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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獎短篇小說集

作者:邊爾生 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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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村

漁村

漁夫們高高地坐在沙丘上,口銜小菸斗,正在補綴魚網。當中有幾個睡著了,下巴擱在胸口,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在聊天,偶爾以無光彩的眼睛向海望去——這個空曠的乳藍色大海,靜靜地躺在那裡閃耀,如此淒涼絕望,以致於除了在海灘底下起伏的波濤之外,一切的生命彷彿都絕滅了。
將近晌午時,熱氣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一絲兒風都沒有。從這令人窒息的熱氣中,升起了一陣白色的薄霧,籠罩在村子上頭。
在那遙遠的大海邊,有一個窮苦的小漁村——十家黑色的木造小屋。半埋在沙灘裡,這一串低矮的房子,有如一條毛蟲一般,在那沖岸浪泡沫四濺的高而裸|露的沙丘後面蜿蜒著。
但在第一次秋分的驟雨來臨,層雲低掛在淒涼多沙的小山上,白色的大海鷗在滾滾的浪濤中擠成一團,而被風吹拂著的沙堆,像迎風的雪似地起了泡的時候,這個小村子又會躲到沙丘後面去。小窗子和地窖蓋都封閉了,門也閂了起來;甚至於連煙也不從薰黑了的房舍的洞孔中升起來,而是怯生生地積在屋頂上。日復一日,這個小漁村似乎陷入了一場酣眠裡,而一大塊一大塊的白沫則隨風飄過這個地方。
但他並不是單獨一個人。坐在他旁邊,幾乎在他腿上的,是一個年輕、苗條的女人,用她那敏捷的白手指,撚他的粗鬚。兩個人都不說話。有時,當他不客氣地向下噴到她頭上的濃煙使她嗆咳的時候,她就頑皮地拉他的濃鬚。但要是這塊肉稍微不耐煩地咕噥了一下,她就放開鬍子,帶著像受了驚嚇的小貓般的滑稽表情,依偎著他。
一刻鐘過去了,海變得如此險惡,使得小船都不得不去尋求陸地。人們拿肩膀抵著船側,把它們推上岸來。婦女們開始在大的船首底下尋求庇護。
在離開別的船隻一段距離的地方,停泊著載了擱淺局長的一條六槳船。他是一個肥胖、矮壯的人,想以極度的冷漠神氣來看這整個場面。實際上,沒有人比他對於貨物和船隻的價值更感到興趣的了,因為他——僅僅在場——對於救援的總額就可以依法要求百分之一.五。
但是船隻並沒有動。甚至於在他下令「全速後退!」的時候也一樣。不管機器怎麼樣噴氣拖拉,不管從煙囱冒出來的煙多麼黑,多麼兇,沉重的船隻還是紋風未動。它只是發出嘩喇嘩喇的鐵聲,對著這種努力稍微呻|吟一下而已。
過了一會兒,一道火燄升到了黑暗的天空,高高地在東邊的沙丘上。那是一把點燃了的松脂火炬,把暗紅色的火花灑到了鄉間。
這個地區的八槳船被帶出來,推到了海裡,上面有擱淺局長和那位必須以法律的封印來承認救難條件的律師。船上還有第三個人坐著——一個瘦小的男人,穿一件灰色外衣,戴黑手套的左手則拿著帽子。那是救難公司的代理人。小輪船一到達就讓他上了岸,而且一直都留在岸上。
