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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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給妳的,何塞菲娜!」
這時孩子們彼此之間的談話也平息下來。當安赫萊斯先生從地上拾起第一張還未展開的草蓆,開始慢慢地攤開時,大家都默默地不說話。
安赫萊斯先生轉頭望著愛蜜莉亞媽媽,欣喜地叫道:「就是這些草蓆,愛蜜莉亞。」
安赫萊斯先生猛然轉頭,頓時空氣中有種暴怒的氣氛。
這封信在午餐的時候被大聲唸出來,關於草蓆的話題再次像野火般蔓延開來。
靜靜地抽完菸之後,安赫萊斯先生終於自餐桌的首座上站起來,走到堆放著他的行李的角落,從那一大堆行李中間抽出一捆笨重的東西。
弗朗西斯科.阿塞雅那
故事終於講完了,晚飯也結束了。把碗盤拿走,把餐桌擦淨似乎一點也不煩人。雖然愛蜜莉亞媽媽和孩子們沒有表示出來,大家的心裡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些草蓆。
「這一張是妳的,維多莉亞!」
屋內寂靜得有點恐怖,剩下的草蓆在靜默中被攤了開來。那些慢得不能再慢才展露出來的名字,顯得格外地陌生。顏色並不鮮麗,而是死寂般地晦暗。那些在他們中間拼出死者名字的散開的字母,似乎不像其他的活生生的名字閃耀著歡慶的光澤。
「蓆子漂亮極了,海梅,漂亮極了!」愛蜜莉亞終於發出聲音來,可是她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愛蜜莉亞媽媽那天早上看完信,之後她一有空離開廚房,就跑去把信再看一遍。到了晚上,當她的孩子全都放學回來,她要大兒子,何塞,在餐桌上把信唸給大家聽。孩子們顯得非常興奮,大家起勁地談著這些即將見到的草蓆,直到三更半夜才困倦地睡去。她在回信上把這個情形告訴了hetubook•com.com她的丈夫。接下來幾天,草蓆仍然繼續是小孩子聊天時的主要話題。
這張草蓆似乎沒有老舊的現象。在愛蜜莉亞媽媽看來,蓆子和當初鋪在喜床上時一樣新。而對小孩子們來說,他們認為草蓆新得就像第一次鋪展在他們眼前時的樣子。摺痕彷彿是剛弄成的,發出的味道也和新草蓆沒有差別。觀看草蓆上錯綜複雜的設計圖案,内心會感覺到一種無止無盡的喜悅。孩子們對蓆子上的那一排金亮文字,即使在他們能够了解文字的意義之前,一樣覺得雀躍欣喜不已。然而,每當他們看到這張草蓆時,心情總是既愉快又驚訝,竟然能有織工如此細膩完美的草席,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愛蜜莉亞媽媽總是把這張草蓆收藏在她的衣箱内。一旦家裡有人生病了,蓆子會被拿出來,病人就睡在上面,一個人獨自享受這張蓆子。家裡每個孩子在他成長的歲月都曾有睡在它上面的機會,而且大多不止睡過一次。
「這是你的,安東尼奧。」
大家一邊品嘗各種水果,然後收藏起來,一邊愉快生動地聊天談話,而晚餐花的時間也比平常多了許多。安赫萊斯先生講述著旅途中各種稀奇的經歷,但是他總是在故事說到一半時打個岔:「晚上我經常失眠,惦念著你們這些寶貝。年紀較小的這幾個千萬不能讓他們跑到街上去玩,而你們這幾個年紀大些的不應該太晚上床睡覺。」
最後每個孩子都看到了屬於他們自己的草席。空氣裡充滿著他們興奮的談話,而安赫萊斯先生一遍又一遍以他低沉的聲音說:
他用手臂夾住那捆東西,走到房屋中間,這是燈光最亮的地方。他放下身上的東西,彎下腰來,穩住兩腳,開始拉扯捆住那包東西的繩子。但是繩子十分結實,扯不斷,於是他改變主意,想解開繩子的結。然而,他的手指頭笨拙得很,而且發起抖來。他抬起頭,和圖書嘆了一口氣,轉向家人要剪刀。阿方索,最小的兒子,已經拿著剪刀站在他旁邊。
