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攜妻返家記
「一路上——」
曼努埃爾.阿爾基雅(Manuel Arguilla,1911-1944)一九四〇年以《大哥攜妻返家記及其他故事集》一書獲Commonwealth獎。二次大戰爆發後,參加游擊隊,不幸遭日本士兵殺害。
這時門打開,我哥哥萊昂和瑪莉亞走了進來。
「她害怕拉邦嗎?」我爸爸並沒有提高音量,可是房間內似乎傳盪著同音。這時我又看見她的眼睛落在粗長彎曲的牛軛上,而我哥哥萊昂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觀看著星星,爸爸。而且萊昂哥哥還唱歌呢。」
我向後看,他們正併坐在一起,身體靠在衣箱上,兩隻手環抱著膝蓋,緊緊互握著。看上去,那些星星只不過垂掛在離陡峭的河堤只有一個人高度的天空中。但是在深谷裡,陰影濃密地罩落下來,即使拉邦的表皮原是白亮的,在這當兒,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模糊的灰淡汙點而已。蟋蟀藏在河堤的裂縫裡,發出吱吱喳喳的叫聲。灌木欉和經過日晒後此刻正在變涼的泥土散發出一種濃烈的,聞起來感覺不舒服的味道,一種混合了暴露在黑夜空氣中的氣根和牛車上的乾草所發出的乾淨、辛辣的氣味。
她先笑出來,接著兩個人一起盡情地發笑。她握住我哥哥萊昂的手,貼在她的臉頰上。
他的手重壓在我肩上,可是我既不看他,也不吐一句話,一直駕著牛車到達岩石累累的河床上。
她對著他露出微笑。我本來正試著把繩子扔過拉邦頸項另一邊的軛,可是卻停了下來,因為我看到她的牙齒是那麼潔白,她的眼神充滿笑意,而她的右頰上有個小酒渦。
「把繩子給我,巴爾多,」我哥哥萊昂說:「瑪莉亞,坐在草堆上面,隨便找個東西抓住。」然後他一隻腳踝在左邊的杠木上,就在這時拉邦突然往前急奔起來。我哥哥萊昂一躍站立到車頭時,笑得很開心。他讓光滑的韁繩貼在牛背上,使其發出嘶嘶的摩擦聲響。風迎著我的面頰,呼嘯而過。牛車行在碎石路上,嘎嘎軋軋的車輪聲迴響於我的耳際。
「妳還在擔心這個嗎?瑪莉亞,」我哥哥萊昂說道:「聽妳說話的語氣,好像他是個人見人怕的食人妖怪。除了他在革命時受傷的腿一直折磨著他之外,爸爸是我所見過脾氣和_圖_書最溫和的人。」
我勒住拉邦,爬下車,點亮掛在車輪間的提燈。
「我們很快就會離開河床,走進田野去。過了田野就到家了,——姊姊。」
「不,爸爸,她並不害怕。」
我哥哥萊昂把兩個衣箱搬下來放在路旁的草地上。他付給卡塞林從車站到納格雷坎村邊緣一般車資的兩倍,然後站在我們旁邊,她轉頭過去,殷切地看著他。我望著卡塞林,他正站在馬的前面,用手指撫過馬的額毛,可是兩眼卻盯住她,捨不得移開。
卡塞林吆喝一聲,駕馭著馬車離去。到了大馬路的轉彎處,也就是那棵高大的樹佇立的地方,他甩動手上那根綁著穗帶的藤條,狠狠地抽打在車輪的輻條上。
「我害怕。他可能不會喜歡我。」
我看著瑪莉亞,她實在長得可愛迷人,身材又高䠷。站在我哥哥萊昂旁邊,她顯得高大而且很恬靜。我走了出去,在陰暗的走廊裡,她身上發出的香味就像木瓜開花的清晨。
他用手指頭戳刺著我的肩膀。
「——妳看,」我哥哥萊昂解釋道:「大馬路繞轉過卡達雅汗山脈的山腳,而且繞經過我家。我們為什麼穿過田野,這個——我們一回到家,我就問我爸爸。」