海是深沉的。海是慈悲的……
不過,在晴朗的夏日黃昏,當夕陽在絢爛的雲霞裡,把火紅的餘暉投射到海上的時候,可能會有一個可敬的家長,到本國的這個美麗的地方來遊覽。他會在半被海水沖走的海灘上駐足,看到了一塊破船的碎片而嘆賞不已,並重述古代血腥場面和黑夜恐怖的故事,讓他的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聆聽。
他向大副表明身分,問他要不要幫助。查理船長從船橋的小艙裡看到了那艘小輪船,在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來拋錨,就回答道:「不要。」「不要,」他咬牙切齒地重複著,一拳打到了桌子上。大副在接受這項答覆之前,感到猶豫。一瓶威士忌酒擺在船長的面前。他已經乾了第三杯了。
查理船長仍然默不作聲。他把短而胖的兩臂放在桌子上,緩慢而了解地點點頭,一個一個地看著那些人。在代理人講完話以後,他那蒼白的嘴唇顫抖了一會兒。然後他轉向大副——在磋商當中,他一直在場做為他的見證人——向他要一些書寫材料。
第二天早晨,「昆仲」號駛進海峽的時候,瑪麗已經不在船上了。
「我想那是鋼鐵,」那位官員繼續說。「hetubook.com•com不管怎樣,大家是這麼說的。」
他的面孔有一陣子是沒有顏色的,後來卻發紫了,但在沿著船舷審視,並確定——照他所想的——沒有造成損壞以後,他轉向從全船各處跑來越過欄杆張望的水手們,鎮靜地保證說:「沒關係。」
「天曉得!」另外那個人幾乎以一種教士一般的莊嚴說著,仰望空中。「看起來像一艘運煤船——當然是英國船。」
有幾分鐘的沉默。海水沖擊著就在船長背後的船側,而在那狹窄的房間裡,波浪的碰擊有一種奇異、空洞、如幽靈般的聲音。那位年輕的律師還不習慣這些場面,所以臉色愈來愈蒼白,並朝著門望去。在他們上頭的甲板上,有重靴踩踏的聲音。
但這一切都屬於遼遠的時代——回溯到古代。在今天,漁村的傳奇幾乎已經為人所遺忘。在那裡,在淒涼的孤獨中,海與沙一年又一年地抹平了一切,埋葬了一切。
局長立刻離開,朝陸地划去。
在進行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在船橋走上走下,雙手放在夾克的口袋裡,要不然就是坐在船橋上的小艙裡,從一個大啤酒杯裡喝著純威士忌。瑪麗的圓形貓眼追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急切地注視他那張紅臉上的表情。有幾次她貿然地接近他,但是他大吼一聲,猛然把她推開去。
大副在守望。查理船長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有一瓶威士忌酒,但是沒有瑪麗。那個可憐的孩子坐在她自己的小艙中狹窄鋪位的那個角落裡,用她那圓形的貓眼望到黑暗中。當他的主人在下午把她推開的時候,她已經從他的怒目中看出了自己的命運。她的自由時光已經過去了。在輪船第一次進港時,他會執行他的命令,把她送回到悲慘、飢餓和汙穢的老窟,讓她父親痛打,由她母親咒罵。
但是不久,沙丘和大海之間的翻騰海水都充滿了破片殘骸,好像在煮開了的大鍋子裡似地滾來滾去。有些東西被沖到岸上來,有的又被波浪帶走,或者是當場砸碎。一大塊繫著繩索的桅桿被拋到陸地上來,同時也傳來了依附著這塊木頭的沉船者的叫聲。
