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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齒形的孩子

作者:大衛.格羅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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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個東西抓著我

第六章 有個東西抓著我

他顯然以為是另一個人叫他,要嘛是他的助手,要嘛就是與他共事的工程師什麼的。他立刻問我們是誰,怎麼敢進入火車頭。他要大聲喊著才能蓋過噪音,而菲力克斯對他輕輕一笑,這一回他露出的是那種溫柔的笑容,足以融化一個人的心。他湊近司機,貼著他的耳朵喊道:他非常抱歉,他知道這很不應該,但是沒辦法,這個叫艾利澤的小孩懇求能看一眼火車頭是什麼樣子,就看一眼,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待會再說,待會再說!真對不起,最後會給你個解釋的!哈得!」
就連我,也被圈在了這輪陰影當中。那條線蔓延開來,包圍著我的雙唇,細小而蒼白,就像一道傷疤。我也像一個老手一樣,眉頭緊鎖。甚至連我的雙手也在空中舞動,與他的動作一唱一和。我能感受到此刻他十指的感覺,那種刺痛,那種緊張,因為我曾經觸碰過他的十指……
「什麼是『哈得』啊?」我一邊跑一邊喊。
我得花上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學會控制自己的臉部表情,別人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發現我是在說謊。除了米加,只有他不知為何對我的謊話特別著迷。
那種全新的情緒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腦子裡一陣輕飄飄,愉悅感幾乎讓我暈過去。我多想告訴你們其實我掙扎了好久,以顯示自己的性格還是很堅韌的。但實際上我絲毫沒有抵抗,也顯示不出來半點堅韌。才那麼一會兒,菲力克斯就把我變成了他的同夥。他甚至不需要事先跟我打好招呼,似乎早就知道我是個什麼人,只消輕輕撣去些許塵土,就能揭開一個真實的諾諾——那個愛說大話的小孩。我是誰?
那個人笨重地轉過身來,一臉驚訝。
喲呼!哈得!
這世界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場遊戲。
但是我根本沒有時間來想這些,甚至不能停下來一秒鐘,仔細考量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切都來得迅雷不及掩耳。我被推過了車廂走道,與那個戴著黑色高帽的男人失之交臂。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得躲著他,為什麼菲力克斯不能停下來片刻,向他簡單解釋一下,說費爾伯格先生決定跳過遊戲裡的一個環節。這有什麼關係!費爾伯格先生有這個自由!
菲力克斯也看到他了。一道如鞭笞般銳利的目光,已經足以制止黑色高帽男。菲力克斯抓著我的手,用力把我拽過三號包廂的門。他的動作猛烈,表情嚴肅又堅決,以至於我一時間認為爸爸和加比並不是為我準備了一個驚喜遊戲這麼簡單,而是一件更為重要和深刻的事情,一件幾乎是關乎生死的事情。
「那塊懷錶怎麼辦?」我和*圖*書呻|吟著。好歹讓我把懷錶給摘下來吧。
司機用一塊熏黑的藍色抹布擦了擦他的臉和光頭,斜靠在他那固定在地板上的座椅旁邊,不解地搖著頭,卻不敢看我一眼。他直瞅著菲力克斯,全然不知此時他的命運已被改寫。他開始用低沉粗啞的聲音講解引擎是如何工作的,它的功率是1650馬力,他說完一噘嘴,又用眼角餘光掃了掃我這邊。他是個魁梧大漢,毛髮濃密捲曲,長滿後背和手臂,甚至連耳朵邊上都長了。他雖然不擅言詞,但還是看在我的情況下盡力地講解,甚至還把他的座位讓給我,小心翼翼地俯在我身上,指給我看每一個把手、按鍵和指針,偶爾膽怯地看看門口,生怕哪個列車員進來發現火車頭裡面有陌生人。
菲力克斯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關切,因此那司機也變得喋喋不休起來,告訴我們關於這節火車頭的各種奇事。光重量就有一百噸,其他所有的車廂算上乘客又有一百噸,這可是個相當沉重的責任,他說,並給我們看他隨時收藏在工作服口袋裡的那封熏黑起皺的推薦信……總之,我已經開始擔心旅途就快結束了,我快要趕不上加比和爸爸給我準備的冒險遊戲了。
但我還是那麼崇拜他。
我也不發一言。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神奇的景象:一個可說是個老人的成年人,一個文雅高貴的人,他正在做的事情,換成是我做的,肯定會被學校開除!
