班在打哈欠。「我來開車。」拉薩羅醫生說。
「現在,你會有個小天使在天堂為你祈禱,」拉薩羅醫生開玩笑地說,試著讓彼此間的氣氛輕鬆一點。「如果你不替那個嬰兒施洗禮,而他卻死了,會怎樣呢?」
「政治家的?或許是科學家的吧?」
他溫柔地搖一搖他兒子的肩膀。「敬愛的父親大人。」一股無法確定的情緒衝動——這原是一種友誼的形式。他睏乏地咯咯輕笑地說:「父親大人,我如何才能得到永恆的生命?」
「當然。」班說。
當他溜進那扇通向漆黑的走廊和熟悉的深宅大院的門時,拉薩羅醫生模糊地感覺到在這夜深人靜裡,有種不確然的東西,像愛就是,只能維持那麼久而已。不過,搖曳的微光頃刻消失,遺忘在冷漠的霧裡,這時睡意正逐漸漫流進他的腦海。
格雷戈里奥.布里揚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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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他的心智重新清醒集中過來。當他自坐椅上站起來,發覺縈迴著奏鳴曲的幽暗走廊,讓他奇怪地想起古代遺跡,褪色的石牆,一片蒼灰的世界。腦海裡藏起一個影像,而一組音律卻又把它釋放出來……他關掉留聲機,壓抑住由於急躁而在喉嚨内引起的抖顫,然後才拿起話筒:每個人總是有事來佔用他的時間。他想,為什麼不去找那些年輕的醫生呢?他已經在省立醫院累了一整天了。
在hetubook.com.com儀器板燈光的照明之下,班的表情鬆弛了,而且有了笑容。「在馬尼拉,塞薩爾叔叔讓我開他的車子,不過,只在特殊時候才借我。」
「你開車的方式非常够水準。」
「你的數學成績很好,是不是?」
「我會一輩子感謝您的,醫生,」埃斯特萬說:「還有您的兒子。願天主保佑您們。」他成了退縮進陰影中,看不見臉孔的聲音,猶如市集日湧進城裡衣衫破舊的群眾中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那就是一般教友所主持的洗禮嗎?」
班坐在他旁邊,轉開臉,不作回答。
「他就在樓下。」他的太太說。
「我能做的都做了,」拉薩羅醫生說:「太遲了——」他不太明顯地透露出內心的怨恨。就某種無法明講的關係而言,這家人的不幸和絕望他也有責任。「我所能做的就到此為止,埃斯特萬。」他說。他有點惱怒地想到:這嬰兒已經解脫痛苦了,你應該感激我啊。埃斯特萬的妻子開始啜泣起來,哭聲裡夾雜著微弱的、窒息般的喘氣,那個老嫗趨前安慰她——「這是天意啊!女兒……」
「是你的暑假作業?」拉薩羅醫生以混雜著嘲笑和關愛的口吻問道:「你快要和你媽媽一樣變成一個標準的聖徒了。」
貨車隆隆地發動,然後笨重地駛上馬路,車身震動劇烈,最後慢慢地消失在溫暖寂靜的夜色之中。
「我想,還不錯。」班說。
「有人在聖米格爾橋附近的加油站等我,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後面跟著他的兒子班,拉薩羅醫生隨著埃斯特萬順著黏濕的斜坡一腳溜進水裡,激得水波四濺。埃斯特萬的手電筒照見河岸有一條小船,於是他涉水至水深及腰的地方,抓穩小船,讓拉薩羅醫生和班安全上船。黑暗中,望著彷彿浮著一座小島的對岸,當船滑過深黑的水域時,拉薩羅醫生突然感到驚恐萬分,底下死一般的河流正悄悄流動著,三更半夜在這種地方溺斃……不過,不到一分鐘就過了河。「我們到了,醫生。」埃斯特萬說。他們走過河邊的沙灘地,到了一叢樹林。一隻狗開始汪汪地吠叫,煤油燈的投影在一面窗子上搖曳顫動。
