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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齒形的孩子

作者:大衛.格羅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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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因為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會起身就走。就這一次了,到此為止。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沒完沒了。到此為止!」她激動地拍著桌子,眼淚已經順著她圓圓的臉龐流了下來,眼妝全花了,淌下來,流過她的雀斑,糊在她嘴唇旁邊的兩道皺紋裡。爸爸把臉轉向窗外,因為他無法忍受看到她哭,也許他純粹就是不願意看她這個樣子:淚眼婆娑,又紅又腫,臉頰本來就胖嘟嘟的,還不停顫抖著。
沉默。她的雙下巴都在顫抖,她的嘴唇抽搐著。如果她開始哭,就註定要失敗了。還有,我也完了。
我站起身來,四下踱步,又坐下來。過去他們不允許我去旅行。我了解他們。要是沒有我在他們中間,他們會吵個不停,說出一些相互威脅、沒法彌補的話。這就是我的命運,現在已經確定了。
那個倚在漸行漸遠的火車車窗邊,看著他們倆,猶如看著一幅再也無緣見到的圖畫的孩子,就是我。我想,他們現在要單獨在一起過上兩天了。一切都不能挽回了。
一個穿著列車工作服的男人,站在月臺上,朝我用力吹了吹哨子,用大幅動作示意我把腦袋收進去。真是太瘋狂了,這滿滿一車的人,怎麼這個穿制服、吹哨子的人偏偏只警告我。我偏不把頭收進去。這樣爸爸和加比就能看著我直到最後一刻,就能記住這個孩子。
「好吧,我明白了。」她捂著那條紅圍巾哽咽道。那圍巾之前倒是派上了更為體面的用場。「我真是個傻瓜,我一直認為你可以改變的。」
於是他們上了警車,父親發動了引擎。他面色凝重,肩上的警銜閃閃發光。加比則縮在一旁。甚至都沒人開口講話——他們之間的拉鋸已經展開了。加比從她的手提包裡找出一面圓形的小鏡子,看了一會兒映在鏡子裡的臉,想要整理她那蜷曲不堪、糾結成一堆的髮髻。「我長得一臉猴樣。」她心裡說。
父親厲聲說:「如果還是那件事的話,妳趁早忘了吧。自從上次咱們談過後,我的情況仍舊是老樣子。我還是辦不到。」
沉默。他沒有回答。她的雙眼已熱淚盈眶。拜託,請控制自己,控制一下,加比,妳聽見了嗎?
我站起來。檢查了兩遍如何打開窗戶,如何關上它。我打開又關上垃圾桶的蓋子。包廂裡也沒別的什麼可以開開關關了。所有東西一切正常。火車裡真是井井有條。
「妳這是給我下最後通牒?這件事不是靠威脅就能www.hetubook.com.com解決的,加比!我還以為妳有多聰明。」他說話不緊不慢,但雙眉之間已經皺起來,怒不可遏。
「我們聽到了。」她尖酸地回答道:「奇怪的是從來沒舉辦過一屆『内在美』選美大賽。」
我知道原因。
我座椅的皮套上有個小洞。我把手指塞進去,將它弄成大洞。有時在這種地方可以撿到錢但我只摸到海綿和彈簧。
「雅各,你現在就當著我的面直接告訴我:好還是不好?」
在火車上,我的胳膊和腿從「防禦性抵觸」狀態解放。緊急情況,緊急情況,用大紅色寫在小拉桿邊上的這兩個詞像在對我尖叫。我坐在這列越駛越遠的火車上,我的生活即將被摧毀。我捂住耳朵,對自己大聲喊:「阿姆農.費爾伯格!阿姆農.費爾伯格!」就好像有人在外面試圖告誡我不要碰那個拉桿,要從我自己手上救下我自己。這個人就像父親,或是老師,或是一位傑出的教育家,甚至是感化院的負責人。「阿姆農.費爾伯格!阿姆農.費爾伯格!」但是,什麼都幫不了我。我獨自一人。被遺棄了。我不應該離開家。我現在必需馬上回去。我踉踉蹌蹌地走向那個拉桿,向它伸出手,我的手指已經抓住它了,因為現在真的遇上了緊急情況。
加比等了一會兒,深呼吸一下,然後說:「我已經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你別把什麼事都不當真。」她開始生氣。眼淚還沒掉下,鼻頭已經泛紅。