她遲疑不決,我看見她的眼光正落在那一對彎曲的長犄角上。最後她走過來,用她細長的手指撫摸著拉邦的前額,拉邦仍然不停地嚼著口中的食物,只把碩大的眼睛微微半合了起來。不到一會兒,她就能輕柔地撫摸牠的額頭。
「爸爸叫我今晚走河床這條路,哥哥。」他的手迅速離開我的肩膀,伸過來抓住了駕馭拉邦用的韁繩。我哥哥萊昂笑了起來,然後坐回去,笑聲未斷,說道:
我們站立在路旁。
「我一直在看著它呢,」我哥哥萊昂說道:「妳記不記得,我說過如果妳想要看星星,一定要來納格雷坎?」
我勒止拉邦停在我家前面的路上,準備下車,可是我哥哥萊昂接過韁繩,叫我留在牛車上。他策動拉邦走進打開的大門,我們就這樣衝進庭院。我以為我們準會撞上金龜樹的樹幹,可是我哥哥萊昂及時勒住了拉邦。樓下廚房裡亮著燈,媽媽就站在門口,我看見她羞怯地微笑著。我哥哥萊昂正扶著瑪莉亞跨過車輪。
她到底從那裡弄來諾埃這個名字呢?我默默地思忖著這個問題,想到爸hetubook.com.com爸可能不會喜歡這樣的怪異稱呼。不過,這只是把我哥哥的名字倒過來唸,況且聽起來比較順耳。
「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嗎?諾埃。」她問。
「只有牠才能發出這樣的叫聲,」我哥哥萊昂說道:「我還沒有聽過有哪一頭公牛能像拉邦一樣發出如此的聲響。全世界就只有這麼一頭牛能够。」
「想,可是方式不同。我很高興在這裡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些東西。」
我不再說話,因為我弄不懂她說最後這句話的口氣。似乎一切的笑聲已經遠離她了。我等待著我哥哥萊昂會開口,但是他卻一句話也不說。突然他唱起歌來,「天空撒滿星星」——和他到城裡就學前,我們漏夜在田裡割乾草時,他和爸爸唱的歌一模一樣。他一定教過她這首歌,因為她也跟著他哼唱起來。她的聲音像一條和緩的溪流遇上了一條湍急奔騰的大河那般,溶入了他的聲音之中。而且,每當車輪撞到石塊,她的聲音也會卡在喉嚨内發出不來。我的哥哥萊昂卻能繼續哼唱,直到她微微一笑,重新加入他的歌聲中。
「諾埃。」她說。
我哥哥萊昂笑了起來,她也跟著笑了,然後兩個人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對方。我覺得,他們之間和他們的心裡一定有個歡笑的世界。
「如果你再這樣說牠,我不但不會喜愛牠,而且要大大吃牠的醋。」
她直坐在車尾,兩隻腳併攏屈放一旁。她的裙子散開,正好蓋住了腳,只露出腳指頭和鞋跟。她的眼睛盯住我哥哥的背部,我看見風吹拂著她的頭髮。
他並沒有叫她瑪琳,或者瑪楊。這時我才知道他一直喊她做瑪莉亞,那麼我們大家也應該當她是瑪莉亞。我在心裡叫著——「瑪莉亞」——這是一個很美的名字。「諾埃,什麼事?」
他伸手拿菸捲,挺腰坐直在椅子上。
「他在樓上的房間內,」媽媽說,臉上立刻現出了嚴肅的表情。「他腿的毛病又發作了。」
「牽牠去拴在牛車上,巴爾多。」我哥哥萊昂笑著說,而她也不明所以地跟著他笑起來。我看見他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我很費勁地使拉邦轉向左邊,因為牠想要直走。牠氣喘吁吁,我知道牠不是感到疲累,而是口渴。不久後,我們由草地駛上大馬路。
「你hetubook.com.com說得不錯,諾埃。」她說,並深深吸了一口氣。