「現在不要鹵莽加速,」拉薩羅醫生說:「有些傢伙認為那樣開車會博得別人的喝采,所以開起來總是橫衝直撞,你千萬別學他們。」
「家裡根本看不到這孩子的影子,他好像學校放了假,家裡也放了假似的。」
「是的,」班說道:「我問過那個做父親的,小孩子還沒有行洗禮。」他們來到分開田地和道路的路堤時,他補充說道:「他們都在期待他會好起來。」
「不用急。」拉薩羅醫生說。他到底想說什麼?彼此認識、彼此分享的事?不點都不是……
「是的,爸。」班和他父親併肩前進。
「是談一個男子跑去當修道士的故事。」
「你帶路。」拉薩羅醫生說,一面把手電筒遞給埃斯特萬。
拉薩羅醫生粗略地檢查一遍——皮膚乾燥、轉冷,呼吸薄弱,心跳快而且不規則。在這時候,只有小孩子存在於他眼前,只有那個小孩子和他自己的像一把堅固閃爍的器具的心智在探索著。真奇怪,這個小生命還能活著,他的心智如此表示,誰也想不到生命的氣息仍然留存在那個僵直、飽受折磨的身體内。他和嬰兒單獨在一起,整個人集中在小孩子身上,由於經過許多類似的情況,他已經把在這種時刻全神貫注的態度養成了一種習慣:他身為醫生的知識力圖保持那顆心臟跳動,讓生命再度復活。
「我們走吧,班。」拉薩羅醫生說道。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書。」班說。
他們回到沉睡中的城市,荒涼的街道,月光下已無人影的廣場,以及拉薩羅醫生熟知的奇形怪狀的古舊房子。有多少個夜晚他像這樣開車經過寂靜的城市,背後有個人的生命結束了,或是一個剛從子宮生出來的嬰兒的哭聲,以及一種經常變動、改變、迅速移向一巨大暴露事實的日子的感覺,再次短暫地感動了他,而他仍然無話可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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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最後一個街角,然後將車子開進鋪著砂礫的私人車道,直抵車庫房為止,班則下車將大門關上。拉薩羅醫生在車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讓眼睛休息一下。他感覺到心臟規律地跳動,而且聞到落在他衣服和皮膚上的灰塵味道。之後他下車,繞過水塔,來到前院,這時班早已站在那裡等候他。他的太太在臥室昏黃的燈光下停止手上的針線活,抬起頭來。她已經織好準備給住在巴吉奧的外孫穿的套頭毛衣,而且他發現她已經動手為教區禮拜堂織另一件祭袍。為了她的外孫和教堂,她的確忙碌得少有空閒……她看著他,但是並非用太強烈的探詢目光要求他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是一個高大但性情平和的女人。
