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去哪裡?」警察問道,面色發白。
然而這一次,囚犯卻沒有放棄。他將自己的大腦袋湊近警察。這算怎麼回事?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彷彿進行著一場詭異的盯人比賽: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又試圖將目光移開。囚犯向警察越靠越近,警察越是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囚犯越是死盯著他不放。他現在明顯占上風!
「就現在!這會兒你又在看我!」警察咆哮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但由於他們還被手銬連著,他又被拽回了座位上。「你就是在看我!」
剛開始他們試圖按車票上標示的座位坐好。囚犯坐在我旁邊,而警察正對著我,但受到手銬的牽制,他們不得不彎下身子面向彼此。過了一會兒,他們同時站起來,再次隨著火車行駛的節奏搖晃了起來。這麼搖晃著倒讓他們放鬆許多,警察的腦袋低垂著,差點就要靠在囚犯的肩膀上了,囚犯也看起來像要站著睡著了。我想離開這裡,想在附近再找個成年人陪我,因為在我看來,他們算不上成年人,也不是孩子,我不知道怎麼界定他們。
左看看,右看看,他們還那麼坐著。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個天大的錯誤,我就是不明白是哪裡不對勁。
我多希望列車能停下來,調轉車頭開回家,回到爸爸和加比身邊。特別是回到爸爸身邊,因為如何對付罪犯是他的領域,顯然我還無法應付這種情況。抱歉我讓他失望了。
囚犯久久凝視著窗外呼嘯而過的群山,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輕嘆了一聲,再度坐回熟睡的警察身邊。那個瞌睡蟲的手腕上還晃晃悠悠地懸著那副手銬。囚犯沮喪地把手又伸回已經打開的手銬裡,輕輕一扣鎖上了自己的手腕。這兩個人又彼此相連了。
我覺得我必須得離開這裡。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待。
整整一個包廂,他們就非得坐在我的左右兩邊。他們的手被手銬扣著,偏偏就擱在我的腿上。這也太可怕了吧。他們說什麼話都像是在恐嚇我,卻又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有那麼幾分鐘,他們不發一言。我的目光時不時向下掃兩眼,每看一次都覺得難以置信:兩隻手臂在我的雙膝上隨著火車的節奏一搖一晃,一隻手纖細又多毛,另一隻則強壯又粗糙。法律之手和罪犯之手,法律之手看上去明顯短小瘦弱多了。
「優秀的警探會像個罪犯一樣思考。」我對此也深諳於心。同樣,我完全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會打開窗戶,從飛馳的列車上跳出去,跳向自由。「快做點什麼!」我對自己說,我命令自己:「跳起來!」
警察大聲喝道:「現在你就在盯著我看!還直盯著我的眼睛看!夠了!目光向下!」
我坐下來。不知道要做什麼。我努力不去盯著他們看,但偏偏越是努力克制就越難忍住。他們看上去很緊張不安,彷彿有什麼事困擾著他們。警察把他們的車票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無比困惑地抓頭。囚犯也檢查了車票,也開始抓頭。他們就像兩個被要求表演什麼是「抓耳撓腮」的演員。
「哎,我說……放我走吧……」囚犯突然小hetubook.com.com聲嘟囔道。
「去法院!前進!」囚犯命令他。
然後他們坐到了我的左右兩邊。
「你能幫我拿一下嗎?」他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並將一把黑色手槍放到我手上,那是他剛從警察腰上的槍套裡取出來的。
我都不知道根據法律我能不能回答他的問題。另外,怎麼突然扯到奶奶?我看起來像是坐車去看望爺爺奶奶的小孩嗎?就跟童話裡的小紅帽一樣?