就像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
總之就是,什麼事都無需費勁。你話音剛落,事情就辦成了。
「那麼,司機先生,你覺得……」菲力克斯對他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讓這個孩子開一會兒火車怎麼樣?」
菲力克斯沒有多浪費一秒在包廂裡的那些人身上。他已在門把上纏繞完錶鍊,試了試那扇門已經無法打開,便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接著往前推,推向火車頭的方向。與此同時,他向我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就像一道藍色的閃電。「全弄好了,咱們得走了!」他說。
我對自己說:不可能,一定是火車頭的噪音太大,我把他對司機說的話給聽錯了。我嘲笑起自己的愚蠢來,又有點驚恐。一個優雅的紳士怎麼會說出這樣笨拙的謊話?因為據我所知,我健康得跟惡魔似的,就是對青草有些微的過敏。但是,當我看到火車頭司機向我投來憐憫心疼的眼神,我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沒有聽錯。菲力克斯真有可能用他那種誠懇溫和的語氣說出了那些可怕的話。
一開始我沒弄明白他在說什麼。聽上去他在對那個司機撒謊。這謊話真是信口開河,就和-圖-書好像我是患上什麼絕症的孩子,正帶著對這個世界未竟的心願做一場告別旅行。
「啊!」我終於無師自通了,「就是『得駕』!」
不過,也許正是這一點讓我如此興奮著迷:有人與我這般相似,卻是個大人。
他對自己的謊言深信不疑,只有這樣才能讓別人也相信你,就像偵探帶著作掩飾的假身分工作。每當我看著他,彷彿能感受到他雙眼之間的那個發熱點在嗡嗡升溫。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別人身上的搔癢。菲力克斯已經完全沉浸在他的謊言中,向我投來無比憐愛的目光,看得我這個出了名的健康,就是有點過敏的淘氣鬼,在那一刻突然虛弱起來。菲力克斯那慈祥的眼神彷彿為我披上了一條淺灰色的披巾,把我從内到外籠罩在病痛和孱弱當中,我恨不得被湮沒其中。
是的,他的原話就是這麼說的。他還輕輕地撥了撥我腦袋上的頭髮,我看見他對著火車頭司機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又點了點頭指向我。
但這個菲力克斯是個大人啊!他還撒謊!還是這種彌天大謊,大得讓火車司機都啞口無言!就算是出於迷信忌諱,這個謊話無論如何都不該說!
是的,我就是崇拜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包廂裡的人反鎖在裡邊,為此浪費掉一塊昂貴的懷錶,他膽敢闖進一個寫了「嚴禁入內」警示語的地方,還對火車司機撤這種謊,這種不該說的謊。
然而,想要靠近我的並非刺客,而是那個戴著黑色高帽子的男人。當我們經過三號包廂時我看見他站了起來,張著嘴喊不出聲,高舉起手彷彿是要叫住我。一瞬間我全明白了:他在那裡耐心地等著我,以為我消失了,以為我不敢參與這個遊戲了,而我突然又出現在他面前,只不過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我沒有走向他問那句「我是誰?」,而是甩開他自己玩了!