坐在樓上的窗臺前,拉薩羅醫生望見天上星光點點,郊野卻溶浸在一片漆黑之中,而遠處城市邊緣的公路則燈火通明。客廳裡的留聲機傳來蕭邦的樂曲——像是一種巨大的、被|操縱的、熟悉的悲哀,他總是這樣想。但是,當他坐在那裡,和平常晚飯後一樣將瘦骨嶙峋的身體倦怠地靠坐下來休息時,注視著在黑暗中喚起溫柔影像,甚至一種瀰漫著寧祥氣氛的曠野(到最後竟變成甜美的無法克服的遺忘)拉薩羅醫生竟然什麼也記不起來了,他的內心一片空白,任何有意識的思維活動都竭止了,他幾乎連四月天氣的酷熱都感覺不出來。蕭邦樂曲的快調插詞落在他的四周,迅速地、令人費解地溶化了,就好像冷漠變成了一種病菌,侵入他的血液之中,漸漸蔓延至他身體的每一部分。藉著客廳內照過來的微弱燈光,隱約可以看出他那張瘦削的臉孔有著飽經風霜,枯朽耗損的痕跡,只有他那一對眼睛還保有生命的現象。他會整個初夜定定地坐在那裡,彷彿已陷入奇怪的昏睡狀態,直到他的太太走來告訴他有電話,他才有了生氣。
拉薩羅醫生看著那張專注於路面的年輕臉孔,前額留著一小簇豎髮,有著微微彎曲的鼻子,而這正是他當年負笈外國時的模樣,一個滿懷夢想的學生,可是那彷彿是前輩子的事了,在他喪失宗教信仰很久之前。上帝變得抽象、不可知,而且他覺得到處都有引起痛苦的無意義的意外。他覺得須要表明一些不言而喻的事情,須要更加親近他這個年紀最小的兒子。在這孩子假期結束之前這幾天,他們應該找一天一塊去野餐,到農場去遊玩一番,只有他們父子兩個人,就像朋友一樣地單獨在一起。兩年來班到外地唸大學,他們彼此僅寫些簡短的、幾乎像是公文一般的家書:你需要的錢已寄去,要用功讀書,莫辜負美好青春……
當他們自一個低丘斜坡滑行而下時,加油站就出現在眼前。加油站的日光燈是前面這一大片曠野和那條通向更幽深的黑暗的道路,所能看見的唯一亮光。當他們開車上水泥地,停在加油站的頂棚旁時,剛好有一輛貨車正在加油。
「醫生,為什麼——」埃斯特萬抓住醫生的手臂。
「我感激不盡,醫生,」埃斯特萬說:「您真是好心,這麼晚了還肯走那麼遠的路到這裡來。」
一個穿著補綴的襯衫,身材矮小,赤著腳的男子慢慢地朝他們走去。「我是埃斯特萬,醫生。」他說,聲音顯得有氣無力、粗嘎,幾乎令對方聽不見。他謹慎有禮地微微鞠躬,然後站立著,眼睛一眨一眨地注視著醫生。這時醫生已經自車上拿出他的藥包和手電筒。在這無風平靜的地方,拉薩羅醫生聽得見埃斯特萬沉重的呼吸聲,以及加油站服務員將金屬管嘴放入唧筒時,弄出的叮噹聲響。貨車上的人好奇地看著他們。
對方從城外一處加油站撥電話來——加油站位於農業高級中學校後面,聖米格爾橋的前面。對方有點多餘地補充這兩句話,他的聲音原是慌亂緊張,慢慢才轉為沉緩有禮。拉薩羅醫生在醫院走廊,在候診室內,已經聽過這種聲音無數遍了。那是一種永恆的、令人惴惴不安的www.hetubook.com•com悲痛。電話中的聲音說他叫做佩德羅.埃斯特萬,是醫生在南巴壤的佃農的弟弟,他想利用這層關係使得這通電話不會顯得那麼突然疏遠。
「很抱歉,讓你這麼晚了還沒睡。」拉薩羅醫生說。
月亮這時才升上來,掛在樹梢上。在朦朧的月光下,埃斯特萬引領他們回到船上。當他們的船向對岸划行時,水面閃爍著亮光。皎白的月光擴散在天空裡,突然一陣風像大雨般襲來,然後迷失在河岸茂密的樹林内。
他們越過馬路,穿過與田地毗連的河堤上的一處裂口。由於天氣乾燥酷熱,拉信薩羅醫生已經汗流浹背了而在沉悶的夜色籠罩之下,跟隨著手電筒搖擺不定的亮光,他感覺到他正無助地被拖往某個巨大複雜的錯誤,一個毫無意義的儀式。在他的左邊某處響起鼓翅的聲音,一隻鳥在看不見的樹葉間啼叫。他們匆忙趕路,四野萬籟俱寂,唯有蟋蟀不斷的叫聲,以及他們雙腳摩擦過田地上的殘梗所造成的沙沙聲。