一陣痙攣的震顫傳遍了查理船長的身體,彷彿他的醉意突然消失,而他又清醒起來似的。接著有一種奇異而驕傲的絕望的微笑,在他那藍白色的唇邊動了起來。
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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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查理船長對這一切都裝著不聞不睹。透過大副,他禁止所有的陌生人上他的船,而且頑固地拒絕別人提供的一切幫助。他下令把他自己的大艇放下來,叫一些人把兩個鐵錨划離輪船,用強勁的鐵鍊拖著後面的橫條。司爐已經奉令增強蒸汽,甚至於到達了紅線——因為他們必須擺脫。
後來,這些沙丘也受到了文明的影響,而一行行又長又直的萊姆草和海蘆葦,也被栽種來防備飛沙。在沙丘當中,現在可以看到一片片淡褐色的石南和寧靜的荒野,並有狐狸在寂靜的夏夜裡出沒。
在那裡,他的同伴們正忙著用鐵鈎跟繩子撈取浪濤裡的遺物。當黎明緩緩地在寒冷的灰霧中出現於海上的時候,一桶桶的酒和一些破木板都被拉到岸上來。海浪一把死屍沖到了海灘,就被拖到陸地上加以劫掠。成箱成盒的彩色絲織品都被敲開來檢查。
水手們——他們很少見到她——廚師和膳務員都稱她為「小姐」。當她在下午做她每日的散步,在甲板上上下下,安靜、挺直、帶著英國人的正確性,兩手放在緊緊釘住的夾克裡的時候,大副和水手們都彬彬有禮地讓路給她,而從他們的態度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們對她完全認識。
沿著海岸有許多畫家——一個跟著一個——坐在巨大的黃傘下,好似青蛙坐在蕈下一般。帶著筆記本的長髮詩人到處都可見到,而在村子裡,成群的觀光客急切地觀察這個奇異的景色,跟當地居民耐人尋味的原始生活。
近黃昏時,海面突然波動起來,而還在輪船四周的小船也開始搖晃。雲層還看不到,但是太陽周圍有一種奇異的暗淡景象,和圖書而大海也似乎以水平線為背景洶湧起來。
他是一個矮小、短頸的英國人,滿肚子牛肉和黑啤酒,有一張亮得像一口銅鍋的紅面孔。一動也不動的乳色眼睛表現出如死一般的黯然。他坐在那裡,靜靜地抽著午餐後的香菸,臉上的皺紋沒有一條動過。
「半速——後退——半速!」他向司爐大叫。
「唔——他還有成功的可能,」局長帶著狀似基督徒同情心的虛假表情回答道。只有在他的嘴角,肌肉的動作才顯露出靈魂的焦慮。
幾個鐘點以後,「昆仲」號就被拖開,適合航海了。在暴風雨的黑夜裡,當崗丘間的小村落家家戶戶都是燈光輝煌,人們已經開始享用第三部分的救難錢,而客棧的桌子和酒店的檯子都擠滿了人的時候,那艘外國輪船朝東走過去,繞過了地峽,繼續橫渡大海的孤獨外航。
在海岸上,那些有望遠鏡的觀眾突然注意到船上有一陣大活動。水手們在甲板上跑來跑去。一條小船放了下來,還有一個錨座傳來嘩喇嘩喇的聲音。顯然是要做一項最後的決定性嘗試了。一大堆一大堆帶著陣陣火星的煙,襯托著黑暗的天空,滾滾而出,然後全體水手開始工作了。
最後,那兩個鐵錨投下去了。機器又開始工作,蒸汽迴旋,鐵鍊張緊,但是輪船卻一吋都沒動。在每一次徒勞無功的嘗試之後,輪船只是更深地陷到沙中而已。