「我喜歡草蓆摸起來的感覺,」安東尼奧,排行第三的孩子,說道:「我喜歡新草蓆發出來的味道。」
愛蜜莉亞媽媽屏住了氣息,喉嚨立刻有種被壓緊的感覺,而她的臉色泛白,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個,你的,胡安。」
似乎只有安赫萊斯先生聽到了愛蜜莉亞媽媽的話。他突然停止說話,整個人好像被一個愉快的奇想吸引住了。他的眼睛漸漸露出一種迷惑的,似乎在懷想過去的目光,取代了剛剛出現在眼神中的深切、寧靜的喜樂。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卻變了。
安赫萊斯先生撿起最上面的那張草蓆。
「這一張給你的,赫穌斯。」
這張草蓆是愛蜜莉亞媽媽嫁給安赫萊斯先生時,她媽媽送給她的。從那時起這張草蓆就跟著他們到現在,在婚禮那天晚上用過一次後,除非是特殊場合,他們很少拿這張蓆子出來用。
他的聲音尖銳起來,顯得有點歇斯底里,聽起來既冷酷又悲哀,甚至令人直覺是仇人發出的聲音。現在安赫萊斯先生說話的樣子,幾乎像是個陌生人。
「海梅,你實在不必要這樣做的,實在不必要這樣做的。」愛蜜莉亞媽媽說,她的聲音變得有點沙啞,彷彿受到驚嚇過一般。
安赫萊斯先生吼叫著這些名字,而不單是發出來而已。
這張蓆子的設計幾乎和安赫萊斯先生自己的一樣簡單樸實,草蓆上面也織了個名字,但名字上方卻沒有任何的圖像或裝飾,只是一片空白,顯得空空洞洞的。孩子們認得這個名字。但是,不管怎樣,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還是有點陌生。這時愛蜜莉亞媽媽恢復了她的聲音。
「這一張給妳的,孔塞普希恩!」
馬塞莉娜是最年長的孩子,她總是認為她的名字太長了,所以一提到草蓆,她反而憂心忡忡。「他們到底要怎樣才能把我的名字和-圖-書的每一個字都織在草蓆上呢?」她幾乎問遍了家中的每一個人。現在看見她的名字全都拼寫在蓆子上,令她非常開心,雖然字體小了一點。此外,名字上方有個小飾物更令馬塞莉娜開心。那是一把豎琴,用三種顏色精巧地織成。馬塞莉娜是音樂系的學生,儼然已經是個一流的鋼琴家。
「這一張是給妳的,馬塞莉娜。」
愛蜜莉亞媽媽打了一兩次哆嗦,頭低垂了下來,兩隻手緊緊握住,放在大腿之間。
「等你到醫院實習那一年,才可以用這張草蓆。」安赫萊斯先生說道。
愛蜜莉亞媽媽走到燈光照明的地方,把還濕答答的雙手在裙襬上擦拭一下,然後奇怪地現出少女特有的忸怩羞態接過那張草蓆。孩子們不發一語地欣賞這一幕,接著才爆出愉快的,有點故作的笑聲。愛蜜莉亞媽媽默默地展開草蓆。這的確是一張漂亮的草蓆,她心裡覺得,甚至比她結婚時母親送給她的那張蓆子好看。草蓆正中央織著她的名字:愛蜜莉亞。這幾個字寫得寬大,而且是綠色的,字的上上下下還織了數朵新娘花,而草蓆的邊緣是一條長長的、盤旋著的新娘花的藤蔓。
孩子們很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知道一張裝飾用的草蓆會是什麼樣子;在他們的經驗裡這種東西一點也不新奇,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為了這件事變得興奮無比。在他們家中也有這麼一張草蓆,他們很少拿出來用,而且蓆子的年齡比他們任何一個都大。
孩子們站在一旁,欣賞著這張攤開的草蓆。在他們屏住氣息,欣喜的驚嘆之下,屋內的空氣似乎凝止了。