引擎噼啪地轉動幾下,又停住不動。「是電瓶沒電了,」拉薩羅醫生說:「你把燈關掉,再試試看。」當他聞到溢流出來的汽油味時,這部龐迪亞克老爺車終於蹣跚地跑動起來,穿過鐵格子狀的大門,兩束燈光掃射過乾燥、滿是灰塵的街面。拉薩羅醫生心裡想,剛才他的看法正確。車子平穩地轉上城裡的大馬路,經過教堂和廣場。書報攤在節慶時期空空蕩蕩,乏人照料,路燈兀自照亮著寂靜的街角。他們不作交談,拉薩羅醫生可以感覺到他的兒子正全神貫注地開車,而且他也注意到他的兒子坐在方向盤後面,顯得非常緊張,似乎渴望有人來幫他的忙。拉薩羅醫生覺得很有趣。他們經過市場後面那一排土褐色的木造房子,以及綠坡上的主要建築物,然後車子很輕易地開過了跨越最後一段鋪著柏油的大馬路路面的鐵軌。
他的眼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了,所以他把身體往前傾著開車,雙手則緊緊握住方向盤。他又開始流汗,空無一人的馬路、夜深人靜和對埃斯特萬與那嬰兒的記憶,在天亮之前消逝於一間狹窄、燈光照著的空間,溶化成一股疲憊的憂鬱情懷。他開始想念他的另一個兒子,已經失去的那個兒子。
「你為那個孩子施洗禮,是不是?」
但是電話線路有點故障,一直傳出嗡嗡的聲響,猶如窗外的黑暗增加了位於城市內的這幢房屋和坐落在夏夜田野後面的加油站兩者之間的距離。拉薩羅醫生有幾句話聽不清楚。大概的情形是這樣的,那個人有個一星期大的嬰兒發高燒,皮膚泛著青色。嬰兒的嘴巴張不開,所以沒辦法餵乳。他們不能帶小孩子去城裡看醫生,因為他們不敢移動他,嬰兒的身體一碰就僵直起來。如果醫生答應最遲一個小時內趕到,埃斯特萬可以在加油站等候。如果醫生好心……
「班可以開車載你去。」
當他們轉向水泥牆的房子時,拉薩羅醫生以極不習慣的親切態度將一隻手搭在班的肩膀上。他們一起出門,一起安全回到家裡,多年來他從不曾感覺和這個兒子如此親近過。
拉薩羅醫生穿上一件新裁的襯衫,動作粗率緊張地扣上鈕釦。「我以為他又出去了……現在他交往的那個女孩子是誰?……天氣不只是暖和,而且炎熱。妳應該繼續留在巴吉奧……人類之所以有疾病、痛苦,是因為亞當吃了蘋果。他們對任何事情都應該有個答案……」他走到了門口打住話,就好像是為了聽他自己說話的回音。
「我還不知道,爸。」
他可以感覺到他的兒子正在搜索可怕的答案。「教會教的,教會說的……」上帝、基督、聖徒的聖餐。拉薩羅醫生發現他自己再度懷疑九日祈禱和蠟燭的世界,什麼麵包和酒變成了上主的肉體和血,一個沐浴在光中的女人出現在孩童前面,必死的人談永生,上帝的幻象、死之時肉體竟然復活。那就像一個他被禁止進入的國度,雖然如此——他們的風俗習慣、地理風景並不吸引他。可是坐在車裡,在深夜開車,他會突然察覺到一m.hetubook.com.com種模糊不明的失望感,一種在他内心費解的壓力,彷彿他的某種喜樂已經被剝奪去了……
小飛蛾像吹動的紙片撞向擋風玻璃,然後從他們的頭上翻飛而去。「你不用像我一樣當鄉下醫生,班。你可以在城裡接受良好的訓練,專攻癌症治療,或者是神經外科,到時候到一家不錯的醫院上班。」拉薩羅醫生的話似乎想在車內,在流動的黑暗中喚回罕有的快樂。
加油站已經休息,只有裝在遮雨棚上的燈和球形霓虹燈還照亮著。現在持續不變的風拂過田地,吹過月光照臨的曠野。