現在有了一陣騷動。首先是一個一個地,後來是成群結隊地,男人們都漫步跨越沙丘而來,肚子裡發出格格的笑聲。婦女和孩子們侵入了村子後面的崗丘頂端,從這個有利的地點,拿手遮護眼睛,目不轉睛地朝北望去。每一個地方,人們都匆匆走過沙地,彼此遙遙地呼喚應答。擱淺局長和警官坐著一輛敞篷車過去,而所有的遊客都離開了客棧的餐桌,急忙衝到擱淺的地方去。戴高灰帽的那個人走在別人前頭,兩條長腿就像踩高蹻似的。他在混亂中塞到衣袋裡的一條餐巾,在他後面垂出來。
在同一個時候,岸上有一個畫家和一些漁夫注意到了這項災禍——那些漁夫穿著笨重的海靴,站在淺水裡,拉著魚網,在給畫家擺姿勢。他們匆匆送個信到那沉睡的城裡,從午睡中把人們叫醒。
「英國船。不錯。而且強韌得像英國牛肉一般。局長,您可了解,他怎麼還可能希望脫險呢?」
「不錯,它可能一會兒就到達這裡,」局長說著,望向東方。
在他解釋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給他們指出了牢固地建立在沙丘上的救生艇站,或者是指向東方的狹窄平坦的半島,在那裡,那高聳的燈塔驕傲地伸向天空,成為陸地的最後一個堡壘。
他毫不問候地接待這些陌生人,簡短地探詢要花費多少錢。
然後機器又突然停止了。在長久的耽擱之後,他們在愈來愈深的黑暗中,看到了求救的旗號如何緩緩地升了起來。同時,一陣微弱、漫長而粗嗄的信號也從汽笛中傳了出來。
但在那邊的沖岸浪當中,狂風彷彿聚集了一切力量,挾著千鈞之勢湧了起來,聽起來好像是一隻痛苦的巨鳥在撲翼似的。靠近岸邊,有一艘船的纜索斷了,甲板上起了一陣騷動。一種宏亮的發號施令聲,在許多男人混亂大叫,夾雜著一個女人刺耳哀鳴的聲音裡,給淹沒了。
然後,他們兩個都突然站了起來,朝著房子快跑過去,在一個地方叩門,在另一個地方敲百葉窗。在每一個地方,他們都喊出同一個字。
漁村本身還保留著奇異的毛蟲形狀,但它現在是個繁榮的村落了——有一座教堂和一位牧師、有一些商人和一家客棧、有很多小房子——它們那些蓋瓦的屋頂,在略帶綠色的白色沙丘當中,顯得更是豔紅。
這是小瑪麗。那是她自己自稱的名字。查理船長——要是他屈尊跟她說話的話——簡單地稱她為瑪麗。
「是酒!」提著燈籠的那個人,在看了垂死水手的黑色頭髮和橄欖色皮膚以後,喃喃地說。
幾個小時過去了hetubook.com.com。人群不斷地增加,因為婦女們給她們的丈夫送飯來了。他們在沙地上紮營。威士忌瓶子傳來傳去。大家都是喜氣洋洋的,彷彿是在慶祝一個國定節日似的。
突然有一天,一艘大輪船在東北方出現了。那是「昆仲」號——一艘駛往喀得加特海峽的英國貨船,顯然是要開到一個波羅的海的港口。在這艘船全速前進的時候,有一道羊毛般的濃煙拖在後面,迤邐數哩之遙。
接著的一刻,大海似乎湧起來,顫抖著,滙聚了一切力量。一連串的滾動聲和隆隆聲,有如遠方的砲聲一般,傳到陸地上來。然後一切都靜下來了。一聲呼叫都沒有。
「你對於這件事的看法怎樣,局長?」他說著,從他那彷彿在陽光中燃燒著的火紅鬍子裡笑出來。「大白天在這種天氣裡擱淺。那可不是送禮來!」擱淺局長聳了聳肩膀——這一個動作可以從任何方面來加以解釋。
沒有人說話。有時,當那女人的哀叫,跟在纜索間搏鬥的水手們的單調吼叫聲,變得令人肝腸欲裂的時候,他們就偷偷地互相看看,想要微笑。一個老頭子——行列中最後的那一個——偷偷走開去,從夾克裡拉出一條念珠,喃喃地說了些什麼。
「我知道了,」他半對自己說。
在海邊的沙丘下,那些結實的矮小漢子坐成了一圈,圍繞著把淡紅的光輝投射在沙地上和有鬍子的面孔上的燈籠。他們期待地靜坐著,把雙手交叉在隆起的膝蓋上,或者是把頭放在手上,彷彿睡著了似的。