這遊戲中沒有規則,只有他能制定規則。
「錶不要緊!要緊的是時間!別浪費時間!哈得!」
菲力克斯還會問他一些問題,比如哪裡是火車的制動器,如何加速,如何拉響汽笛。而那個火車司機對菲力克斯表現出來的興趣感到高興,似乎有點受寵若驚,他越講越多,越講越多,全然忘記了之前的擔憂。他給我們展示了能讓整趟列車停下的總制動閥,還有一個小一點的閥門能讓火車頭停止運行。他還讓我拉動了汽笛拉繩,悲壯的汽笛聲在我們頭頂鳴響,彷彿火車在為離別而哀號。但我,卻為另一件事情神傷。因為我想到班上沒人會相信我在一列行駛的火車中拉響了汽笛,沒辦法,為了讓他們都相信這個故hetubook•com.com事,只能放棄拉汽笛的情節了。
我倚靠在牆邊,菲力克斯兩眼直盯著我,那個司機也是。我感到臉部一陣痛苦地扭曲,我彷佛被自己吸乾,縮成一團。生命,我寶貴的生命已離我遠去,油盡燈枯。我覺得好冷。火車頭裡灼熱難當,但我卻開始全身發抖。這種顫抖既像源於菲力克斯編造出的疾病,又因我悲從中來,難以自抑。一種暗無天日的哀愁向我襲來,那是真切的駭人哀愁,為我的命運擔憂,為那吞噬著我身軀的可怕疾病擔憂,也為我短暫的生命舞臺上即將落下的黑色天鵝絨帷幕而痛惜。我的右手突然戰慄起來,劇烈地顫動,就像一隻病中垂死的小獸。這無疑是我患病的症狀之一。我並非刻意為之,那隻手自發地跳動起來,誰能想到我會有一隻如此具有表演天賦的手!真可惜加比不在我身邊,看不到這些,只是當時我已經想不起加比來了,我在這裡提到她一句,不過是為了遮蓋我敘述這段故事時的尷尬。那個時刻我可是毫不知羞,相反的,我為自己的精湛演出感到無比驕傲。看到我裝作嘴角扭曲像是垂死掙扎的樣子,菲力克斯驚喜地睜大了雙眼。他的滿意讓我頗為自豪,就像是出師的徒弟。他終於對我這個徒弟的手藝表示滿意了。這樣的表演也算得上是門手藝,對吧?作家不是也會虛構故事嗎?虛構的故事難道不算謊話?我站在轟隆隆的火車頭裡,渾身血脈賁張。我拋給火車司機一個柔和且虛弱的眼神,一個乞求的眼神:「司機先生,我知道你們有規定,就算被拒絕我也會原諒你的。」我的眼神彷彿在說:「規矩是規矩,哪怕你不能稍微破例一次,讓我這種情況的孩子高興一下,我也能理解你,我的朋友。說真的,比起那些規矩來說,一個孩子經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正是有了那些規矩,地球才會轉動,太陽才會東升,這列火車才會準點發出。像我一樣處於死亡邊緣的孩子還有很多,可是在這節火車頭,這唯一的特殊的火車頭裡,只有我一個。」
他怎麼能不假思索地編出這堆謊話?扯謊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
我與他面對面站著,兩人都喘著粗氣。列車過彎道時搖搖晃晃。我倒是想起有本童話書叫《海蒂》,哈得?海蒂?不過我很明智地選擇了保持沉默。
而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貼在牆邊,火車頭巨大的引擎咆哮著,從我的腳跟直衝腦袋熱浪已經將我的智慧融化得所剩無幾。我從來沒想過爸爸會允許菲力克斯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是那麼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也沒有叫他閉嘴。我沒有跟司機說他是https://m.hetubook•com.com騙人的。我睜大雙眼凝視著菲力克斯,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然而就在這時。
似乎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做的。
我嘟囔道:「可是……他們在裡面……真的不能……」
現實就是如此苦澀。
我們闖進來時,他頭也不回地大聲咆哮:「引擎又減速了!今天都減兩次了!」菲力克斯關上背後的門,並插上門閂。熱浪撲面而來,我馬上開始大汗淋漓。還有噪音,我之前已經告訴過你們噪音會讓我抓狂。
「太感謝您了,先生。」我乾枯的嘴唇喃喃低語,馬上要昏倒在地,司機趕緊上前扶住我,拉過來一張板凳讓我坐著。這正好說明謊言是站不住腳的……
菲力克斯吃驚地停了下來,問:「小費爾伯格先生竟然不知道什麼是『哈得』?」
「『哈得』就像『呼啪』!」菲力克斯大笑,又拽著我的手狂奔,「就像『加油』!就像『快跑』!就像趕馬車的叫聲!」
菲力克斯朝我眨眨眼,點了一下那名司機的肩膀。