孩子們聽著這些話在寂靜中爆開來。他們想轉身走開,不想看到他們的父親的面孔,但是他們不但動身不得,連目光都無法移開;因為他的眼光攫住了他們,他的聲音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他們似乎就地生了根一般。
「不要這樣,海梅,請不要這樣。」愛蜜莉hetubook.com.com亞媽媽設法勸阻他。
愛蜜莉亞媽媽和她的大女兒兩人早已從廚房回來,安靜地觀看著安赫萊斯先生取東西的動作。
愛蜜莉亞和海梅
到了晚上,安赫萊斯先生已經回到家和家人團聚在一起。他帶了一些尋常的東西回家,和往常一樣是一大堆的水果(他的行程經過了饒產水果的省份):有鳳梨、人心果、山道楝、西瓜、番石榴、鱷梨,這些全是應節的水果,他也從洛佩斯買了一罐蜜餞回家。
「這一張,我相信是要給妳的,愛蜜莉亞。」
他說話的樣子,也好像是發自一個有著深沉的,默默懷著仇恨的,長期處於昏亂狀態的悲痛的人。
新婚誌慶
現在,把這張草蓆拿出來鋪開已經變成了一種儀式。儀式的過程和家中的疾病產生了關聯。疾病,甚至是嚴重的疾病,是家裡常發生的事。更悲慘的是,還有死亡……
這時愛蜜莉亞媽媽惶惑地注意到地上還有幾張草蓆等著攤開。
「忘記她們公平嗎?不顧她們這樣做對嗎?」安赫萊斯先生不像是在問話,反而像是在詰問。
何塞排行老二,他現在已經是醫校三年級的學生了。在他的名字上面還織了醫神伊斯邱勒匹厄斯的圖像。
大部分的時間這張草蓆總是放在愛蜜莉亞媽媽的衣箱內。當它被拿出來鋪在地上時,孩子們一定圍過去觀看。剛開始,只有愛蜜莉亞媽媽和安赫萊斯先生看著這一張展開的草蓆。接著一個孩子——一個女孩子——和他們一起看。隨著孩子的誕生,看的人數也逐漸增加。
「不錯,愛蜜莉亞,」安赫萊斯先生說:「還有三張草蓆沒攤開。他們人不在這裡……」
這是一張非常漂亮的草蓆,滾邊是一些綠葉,上面則織了好幾朵嬌紅的大玫瑰,草蓆中央還特別織繡出一排大字:
「和_圖_書但是,海梅,」愛蜜莉亞媽媽困惑地說道,神情顯得憂慮不安。「多出了好幾張草蓆。」
最後,安赫萊斯先生又從洛佩斯寫信回家。「明天我會搭比科爾號快車回去,我身上帶著這些漂亮的草蓆,願天主保佑我能和你們一道吃晚餐。」
「哦,可是這些草蓆不一樣,」排行第五的蘇珊娜打岔道:「草蓆上織著我們的名字,而且還有屬於我們每個人不同的顏色呢。」
一張接著一張草蓆攤了開來,每個孩子的草蓆上都有個適合他們每個人的特別設計。
「等上了大學,你才可以用這張草蓆。」
這幾個字是用金絲織出來的。
「妳以為我忘記了嗎?妳以為我忘掉她們了嗎?妳以為我忘得掉她們?」
「這是給你的,何塞。」
對安赫萊斯家來說,安赫萊斯先生每次定期視察旅行歸來,一向是個家人團聚慶祝的機會。但是這一次——從南部出差回來——注定比往常更有紀念的意味。他從馬里維萊斯寫信回來說:「我剛剛碰到了一位手藝令人嘆服的草蓆織工——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所以我準備了一點將使妳驚奇的禮物給妳。我請他為我們家裡每一個人織一張草蓆。他用了許多不同的顏色,而每張草蓆最主要的顏色正是我們每個人的誕生石所屬的顏色。我相信孩子們看了一定會很高興,我知道妳也會的,現在我已經等不及想把草蓆馬上拿給你們看。」
用剪刀一剪,嘶的一聲,登時那捆東西就鬆散開來。
「這一張,我知道是給我自己的。」安赫萊斯先生拿起另一張草蓆時說道。這張草蓆上面的裝飾簡單多了,圖案幾乎可以說是樸實無華,唯一使用的顏色是紫色和金色。海梅這兩個字是紫色的。
弗朗西斯科.阿塞雅那(Francisco Arcellana)菲律賓著名小說家及文學評論家。曾任菲律賓大學出版部主任。屢次以短篇小說獲頒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