「今天是星期天。」她說,努力保持堅定的語氣。「成年禮在下週六。我就給你時間,直到下週日上午,你有整整一個星期來做決定。」
這個想法抓住我的頭髮,一把一把地將我拉出窗外。爸爸癟了癟嘴,按加比的說法是「最後通牒」。算了吧。要是他真的在乎我,就不會把我送去海法兩天,而且是送到「那個人」那裡。
這一刻她真的不好看。這其實挺不公平的,因為如果她再漂亮一丁點,比方說有一張可愛的櫻桃小口,或是翹翹的鼻子,爸爸都有可能因為她那唯一一點美麗之處而突然愛上她。有時候哪怕是最微小的美都足以贏得一個男人的心,即使這個女人並非「外在美」選美冠軍。但是,當加比哭泣的時候,恕我直言,她是一點可取之處都沒有。
「我還是沒辦法。」父親說,並用他的手掌緊緊握著咖啡杯。
父親嚇一跳。「咖啡館?https://m•hetubook•com.com大白天的?事情有這麼嚴重嗎?」
「就到下週日。」加比打斷他,站起來,走出咖啡廳。
「不對!」我跳了起來。此時我正在一列開動的列車上。
「因為我已經四十歲了,雅各,我想過完整的日子,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現在她的聲音都嘶啞了。「我想要跟你有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是你和我的。我想知道我們的結合可以創造出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我們得再等一年,也許我就老到不能生育了。我還認為諾諾應該有一個真正的母親,而不是兼職的媽媽!」
「好了,我們開車回去工作吧。」她嗓音嘶啞地說。「對了,要是你的答案跟我猜的是一樣的,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找一個新祕書。我要與你斷絕一切接觸。嗯。」
「我已經沒有等待的力氣了,雅各。我都聰明了十二年了,還不是孤單一人。說不定蠢一點倒更好。」
「噓……」他乞求她,並注意周遭動靜。我當然希望在咖啡廳的人此刻都盯著他。所有的廚師、服務生和咖啡師都從廚房出來,穿著圍裙,雙臂抱胸,站在他身邊,狠盯著他。如果有一件事能使他害怕,那就是這種人人圍觀的場景。「妳看,嗯,加比,」他試圖安慰她。這回他似乎溫柔了一些,也許因為身邊還有別人,要嘛就是因為他感覺到,這次她是來真的了。「再給我點時間好好想想,好嗎?」
「妳看啊,加比。」父親說,眼神閃爍不安,透著不耐煩。「像我們這樣有什麼不好的?我們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對我們仨都挺好的。為什麼突然間要改變?」
突然間我發現自己正站在控制桿旁,它是個固定在窗邊的紅色手桿。就我的心理狀態而言這可不是個好位置。一旦拉動控制桿,可以讓整列火車停下來。我讀著警語:僅在緊急情況下允許拉動控制桿。無故拉動者,將面臨高額罰款及刑責。我的手開始發癢。指尖癢,指間也癢。我又高聲朗讀了一遍具體的條款。沒用。掌心也開始出汗了,我便把手插到口袋裡,可沒一會兒又抽出來了。沒見識過我這雙手的人就會說——不過是手腳好動,管不住。我全身都開始流汗了。於是我摸向脖子上的項鍊,那上面掛著一顆子彈,沉重而冰涼,能使人鎮靜。這是你父親身上的,我默默地對自己說,是從他肩膀裡取出的,它守護你不被無端傷害。然而我整個身體開始感到刺https://m.hetubook.com•com痛。
我知道這種感覺,並且知道後果。我心中開始了這樣的對話:「也許火車司機壓根兒不會知道這個被拉動的控制桿位於哪節車廂?但是如果在駕駛室裡有一個設備能顯示被拉動的控制桿的位置呢?好吧,我可以在這裡拉了,然後逃到其他車廂去。但如果他們在手柄上找到我的指紋怎麼辦?不然拿布包住手指再拉?」
「妳看,嗯,加比……」爸爸又來了。他想不出什麼別的話來,只有這句「妳看,嗯,加比」。
我從來不會讓加比貶低自己。「妳偏偏長著一張有意思的臉。」我發覺這麼說還不能完全說服她,我得補充說:「關鍵是妳還很有内在美。」
我不是什麼都知道,但如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而現在,又來了,而且毫無意義。我又沒犯錯。「成年禮之前,你得好好聽聽撒母耳伯父的話。」加比說,突然間他又成了「撒母耳伯父」?