前警察懇求道:「我是無辜的,你知道我從來沒有……」
警察突然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驚醒,對著囚犯耳語一番。我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他們肯定是在說我,因為那個囚犯用眼角餘光朝我這邊瞥了瞥,這是典型的囚犯式的眼神。「不可能!」他輕聲喊道:「誰會這麼幹啊!這座位都是訂好的。」
要我把自己弄哭從來就不是什麼難事,況且在咆哮的伯父面前,我一定悲慘極了。隨便想想那些曾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聽說的事,或是我苦求而不得的東西,就能輕而易舉地哭得傷心欲絕。
左看看,右看看。沒事。警察和囚犯安安靜靜地坐著。兩人各自面向一方。也許這種狀態真沒什麼特別的。也許我不過是因為一個人旅行有點過度緊張了。又或者他們也曾經學過如何控制緊張情緒。
然而囚犯還是狠盯著警察不放,彷彿在逼迫他慢慢地轉過臉來面對自己。這是一幅非常有壓迫性的畫面,讓人感到毛骨悚然。警察在極力抗拒。我看到他掙扎著把臉從囚犯那裡偏移,他的肩膀緊縮起來,想要避開囚犯的目光。但那目光實在太過強烈、堅定、充滿力量。囚犯的目光射進了警察的腦袋,他漸漸投降了。警察深深地嘆了口氣,肩膀也舒展開來。他斜眼瞅了幾下囚犯,像個孩子般竊笑了兩、三聲,直到囚犯的眼神變得呆滯無神。
我的聲音聽上去憤怒而尖銳,然而他們卻向我投來燦爛的微笑,並開始圍著我打轉,想要將我包圍起來,又不讓手銬撞到我。我們就像跳舞一樣,手臂搖上搖下,直到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並排坐下來的適當方式。我坐到他們對面的位置。
撒母耳伯父停止說話,驚愕地看了我一眼,他的臉色變得柔和且光亮。透過屋子裡昏暗的光線,我看到他的鬍子邊上掠過一絲滿意和讚歎的笑容。「好吧,好吧。」他抿著嘴,猶豫了一下,用手輕拍我的腦袋。「我可沒想到我的話對你影響這麼大……我說的……純粹是肺腑之言……『耶啪』!」他突然發了個怪聲,我以為那是超群的教育家在戰勝了黑暗惡勢力後發出的勝利呼號。他搓著手走出了房間,都沒再多看我一眼。我聽到他在外面用同樣的怪聲又叫了一聲:「葉琶女士!」那是為他打掃做飯的幫傭,他讓她來安慰我一下。
警察微微張開嘴,翻了個白眼。
「你行行好。我家裡還有個小女兒……」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買了兩張座位分開的票?」囚犯抱怨道,警察聳聳肩,解釋售票處那個人沒告訴他票是分開的。他,那個警察,本來很確定他們和*圖*書的座位是相鄰的,他本以為售票員顯然不會將座位分開的票賣給像他們這樣的人,當他說「像我們這樣的人」時,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和囚犯的左手用手銬銬在一起。
「是喔,我也有小女兒!」前囚犯打斷他,瞄了一眼他的手錶。「起來!立正!動作快點!」
但是我沒有。
「要是有人讓你心生疑慮,讓你覺得可疑時,靜觀其變。千萬別說太多,也別亂動。就讓他自說自話。不動聲色地在一旁埋伏,等著他暴露出自己的目的。」爸爸總是這麼教我,他在這個專業領域是我的導師。我深吸一口氣:在實踐中檢驗自己的大好時機來了。我要無視他們。我得表現得一如往常,直到他們犯下第一個錯誤。
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點點頭。但為了這句「親愛的」,我記住他了。
警察打起了瞌睡,囚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他的腰帶,抽出一大串鑰匙,估計有十把。他揀出一把插|進手銬的鎖眼,打開了手銬。他的手解放了,在空中歡快地前後左右舞動起來。手腕上有一個深深的紅印。
「有時當個執法人員挺難的,總是肩負那麼重的責任,一刻也無法休息。」囚犯向他低聲耳語。
真丟人。
我感覺到就連我都張大嘴了。這些話跟我爸爸說過的一模一樣!