我們奔跑著穿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窗外在我們兩側飛馳的風景,似乎要跨過電線杆與我們賽跑。先是一排綠油油的桉樹林,接著是一大片向日葵,一堆堆的土丘。而前方,是一段段的走廊,一節節的車廂和一扇扇的車門。有時會遇上一些乘客瞥上一眼,抬起手驚得張口結舌。也許他們也是爸爸和加比安排來見我的人,只是我沒法停下腳步。菲力克斯用力拉著我跑,我自己也不想停下來。突然間我們已經到了最後一段走廊,狹窄的過道盡頭是一扇沉重的大門,上面寫著:嚴禁入內。菲力克斯就像是完全看不懂希伯來語一樣,猛地拉動門把,那扇重重的門隨之一轉,我們來到了火車頭内部。
那裡面的噪音比車廂裡更加大。一個彪形大漢穿著骯髒的背心站在那裡,背對著我們,倚在一個鋼板箱上。
三號包廂裡的人們就像被施咒一般,呆若木雞。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地盯著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動彈不得。戴著高帽子的那個人還站著,雙腿彎曲,似乎搞不清楚是應該起身還是坐下,他的手懸在空中,大口圓張,震驚無語。另外那個肥胖禿頂的男人,呆呆地看著菲力克斯,臉上掛著難以置信的傻笑。在他們背後,那個貌似琪特卡奶奶的女人靜望著這邊,吃驚地抿緊嘴唇,真是像極了琪特卡,稍微有所不同的是,這個女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接著,司機向我們演示了如何將火車提速到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菲力克斯也回憶起他小時候在羅馬尼亞,特別愛躺在一處懸崖邊上,火車時常從他身下飛馳而過,他得屏住呼吸抵抗冒和圖書上來的蒸汽。火車司機又追憶起他還在俄羅斯時開的那種老式的火車頭,可不像現在這種新玩意兒,那種有著十二缸柴油引擎的火車頭,還是俄羅斯的「摩托將軍」生產的。當時他還只是個燒鍋爐的,有一次行駛到一半,他發現當時的駕駛員喝醉了,於是他隻身一人拯救了整趟列車,呼!
我回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菲力克斯站在那裡,頂住三號包廂的門,手裡拿著一根銀鍊子。不可能有錯,就是那條拴懷錶的銀鍊。他用力把它從口袋裡掙斷,纏繞在包廂外面的門把上,連懷錶都還掛在上面!他雙手敏捷地轉動,動作飛快。我陰險地想到,他要是個扒手一定很出色。說不定他曾經是個厲害的扒手。我剛才還想著要提醒他注意防盜!我站在那裡,滿臉驚奇地看著他:他對於被他關在包廂裡的那些人毫不留情。他的雙手用銀鍊奮力纏緊門把,雙唇緊閉,彷彿有一輪殘暴的陰影環繞在他的四周。掠奪者的殘暴。
我違背我的意願,一邊厭惡他的厚顏無恥,一邊崇拜著他。
他的所作所為令我氣憤。是的,但同時又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他面前,我就像被徹底瓦解了,被融化了,我所受過的教育,我所學到的一切,在我鼻子前搖動著告誡我「不行!不准!」的食指,還有爸爸生氣時眉頭之間那道加深的皺紋,那道像不變的驚嘆號一般赫然聳立在我頭頂的黑色豎立皺紋,統統消失殆盡。最後一刻,我感到有一個微弱的呼喊聲幾欲脫口而出:「不!這不對!這樣不行!」然而就在同一瞬間,又有一聲歡愉的呼聲隨著發動機的轟鳴,火車頭的震盪,一齊刺穿我的五臟六腑,彷彿剎那間將我捲入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這種事情無可厚非,做任何事都能得到允許,沒有板著臉的老師,沒有瞪著眼的爸爸,也不用費盡工夫記住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我們從包廂出來,朝著火車頭的方向走去。菲力克斯快步走在我前面,很警覺,像隻貓。我愈發覺得他就是個「叔叔」。他隨時用眼角餘光環視四周,就像個重要人物的貼身保鏢。顯然這個重要人物就是我。跟在他背後這樣走著還挺有趣的,我擺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暗自希望此刻有個冷血殺手出現,要來襲擊我,菲力克斯一拳過去將他打倒在地。而我依舊冷靜地走過歡呼的人群,小聲地對我的隨從們耳語:「這種刺客真差勁。」
但其實我對他的能耐還只是一知半解。
我站在那裡,不發一語。
我成功了。火車司機相信我了。我歡欣鼓舞:他信了!他信我了!多少次了,就連我說真話的時候,都沒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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