我坐了下來。要是包廂裡有人作伴就好了。現在怎麼辦?從這裡到海法要四個小時,而他將在路途的終點等著我。他比我更抑鬱,更憤慨,更絕望,他是撒母耳.史勒哈夫博士。他是教師、教育家,寫了七本教育學和公民權益的教科書,他正好也是我的伯父,爸爸的兄長。
加比捲起那堆溼透的紙巾,塞進菸灰缸。她從紅腫的眼睛上擦去花掉的化妝品痕跡。
現在已經有三個列車員在月臺裡像是正規的管弦樂隊般,朝我吹哨子了。因為這會兒已經看不見爸爸,也看不見加比了,我緩慢而隨意地坐下來,表明我壓根兒不在乎那哨子聲。
「因為工作的時候辦公室裡總是有人走來走去,也會被電話打斷,沒法談啊。來吧,先進咖啡館再說。」
她這會兒正在咖啡館裡對爸爸說:「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我和你還有諾諾已經生活了十二年了。」此刻,她仍然控制著自己的聲音,安靜而理性地說著話。「十二年來,我帶大他,照顧你們父子倆,打理你們家。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你,無論如何我是那麼想和你一起生活。不僅想當你工作上的祕書、家裡的廚師和清潔工。我想和你住在一起,當諾諾的母親,無論白天黑夜。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告訴我?」
父親朝加比問道:「幹嘛不等工作的時候再談?我都已經遲到了。」
爸爸什麼也沒說。他的紅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紅了。
火車緩慢地穿過混合著柴油味的悶熱氣浪。四周開始有了一m.hetubook.com.com些新的感覺,那是旅行的氣味,自由的滋味。我在這裡,要去旅行!獨自一人!我把一邊臉頰伸到熱風裡,接著又換另一邊臉頰。我試圖風乾爸爸的吻。他之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當眾親吻過我。這次他為何這樣親我,接著目送我離開?