我是說,真正的警察和囚犯。
「別再看了!」警察朝囚犯吼道,並用手指示意。
「剛才就看見你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警察怒斥道。
「我……好像是看到你剛才瞧了他幾眼……」我喃喃說道。
可是我的眼淚已經在上一次的「史勒哈夫化」裡用過了,這次我要怎麼辦?加比昨晚沒有跟我說悄悄話,告訴我當我獨自一人面對伯父時有什麼祕方可以救我。
「起來!你剛睡著了!」囚犯突然粗暴地大叫,並用肩膀推了一下警察。
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場景。他們看上去就像動畫片裡的獄卒和囚犯:犯人穿著條紋襯衫,戴著條紋小帽。警察頂著一頂過大的盤帽,帽檐總是垂下來遮著眼睛。他們站在走道上,隨著火車運行的節奏一搖一擺,不知所措。我無緣無故地變得不安分起來。
「放我走吧……」他低聲說。
「我們就在不是自己的座位上坐一下,沒人會注意到的!」警察氣呼呼地回了他一句,並向我拋來一個討好的眼神,是那種泯滅天良的獄卒會有的眼神。他一邊假笑一邊問我:「你不會告發我們的,對吧,親愛的?」
接著,他把自己的條紋囚衣和囚帽都扯了下來,扔到我旁邊的座位下面。我安靜地坐著。顯然他打算逃跑了,我無疑將要目擊一名囚犯逃亡,我,偏偏是我,所有的經驗和訓練,所有爸爸的話都沒用了,我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
「你去跟法官說。」囚犯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立馬認了出來:這是一把「溫布利」公務佩槍。爸爸之前工作時也用過一把類似的,那把槍被我拿過上千次,我甚至在警察局射擊場用它打過空包彈。但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狀況,手裡握著槍面對著一名真正的罪犯。我應該怎和*圖*書麼辦?殺了他?我的手指觸到了扳機,顫顫發抖。我怎能開槍打他?而他會對我做什麼?在那個瞬間,我暗自祈禱撒母耳伯父那張圓臉已經出現在我面前。我恨不得馬上跑過去,投入他的懷抱,用我的畢生來實現教育的奇蹟。
就這樣我在那裡又哭又笑,嗚咽啜泣,亦真亦幻,這是一次詭異的體驗,夾雜著一種獨特的歡愉,就像背著牙醫吃了整塊巧克力。我的哭泣中摻雜著懊悔、自憐,以及對面前這個男人排山倒海般的感激之情,他是如此赤手空拳地在為我邪惡的靈魂而戰鬥。
「你行行好吧……」他又開始了,一臉苦笑。「我家裡還有個小女兒……」
然而坐我兩邊的這兩人倒輕鬆了。警察把頭靠在椅背上,哼著歌,唱到高音時就用空出來的手擺弄他的鬍子。囚犯則凝視著窗外飛逝的風景——耶路撒冷被岩石所覆蓋的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警察驚醒,困惑地環視四周。
這個問題是問我的。怎麼突然問起我來了?我跟他們有什麼關係?現在警察也偏過頭來,等著我回答,咬著嘴唇很認真地等我回答。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太過分了,真煩人,但又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吸引著我。我想要逃離這裡,卻又動彈不得。
刹那間我感到實在不能再這樣坐在這一胖一瘦、兩個沉默不語的人之間了,我站起身,或者說我企圖站起身。他們嚇了一跳,抬起被手銬連著的雙臂好讓我過去。他們站在我對面,沒多久就開始有節奏地搖晃起來,一前一後,低垂著眼簾,活像兩隻昏昏欲睡的小雛鳥,而我,帶著怒氣脫口而出:「要不咱們換個座位吧,你們好坐在一起?」