從岸上看來,這是十分可怕的。有些女人開始哀號起來。除此以外,陸地上現在是很安靜的。在西北方,一顆血紅色的太陽正落到大堆的烏雲後面。
狂風幾乎成了暴風,不過那些熟練的水手穩定地划著槳,乘風破浪,而在二十分鐘以後,這三個官員都登上了輪船。大副接待他們,帶他們進到甲板下的高級船員餐廳。查理船長坐在那裡,醉醺醺地,在一張上頭懸掛著一盞燈的桌子後面。光線由一個漆白色的錫製燈罩裡反射過來,落到桃花心木的桌面,房間的其餘部分則罩在一種帶綠色的微光裡。
在屋子外面,鴨子啦、豬啦、小孩子啦,都在耀眼的沙地上睡覺。笨重而睡眼惺忪的婦女們露著腿,半敞開衣服,正在進進出出,沉著臉向一家小房子的小門瞥去。在那裡有一個年輕的遊客,帽子周圍蓋著一條防蚊紗,正在跟一群活潑的漁家女說笑。這些少女的笑聲不久就成為村子裡唯一的聲音。
他得救了。
岸上的人群越聚越多,水上的小船也不斷地增加。來自半島最遙遠的地方跟來自南方一個鄰村的漁夫,都沿著海岸把他們的小船拖過來。最後,一整隊的小船圍攏在擱淺的輪船四周,彼此推擠,大叫大笑地划著。他們對於猜測輪船可能裝載的貨物種類,特別感到興趣。棉花或鋼鐵的救援費最多,而這是他們所希望的。這幾乎不可能是煤炭,因為看不到卸貨的裝置。
亨利克.蓬多必丹(Henrik Pontoppidan,1857-1943)是丹麥文學的寫實派大作家。他寫的短篇小說,筆觸細膩、敍事真實。他的長篇小說,如《樂土》和《死者的王國》,都甚負盛名。他在一九一七年與另外一位丹麥作家——客居德國的卡爾.蓋萊羅普(Karl Gjellerup,1857-1919)——合得諾貝爾文學獎。
甲板上一切寂靜。測錘剛剛測過水深——沒有淺灘。
「四千鎊,」船長終於說。
全鎮都狂亂地騷動起來。人們停在前門問問題,或者是解釋。但要在他們知道了那艘船陷到沙灘裡——牢牢地陷住——是個不爭的事實以後,焦慮才為暴風雨般的歡樂所取代。這種歡樂甚至於傳到了孩子們的身上,使他們在街上跑來跑去,大聲歡呼。商人跳到了辦公室的椅子上,大聲叫人從地窖裡,把那大桶的威士忌酒拿上來。鄰居和朋友互相拜訪,處處都有咖啡的香味。連那些走路不方便的老人家和殘廢者,也蹣跚地一直走到最近的沙丘和-圖-書頂,陶醉地觀望那冒煙的大海怪躺在那邊,呻|吟掙扎,想要使自己脫身。
而在那邊,來自南方,繞過半島,有一艘小輪船出現了。局長向他的水手們發個信號,槳就浸到了水裡。幾分鐘以後,那條小船就到了擱淺輪船的旁邊。
水手們都在較低的甲板上,躺在陰影裡——由德國人、瑞典人、和愛爾蘭人混合組成的海員,都穿著紅格子的羊毛襯衫。他們俯臥在甲板上睡覺。船長自己在守望。他坐在船橋上自己的舒適小艙裡。從那裡,他可以悠然地觀察航道,並察看沿途陽光普照的海岸。
但在同一個片刻,有一把刀子戮到了他的脇裡,使他仰身倒下去。那些人圍到了他的四周,把燈籠移近他的面孔。他微弱地倒在沙地上,投出了驚駭的最後一瞥。
一、兩個鐘頭過去了。
那位擱淺局長——他的職責是協助船長,並照顧該船的利益——於是就設法調解。但由於他知道,救難公司的規則是絕對不變更一項估價的,而且使救援額盡可能高,對他自己也有利,所以他就很快地以許多同情的話語,來跟船長作對,並且用還過得去的英語設法讓他了解,由於該船所處的地位愈來愈危險,所以沒有別的辦法;他將不得不接受。
代理人遺憾地聳聳肩膀。「不可能。」