現在陰影受了驚嚇,不敢大肆欺近。油加利樹和榕樹欉在我們經過時一閃即逝。由於提燈猛烈地跟著牛車搖動,所以前面拉邦迤長的影子開始上下浮動,而且像喝醉了般地左搖右晃。
「瑪莉亞,妳在笑我?」
曼努埃爾.阿爾基雅
她挨近他,伸手勾住他的臂膀。一會兒她平靜地說:「諾埃,你愛納格雷坎村,是不是?」
「沒有,爸爸,」我說道:「沒有人會在晚上經過河床。」
「不過,這裡實在非常寬敞。」她說。星光裂射下來,驅散了黑暗,使得我們能够模糊地極目四野。
我只聽到這裡就離開,因為我必須回到牛車去解開拉邦。但是我一牽牠到穀倉下面綁起來時,就聽見我爸爸在叫我。我看見我哥哥萊昂正把衣箱搬上樓。當我經過廚房時,發覺我媽媽、姊姊奧雷莉亞和瑪莉亞三個人全都在哭泣。
「幹得好,巴爾多。」我爬回牛車上時,聽見我哥哥萊昂這麼說,使我開心不少。
我在心裡仔細斟酌言詞,才頭也不回地回答她說:
「她長得很漂亮,爸爸。」
「巴爾多,你這個傻瓜,好好回答我,否則別怪我用繩子抽打你。為什麼你不走大馬路,反而跑到河床上來?」
「我記得,諾埃,」她說:「你看它,」她喃喃地說,彷彿在自言自語一般。「以前在埃爾密塔海灘看那麼多次,都沒有像現在這麼大,這麼明亮。」
「你拿水給拉邦喝了沒?」爸爸對我說。我告訴他拉邦正在穀倉下面休息。
「誰叫你今天晚上走這條荒路?」
我們來到了拉凱.胡利安的房子前,我故意提高嗓門吆喝拉邦,可是茉琳並沒有在窗口探頭,所以我臆測她一定正和家人吃飯。我也想到家裡已經準備好的飯菜,口水不禁流淌下來。我們碰見了村裡的孿生兄弟,烏隆和塞林,我說「喂」並叫他們的名字。他們也大聲喊話回來,並且詢問我哥哥萊昂和他太太是不是也跟我一起。我哥哥萊昂對他們喊叫一番,然後叫我驅策拉邦起步。他們之間的問答消失在車輪軋軋的聲響中。
「孩子,現在是你拿水去餵牠的時候了。」我爸爸說。
「我猜想,爸爸也叫你把拉邦拴在牛車上,駕著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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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我們,而不是帶那頭栗色牛拉著敞篷馬車來。」「瑪莉亞——」我哥哥萊昂說。
「你看,諾埃,我們的星星在那邊!」她的語氣充滿深切的驚喜。那顆星,天空中最大、最明亮的星星,就低垂在西邊,幾乎碰觸到堤防凹凸不平的邊緣。
當我命令拉邦走下深溝,通往乾季時我們一向當作回家的路徑的乾河床時,我哥哥萊昂把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以嚴厲的口氣說:
這時我們離開河床,駛進田裡去。提燈的燈光從輻條照射出來,愚弄著那些陰影。拉邦加緊步伐。每當我們通過低淺的水渠,牛車顛簸得益加厲害,而我們也愈覺難受。
「什麼事?瑪莉亞。」
「妳問巴爾多,」我哥哥萊昂說道:「他根本不理睬我們。」
「巴爾多,你現在又忘了什麼啦?」我哥哥萊昂說。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手指頭抓搔著拉邦的臀部。我們又走回到我剛剛把牛繩解開,等待他們兩人的地方。這時夕陽已經西沉,從卡達雅汗山山麓生長著樹林的地帶有片陰影逐漸挪近了曠野。我們頭頂上的天空彷彿有多處焚火慢慢地蔓延開來。
「這裡的空氣乾淨,不受塵埃黑煙的汙染。」