囚犯迅速地把條紋衫套在警察身上,那頂囚帽也扣到他腦袋上。接著他解開了自己腳上的鎖鍊和鐵球,把它們拴到了警察的腳踝上。他費勁地將自己寬大的身體硬塞進警察制服裡,戴上警官的帽子,靠近窗戶。
「你去跟法官說!」警察咬牙切齒地吼了他一句。
我開始啜泣,起初只是輕輕嗚咽,同時,為了讓自己更悲傷一些,我開始回憶爸爸說過的話,比如,他已經不知道該拿我這樣的孩子怎麼辦了,每次我看著像要長大懂事的時候,可能一下子又倒退回去了。總之,像他那樣的男人怎麼會有我這樣的孩子?我明白他是對的,然而他難道不知道我有多想變好嗎?想到這裡我真的哭了起來,因為我做什麼事都是一團糟,不是我所希望的樣子,就連此刻我的悲傷也來得跟我想要的不一樣,悲傷剛要出來就撞上這樣的場景:伯父瘦小的雙腳穿著他常穿的那雙涼鞋,還套著厚厚的灰色襪子。即使是在夏天,他脖子上也繫著領帶。他那條聚酯纖維褲子已磨得破舊不堪,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在其膝下受教。這是多麼悲哀,又是多麼可笑。
「放我走吧……」囚犯換了種巴結的語氣再次低聲懇求道:「我是無辜的……你知道我當時別無選擇……」
「我用我女兒的性命發誓,我沒盯著你!你剛才看到我盯著他了嗎?」
警察豎起勝利的手指。「啊哈!你再瞧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眼,我就要你好看!」
我已經無法分辨他說出的話了。他好像是在控訴我追隨了腓尼基人的巴力神和阿斯塔蒂神的先知,要不就是參與了十七世紀赫梅利尼茨基一世的大屠殺。所有的歷史都站在他那一邊,我已經準備好要為這一切懺悔了。
「我的老天,我可沒看你!」囚犯手摸|胸口發起誓來。
這真是個難熬的時刻。即使到現在,快三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個場景。我一點兒都不好過,我覺得有必要分散一下我的沉重負荷,告訴你們從下一章開始我打算在故事裡加進一點新的東西:給每一章都取個簡短的名字,用來提示章節裡的故事內容。
「我也有個女兒呢!看著窗外!」
那個警察又矮又瘦,眼中神色不安。囚犯比他高大一些。他對我露出燦爛笑容,說:「早安啊,孩子!坐車去看你奶奶?」
再次恢復了平靜。囚犯凝視著窗外。我們在橡樹林中穿行。一群羊在灌木叢邊吃草,有隻母羊一躍而起,對著一棵樹大口吞嚥。警察將視線轉向另一邊,望著車門處。我不敢東張西望,就連閉上眼睛都不太敢。我只想消失。
他曾經在晚上下班回到家,疲憊不堪地倒在沙發上時,說過完全一樣的話。也許是對我說的,也可能是自言自語。抱怨著困難,抱怨著責任,感嘆一刻也無法休息。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想,要是有媽媽在就好了,可以揉揉他痠痛的肩膀。可是我們家沒有媽媽,只有加比,她可不敢那麼幹。
「不准跟囚犯說話!」警察一聲怒吼,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在我和囚犯之間用力地揮了幾下,彷彿要斬斷我們之間那幾道看不見的連接線。
或者取個昵稱。
「閉嘴!」警察厲聲訓斥他。「閉嘴!看著窗外!不准看我!老實地看著窗外!」
「為了這一刻,被銬也值了。」他對我說。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麼。法律之手就在我身邊,差不多就搭在我身上,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像掉進了一個神祕的陷阱:這兩個人有些見不得人的事,要拉我下水。