他搖搖頭,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將注射筒放入藥包内,繫上扣環。在他背後傳來喃喃的低語聲,竹片編成的地板也發出有人從上面走過的嘎嘎聲響。當他轉身時,班正跪在那嬰兒旁邊。他雖然感到疲憊不堪,看見班從椰子殼內灑了幾滴水在嬰兒的額頭上,還是令他大吃一驚。在寂靜的室內拉薩羅醫生隱約聽見他的兒子喃喃唸著的詞句:「……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
陰影在牆上抖動,燈火在轉為細長的火焰之前搖曳不止,河邊群狗吠叫著。拉薩羅醫生看了手錶一眼,都快午夜了。班站在嬰兒的屍體旁,手上拿著椰子殼,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直到他父親點頭示意可以離去。
他們站在黏土堤上,旁邊的河水閃爍著月光。拉薩羅醫生說:「你最好現在回去吧,埃斯特萬。我們可以回到馬路上去,小徑不就在那邊嗎?」他一心想要擺脫這個人,遠離他羞澀謙卑的聲音,以及他長久以來的悲慘不幸。
拉薩羅醫生也一直相信聖神擁有洗去原罪的力量,以及潔淨的靈魂才能榮升天堂。他依稀記得孩童時代的片段信德,就像一個人會記得一場不太可能而且早已置之不理的夢一樣。
「沒關係的,爸。」
拉薩羅醫生搖搖晃晃地爬上陡直的階梯,進入埃斯特萬的洞窟般的小茅屋。唯一的一個房間瀰漫著一股他經常碰到,卻仍然極為排斥的怪味,這種氣味很自然地引起一般人的厭惡:一種略帶酸味的腐爛氣味,一種潮濕、不通風、令人作嘔的氣味。一位老翁口齒含糊地向他打招呼。一名老嫗,可能是那嬰兒的祖母,蹲坐在掛著一張永世救難聖母像的牆壁角落。一個大約十歲大的小男孩趴臥在草蓆上。埃斯特萬的妻子,蒼白瘦弱,和她生病的孩子一起躺在地板上。小孩子靜靜地躺著,那張自胸膛延伸出來的染泛著青色的小臉孔,變成一個固定的、扭曲的怪相。這個小孩子似乎勉強想要說出某個可怕的、古老的金玉良言。
拉薩羅醫生從地板上站起來,他感到肩膀隱隱抽痛,而且口舌乾燥。當他再度面對著房間時,燈光在他蒼白、瘦削的臉上閃亮,他感受到室内的沉悶酷熱和貧窮。埃斯特萬接觸到他的目光,屋裡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班站在門口,老翁和老嫗縮在角落,而埃斯特萬的妻子則置身在顫抖的陰影之中。
「傳記。」他的兒子說。
有輛巴士自坡路隆隆地迎面奔來,車燈照得他看不見馬路,於是他駛到路邊,這時一股灰塵掃虐過他們的汽車,迫得他不太情願地將車煞住。他那一邊的車窗有關,飛舞的灰塵直竄進來,濃密細碎的沙塵幾乎令他窒息,他咳嗽起來,而且在他舉手遮臉之前,眼睛已經如針刺般地扎痛。在車前燈的照耀之下,只見塵埃緩緩飄落。等到空氣再次清新時,拉薩羅醫生吞嚥下一口大地和黑夜的氣味,然後把車子開回路上,此時他的手臂已經麻木,筋疲力盡了。他一言不發地開最後的半哩路,最後回到城裡。他的內心空空洞洞,什麼也不記得,除了滿嘴的灰塵和在他面信前迅速推展開來不見人跡的道路。
「不應該讓司機那麼早回家去,」拉薩羅醫生說:「病人總是要等到這個時候才打電話來⋯⋯那嬰兒可能已經死了……」
他們邁上那條穿越田地的路徑,周遭的月光改變了四野的景色,展露出一個溫和、更為熟悉的空間,一層籠罩著被漸漸增強的風吹動的樹木的明亮薄霧。夜的悶熱已經hetubook.com.com消散,一股涼風自深空緩緩降落。拉薩羅醫生不慌不忙,步伐就如同在散步一樣,他感覺夜的鬱悶正開始自他身上紓解開來,一種不動情感的寧靜又回到他的心裡。沒有天父的准許,麻雀不會自己掉下來,他冥想著天空,天空依然塌下來。但是,一個小孩子的苦難何時結束呢?蟋蟀在樹底雜混著月華的黑暗中安靜地吱喳叫著。