一下子,滿臉鬍鬚、體格魁梧的男人都從黑暗中出現。他們穿著笨重僵硬的外衣,一言不發,忙著弄繩子、扶梯、和有鐵鈎的撐篙。最後,他們圍攏在一個小小的角狀燈籠四周,在沙丘後面,朝著東方邁步而去。
將近晌午的時候,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撈了,裸|露的屍體也小心翼翼地埋到了沙堆底下。他們歡天喜地地把桶子滾到茅屋裡,大木罐也擺在桌子上。男人和女人——女人都穿著絲綢的衣服——環繞著大木罐,坐在長板凳上,而一天又一天,這個小漁村都在狂喝縱飲,在漫長的黑夜裡唱歌喧鬧,任由飛沙和白色的水沫呼嘯而過。
現在天空給雲層遮蔽了,風也增強,使得那艘輪船的處境岌岌可危。它躺在沖岸浪裡,舷側轉向大海,已經開始受到海水的打擊了。從岸上可以看到一波接著一波有白色浪頭的海濤,如何濺過船舷的上緣。
突然間,海上傳來了包含許多聲音的一聲尖叫。在同一個瞬間,火炬熄滅了。一切都是黑暗。
代理人十分同意這項說法,並加上一句說:要是他的條件在一個小時內沒有被採納,救難船就必須開回去,因為在目前的情況下,他不敢讓它留在這裡過夜。此外,他又客氣地說,對於他所提出的很有利條件,他覺得只要再受到十分鐘的約束。
海關官員——一個戴著鑲金邊的眼鏡的胖子——在另外一條船裡靠近來,向他敬禮。
她是在兩個多月前從利物浦上船的,而查理船長有好幾次在她面前,拿拳頭拍著桌子,發誓要把她送到他們開進去的第一個英國港口的岸上,把她送回到她所隸屬的貧民窟去。但是溫和的夏風,和幾趟幸運的航程,使他軟化下來。她的眼裡總是有一種他無法抗拒的哀求目光,而她的纖手這麼溫柔地摟著他的頸子,使他經常收回成命。他甚至於感覺到,在他背心底下的脂肪裡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像心一般地動著。瑪麗只有十七歲。
這兒那兒,在打開的門裡,有一個半裸的女人露出頭部和半身,頭髮零亂地垂在肩膀四周,但是男人們一消失不見,門就關了起來——又一次,除了那永無休止的、空洞的海叫聲以外,什麼也聽不到。
但有時候在黑夜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從海水沖擊岸邊的吼叫聲中,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一扇門逆風開啟,但立刻就被暴風雨硬推回去,關閉起來。一個男人爬上了沙丘的斜坡,一隻手擱在耳朵後面,平躺在地上傾聽。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男人過來,躺在他的旁邊。他們在長時間的靜默之後,偶爾會交換幾句睡意濃郁的話。
一位年長的紳士,一頂高灰帽推到腦後,身穿一件灰色的風衣,一副龐大的望遠鏡懸掛在肚子上,走了出來,到了旅社的台階上,帶著一張滿意的鬼臉,呼吸著受到汙染的m•hetubook•com.com空氣——滿是糞便和海濱爛魚的氣味。
連那些露著腿的少女,整個早上跑來跑去,裙子捲起來,在波浪裡濺水,現在也都累了,都坐到陰影裡,在一些被拖到陸地上來的船隻底下。她們在那裡休憩,兩手交叉在腿上,眼睛追隨著那些吱喳的小海鳥,看牠們掠過水面,潛下去捕魚。