「法官?」警察安靜了。他蜷成一團坐下來,小鬍子耷拉著。在我看來這個人似乎更適合當囚犯。這是此時此刻我能夠想到的最有深度的想法了。
然而我發現有個白色的信封躺在我對面的座位上,那個前囚犯坐過的位置。剛才明明沒有這個信封,囚犯和警察進包廂之前也沒見到過。最詭異的是:上面有一個熟悉的筆跡,寫著我名字的大寫字母。
「閉嘴!」囚犯大吼。
「我以我女兒的性命發誓,我沒有看你!」囚犯喊道。他也從座位上跳起來,並生氣地搖搖手,但又被手銬給拽回到座位上。
撒母耳伯父,我提醒自己,可別忘了上一次見他時是什麼情形。
「這麼快?」警察小聲說,拖著腳步開始前進。強壯的囚犯推著他朝包廂外面的方向走,並關上了背後的包廂門。就這樣。結束了。我還是無法動彈。有一瞬間我又看到了那個前囚犯的臉,映在包廂門的玻璃上,一張微笑著的大臉,倒還挺友好的。他在看我,還把食指壓在嘴唇上,和*圖*書請我保守剛才在這裡看到的秘密。前一秒他還在那裡,下一秒就消失了。
而她正獨自面對著我的爸爸。她是真的要離開我們了。
囚犯以一種極其溫柔的聲音低語:「阿維克多,你這一天過得夠糟的。為了追捕我,你跑了那麼多路,又朝我開槍,又向我大喊大叫的,一直都那麼遵守紀律……」
「我沒睡覺⋯⋯」警察嘟囔著,不說話了,他的手微微摸了摸手銬。然後,沿著腿腳一路摸到了那個鐵球鎖鍊。他的手指頭在鍊條上悲哀地遊走,直到觸碰到那顆碩大的鐵球,才大吃一驚,停了下來。他沉默了。他的眉頭緊鎖,像是極力地回想什麼事情。不一會兒他就放棄了,像個麻袋一樣鬆散無力地癱坐在那裡。又過了好一會兒,前警察向坐在他身邊、穿著制服的這個人投去示弱的目光。
「十分感謝。」囚犯說著從我手上拿回了手槍,並將它別在自己褲腰上。接下來,他就像為一個睡著的嬰孩脫衣服一樣,溫柔地打開警察的紐扣,將襯衫從他身上脫下來。而那位警察,阿維克多,穿著內衣還在呼呼大睡,就連做夢都沒夢到醒來。就算怎麼搖他,晃他,把他從一邊挪到另一邊——他都在睡覺!我被他氣得火冒三丈。聯想到我的父親,他在二十年的公務生涯中可是連一次都沒遲到過,即使發高燒也會衝向每個最危險的現場。而這裡,這個人……
「你睡著了!」前囚犯斥責道,頂著警帽的面孔偏過去,對著警察的臉。
他問道:「怎麼了?我做什麼了?我什麼也沒幹啊!」
警察試圖讓他冷靜下來,說這個包廂基本上都是空的,現在這種特殊情況,他們坐到其他的空位上沒什麼問題。可是那個囚犯壓根兒聽不進去。他發怒道:「你得守規矩!要是連我們都不遵守規定了,誰還會遵守?」邊說還邊憤憤不平地頓足。我留意到他的腳被帶顆球的大鐵鍊拴著,就像書本裡描寫的那種被捆綁的犯人。
我告訴自己必須為拜訪撒母耳伯父做準備了。因為一年前見面時,他跟我談了兩個小時,我可不想再聽一次。整整兩個小時,我看著他肥厚的嘴唇在他那撇小鬍子下對著我一張一合,看著看著嘴唇都飄到小鬍子上面去了。我確信我伯父寫的所有文章和研究報告都是針對我的,或者是針對我這類孩子的。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他成年累月地坐著寫些反對我的東西。說不定他那裡還有我一張放大了的肖像,上面寫著「教育部通緝」。這下我落到他手上了,像他那種人可不會還有我一張放大了的肖像,上面寫著「教育部通緝」放過這大好的機會。在那裡我被掐住脖子,快要窒息,無數對肥厚的嘴唇快速地一張一合,從嘴裡跳出來一個又一個伯父,將那間屋子漸漸塞滿。書本雜誌在我周圍飄舞紛飛,以我名字的節奏窸窣作響。在那裡只怕不消一刻,我就要中他說教的毒。
而到這時,滿眼都是伯父的大鬍鬚的兩個鐘頭過去後,我終於想起臨行前加比給我的忠告:「哭。」出發前夜她悄悄對我說:「要是實在忍受不了,你就又哭又鬧,到時看看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