「妳會不會想念那些高樓大廈、汽車、人們和喧嘩的聲音?」我哥哥萊昂停止了歌唱。
我們注視著夕陽漸漸沒入波光瀲灧的大海,頭頂上的天空顯得寬濶深遠,而且十分地藍,但是沿著卡達雅汗山脈鋸齒狀的稜線一直到西南邊的天空,團聚著一大片燃燒般的金黃雲塊。當我凝視著落日時,在我們前面的曠野浮盪於一股金色的霧氣之間,霧氣中漂流著紫、紅、黃等色的大水泡。今天早晨我特別用椰子殼刷洗過拉邦的白色表皮,所以看起來像燈光下打散的棉花微微地閃亮,而牠的犄角彷彿著了火一般。牠面對著太陽,從嘴裡發出吼叫聲,音量大到似乎連腳下的大地也跟著震顫起來。在遙遠的曠野處有條母牛輕柔地哞叫,回應著拉邦的呼喊。
我把一隻手擱在拉邦粗厚的脖子上,對她說:「現在妳可以搔牠的額頭了。」
她從卡塞林的敞篷馬車下來,步態迅捷優雅。她長得嬌媚迷人,身材高䠷。她抬頭微笑地看著我哥哥,前額和他的嘴巴平齊。
他親吻過媽媽的手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他唱什麼歌?」
「而這一定就是我常常聽說的拉邦囉和圖書。」她用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的手腕,兩眼注視著拉邦,拉邦卻不停地咀嚼口中的食物。牠嚥下口中稀爛的草料,然後又塞進更多的食物到嘴裡,肚子發出了小鼓般的聲響。
「所以已經很近了嘛。」
「爸爸他人呢?」
「你在路上有沒有碰到人?」他問。
等拉邦的行動慢下來,我哥哥才把繩子交給我。我跪在牛車內的稻草上,拉住繩子,直到拉邦只是拖著腳步走,才放鬆手中的繩子。然後我令牠轉彎。
也不等我回答,他就轉頭對她說:「瑪莉亞,妳認為爸爸為什麼這樣做呢?」他笑了笑,又說:「妳以前有沒有看過那麼多星星?」
「為什麼牠這樣大聲吼叫呢?」她問道:「我從不曾聽過這樣驚人的牛叫聲。」
我爬上牛車,坐在輪子上。拉邦可能會像平常一樣狂奔,所以我緊緊握住繮繩。牠顯得浮躁不安,不肯安靜地站住,因此我哥哥萊昂必須一再地叫著「拉邦」。當牠又安靜下來,我哥哥萊昂把兩個皮箱搬上牛車,小的疊在大的上面。她低頭再看一眼她的高跟鞋,然後把左手交給我哥哥萊昂,一隻腳踮在車輪的轉軸上,吸一口氣,就躍上了牛車。哦!她身上芳香的味道。但是,這時拉邦變得相當不耐煩,而我所能做的就是阻止牠逃跑。
「『天空撒滿星星』,她還跟他一塊唱。」
爸爸的房間沒有開燈,而且沒有任何動靜。他就坐在靠近西邊窗戶的大扶手椅上,有個星光從那面窗戶直接照射進來。他正在抽菸,不過他一看見我,就把菸捲自嘴裡拿開。他把菸小心放在窗臺上之後,才開口說話。
「你就是巴爾多啊。」她一面說,一面把手輕輕地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指甲修長,但是並沒有塗上蔻丹。她渾身散發著香味,就像木瓜開花的清晨一般。她的右頰上隨時閃現著一個小酒渦。
作者簡介
「那裡就是納格雷坎村,瑪莉亞。」我哥哥萊昂說,伸手指向西邊。
他又沉默不語。我可以聽見樓下我媽媽和奧雷莉亞姊姊之間微弱的談話聲,還有我哥哥萊昂的聲音。我想,我爸爸年輕的時候,聲音一定就像那樣。他又把菸捲放在窗臺上。我看著煙從點燃的一端裊裊升起,緩緩翳失在窗外的黑暗之中。
「巴爾多,我問你是不是?」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