埃斯特萬說:「醫生……」
格雷戈里奥.布里揚德斯(Gregorio C. Brillantes,1932-)出生於呂宋,大學畢業後曾任職於通訊社、廣告社和菲律賓自由報編輯。其短篇小說作品散見於國內文學雜誌。曾三次獲得自由報年度短篇小說首獎。
初生兒破傷風:這是初步的診斷,若是如此,這個孩子已無救活的希望,趕去了只是白白浪費時間。拉薩羅醫生說好,他會去的。多年以前,他照樣傾力以赴,絕不推諉拒絕,責任感取代了精疲力竭的同情心。大人的粗心大意,帶有病菌的毛毯,毒素侵向心臟:他們成為紀錄在臨床報告上的一項臨時個案。但是在鐵格子窗外面,黑夜似乎突然活躍起來,似乎在等待著。現在他別無選擇,必須立刻出發。唯一能够確定的是——有時候他提醒自己——縱使前去應診,病患仍將回天乏術,他只不過是在死神帶走那個嬰兒之前走一趟罷了。
「我整個夏天都在想著這件事。」班說。
「或許上帝另有補救之道,」班說:「我不知道。不過教會說——」
「爸,由我來開車嗎?」班跟著他父親經過廚房,女僕們正在熨燙一星期以來洗滌乾淨的衣物,一邊找話題閒聊。拉薩羅醫生和他的兒子來到後院,屋簷下有粒燈泡微弱地照亮著。班推開車房的疊門,立刻跳坐到方向盤後面。
「找個晚上,班,把你在那個貧窮地方做的事——」他說這話時,幾乎不含有任何權威的口氣——「你媽媽一定很喜歡聽的。」
埃斯特萬指著道路後面的漆黑空間,說:「我們必須穿過那些田地,醫生,然後過河。」由於路程的不便,使他深感愧歉,眼中閃爍著尊嚴受損的委屈目光。他壓低聲音,補充說道:「並不很遠……」班和服務員交談過,現在正在鎖車。
「常什麼?爸。」
接著是碎石路,路面很不平坦,車子輕微地跳躍著。他們馳騁於廣漠的田野之間,接連幾個狹窄的木橋被車輪輾得嘎吱嘎吱地響。拉薩羅醫生凝視著周遭一大片的黑暗,樹木和矮小的灌木叢朦朧的形影彷彿猛然投向他們,卻又從身旁溜走。他也看到了星星,現在看起來與他更接近。這些星星似乎和車子一起移動。他想到光年、漆黑的太空、無止無盡的距離。在不可測度的宇宙中,人的生命瞬地閃現即逝,在虛空中了無痕跡可尋。他轉頭,不再注視那一片虛無。然後他說道:「你看起來一定是常開車,班。」
「那不是不公平嗎?」這就像個瑣細的、但有趣的謎語。「就因為——」
時間向他們移近,旋轉數回後就急奔而去。拉薩羅醫生似乎聽得見它空洞的、遠去的吼聲。在流動的黑暗中,他的兒子的側面顯露在眼前,他有種想要說話的渴望,可是他無法想出他要說的話的意義。
「他就不能見上帝。」班說。
拉薩羅醫生將包裹住嬰兒的毯子解開,為他注射一整筒的藥水,以求克制僵硬性的痙攣,針頭乾淨俐落地刺入淺薄的皮肉。他打開另一瓶藥劑,在正確的時刻熟巧地打進去。直到注射筒內一乾二淨,嬰兒像塊木頭僵硬地躺在他的手下。拉薩羅醫生擦掉流進他眼睛内的汗水,然後一手抓著幼兒僵直的軀體,試著以按壓胸部的方式將空氣送入奄奄一息的肺臟内;但是,即使他努力搶救,小孩子的臉孔還是逐漸由青轉成灰白色。
在庭院裡埃斯特萬把仔細摺好的鈔票塞在醫生的手上,鈔票柔軟、破爛的感覺也是這一趟無用的出診的一部分。「我知道這些錢不够,醫生,」埃斯特萬說道:「你看得出來,我們很窮……我以後會送水果、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