他現在吃過午飯正在休息,感到饜足,一動也不動地沉湎於白日夢裡。奇異的幻想來到了。為什麼他不該留她度過剩下來的夏日呢!也許還有冬天?他甚至於可能娶這個女孩子。他已經養成習慣,讓她留在身邊,而他也不喜歡想到離開她。當然,要是他真的娶了她,他會成為同夥的笑柄。在格蘭治茅斯家鄉也會有一陣騷動。但幹嘛不由他們去笑?只要他在海上,他就不會知道。再說嘛——瑪麗只有十七歲。至於她的過去,她出身的家庭有可以原諒的地方。她父親是個沒有用的傢伙,不止一次,發酒瘋時虐待她,差點兒把她害死,而她的母親——一個浪蕩的老婦人——自己親身把她那一行教給了這個女孩子。此外,瑪麗只是個小孩子,幾乎不曉得她淪落的是那一種生活。當他沉迷於這種幻想,而瑪麗把自己的頭擱在他的胸口上,由他的呼吸搖上搖下,以此自娛的時候,他們突然感到船身輕輕地震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船停住了,但是機器的拍動聲卻加速地怒吼。
在靜靜的夏日,當太陽融化了殘留下來的幾家舊木屋的焦油,並使得沙子熱得燙腳的時候,這個村落又在孤寂中展開來,一如往昔那樣。它在沙丘上伸展,有黑竿和漁網,以及曝曬中的魚;有喧鬧的赤腳跣足的孩子,在海灘上成群結隊;還有曬黑了的婦女,穿著紅裙,圍著一口熱氣騰騰的鍋子蹲坐,正在剝馬鈴薯。
在寧靜的夏日,當陽光融化了木壁上的焦油,並使沙灘熱得發亮和燙腳的時候,這個小村子有時候會在枯寂當中展露出一種美,短暫得好比一隻脫了繭的蝴蝶,以璀燦的翅翼,在牠淒涼的日常生活所在的荒地上飛翔。在沙丘上,潮濕的漁網從一排排的高竿垂下來,在底下的海濱,一群群半裸、喧鬧的孩子在嬉戲,而這裡那裡,有一些穿著紅裙,受到日炙的婦女,蹲在沙地上的火堆四周,在煮瀝青。
在輪船擱淺所在的前面,海灘上由於人群雜沓而變黑起來。在輪船的四周——它陷住的地方離開陸地有幾百碼,在第三個暗礁上——聚集了許多來自海難救援公司的小船。不管什麼時候,船長一出現在船橋上,他們就向他大叫。
海關官員又笑起來。
救難公司的代理人要求查閱航運文件。他看了這些文件,獲悉了貨物的價值、船齡、保險額等等,就回答道:「六千鎊。」
其他的人都點頭表示同意。一個兩腿向外彎曲的小傢伙屈下身來,搜索這個異鄉人的衣服,並察看他耳朵上的亮晶晶的耳環。為了確定他不會再活過來,他又刺了他一刀,給他的脇邊留下深深的、淌血的傷口,就搖搖擺擺地朝著大海走去。
查理船長的笨重身體一下子就警覺起來。他摔開了瑪麗,咒罵一聲衝出門去,使機器停止,然後俯身在船橋的欄杆上。是的——當然!輪船停下來了。透過清澈如玻璃的綠色海水,他們輕輕撞到了的多沙的淺灘上,有許多小圓石和貝殼在閃耀。
「對不起,各位先生,他們說已經打電報叫救難輪船來,是真的嗎?」那是戴灰絲帽的那個人。他雇了一條小船,有四名熟練的老漁夫。他坐在船尾,手拿著望遠鏡,興奮得直發抖。「真的是這樣嗎?」他繼續問——因為沒有人回答。「我聽說,據可靠的報導,那艘船就要到這裡來了。」
「船在哀鳴了,」他們有說有笑。
在進行這件事情的當兒,婦女們從漁村裡帶來了裝在大木罐裡的熱啤酒,讓他們分享。他們一邊在早晨的寒氣中發抖,一邊擠到了崗丘旁,帶著貪婪的眼光,瞥視堆積在那裡的財富。
蓬多必丹
機器又開始發動了,他在船橋上來回走了幾趟,猛吸著菸斗,來克服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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