哨子聲響,火車就要駛出車站了。有個孩子站在火車的包廂座位窗邊,看著月臺上與他揮別的那對男女。男人單手搖晃著,動作輕微而羞澀。女人揮舞著雙臂,甩著紅色的大圍巾。那個男人是孩子的父親,而女人是加布瑞拉,也叫加比。男人穿著警察制服,因為他是個警察。女人穿了黑裙子,因為黑色顯瘦。加比曾開玩笑說,直條紋的衣服同樣也顯瘦,而最顯瘦的是,站在某個比我還胖的人身邊,只是到現在我還沒發現這個人。
「我都等待十二年了,再也不能等了。」
為了離開我父親,加比需要我不在她身邊。
我為何要進行這種徒勞的內心掙扎?我後背的肌肉了起來,我像父親那樣站起身,結實、強壯得像頭熊,我告訴自己要冷靜。但都於事無補。我雙眼之間有個地方時常感覺灼熱,在這種時刻它變得更熱了,這會兒它又發作了,它在控制我,到最後一刻我完全屈服了。我把手腳綁在一塊,蜷縮著躺在座位上。加比將我的這種舉動叫「防禦性抵觸」。每個東西她都能作出具體的定義。
她要離開我們。
沒等鑽通三節車廂,我的手指已經疼到不行了。我伸開腿躺在座位上。我是名囚犯,是名轉移中的犯人,正被移送法辦。我口袋裡的錢掉了出來,硬幣滾得滿包廂地板都是。有些我找著了,有些則消失無蹤。
但就在這時,就在我要使出全力拉起這個控制桿的時候,背後的包廂門打開了。有兩個人正要朝裡面走,一名警察和一名囚犯。他們都愣在那裡,充滿疑惑地盯著我。
加比說:「這次你得聽我說,讓我一口氣把話講完。聽我說話你起碼做得到吧!」
「想什麼?想我到了五十歲的時候還給你更多的時間考慮?你是要到那時才告訴我,咱們分手吧?到時候誰還肯看我一眼?我想成為一個母親,雅各!」人們都盯著他,他恨不得鑽進地洞裡,然而加比還繼續說:「我能給孩子,也能給你很多愛!你看我做諾諾的母親做得多好,你怎麼就不能試著去理解我呢?」
她要離開我。
我有四小時的時間可以用手指鑽洞,至少挖通三節車廂,挖出一條通向自由的www•hetubook.com.com隧道,從此消失,看看他們還敢不敢送我到撒母耳.史勒哈夫(原姓費爾伯格)那裡。
爸爸和加比真該死,他們怎能就這樣把我送到撒母耳伯父那裡去呢,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我的成年禮了。好吧,爸爸對他的哥哥心懷敬仰,特別崇拜他那套教育理論。那加比呢?加比可是在背後叫他「貓頭鷹」。難道這就是她答應送我的特別禮物?
她此刻正在跟爸爸說的這番話,我都能背下來了。她已經對著我操練這段長篇大論無數次了。還是我貢獻了這感人的句子:「當諾諾的母親,無論白天黑夜。」我還給她一則很實用的建議:別哭。千萬千萬不要在他面前哭!因為只要她一開始哭,就全完了。爸爸受不了她掉眼淚。任何人掉眼淚他都受不了。
即使在我們事先排練的時候,加比也一度特別入戲。她哭泣,懇求,就好像我是我爸爸一樣。但一會兒,她又能突然打住,紅著臉說抱歉,有些事情不適合告訴我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唉,其實無所謂,反正我什麼都知道了。
家族中的每個年輕人一生當中都得在撒母耳伯父那裡經歷一次這樣的摧殘,加比將這種痛苦的儀式叫「史勒哈夫化」。但對我來說這是第二次。歷史上還沒有哪個孩子經歷兩次這樣的事還能保持精神正常的。我跳到座位上,開始在包廂壁上敲敲打打。沒多久我改成有節奏的敲擊。說不定隔壁包廂坐著某個像我一樣倒楣的囚犯,想要與他同病相憐的兄弟互通聲息?可能這火車裡坐滿了要送去我伯父那裡的少年犯?我又敲了敲,這次是用腳。檢票員進來了,叫我安靜坐好。我坐了下來。
「加比,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嘆了口氣,偷偷瞄了一眼手錶。「再給我一點時間,這麼大的事我不能倉促地下決定。」
上一回我被「史勒哈夫化」以後,我的整個人生都終止了。那是在我惹了潘西婭,鄰居馬烏特耐爾家的那頭母牛之後。那一次,伯父把我關在一間又小又悶的屋子裡,毫不留情地教訓我整整兩個小時。他一開始還輕聲細語,甚至還記得我的名字。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像以往那樣完全忘記他身在何處了,也忘了跟誰在一起。他感覺就像是站在城市廣場的巨大舞臺上演講,面對著人群,裡邊有他的學生,有仰慕者。
我爬到座位上,整個身子鑽進上方的行李層,然後又頭朝下地翻回到包廂地板上。我要檢查看看有沒有人碰巧掉了錢在椅子底下。可惜沒人掉錢,都是些細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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