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等等,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將照片遞給我。這照片我從來沒見過,是在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拍的,穿著一件臃腫的灰色大衣。顯然是爸爸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從車裡偷|拍的。
那個時候,只要有人跟我說「秘密」這個詞,我的右腳就開始抖動,只要我一聽到「驚喜」這個詞,左腳就開始劇烈抽搐。菲力克斯絕對想不到他在一句話裡同時使用這兩個詞,會給我帶來什麼後果。
「那麼我更得叫你費爾伯格先生了,因為我從來都不隨波逐流。是吧?」他對著車窗玻璃中自己的映像調整領帶。
費爾伯格先生。行吧。無論叫什麼,只要是從他嘴裡叫出來的,都好聽。曾經有個老師在課堂上也這麼稱呼我,但聽上去就像她拿著一把鉗子把我的名字夾出來。她和菲力克斯比簡直差太遠了。
不論是他說的希伯來語,還是他想表達的意思,我連一個字都沒聽懂。
「諾諾。」
「我們走不出火車頭,除非我們走進去,對嗎?」
菲力克斯說:「來吧,費爾伯格先生,我們該走了。」
幸好這個名叫菲力克斯的人不認為我必須嚴格遵守這個遊戲的所有規則。他輕輕一笑,似乎是在嘲笑其他人,而我也學著他笑了笑,雖然弄不清楚為什麼要笑。我不過是想嘗試一下他那種笑法,用我自己的嘴唇來模仿一下他的笑容。然後,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一條細細的鍊子,我極力忍著沒伸出手去摸那條鍊子:這次是一條銀鍊,另一頭拴著一塊圓形的白色懷錶。我這輩子只見過一次有人用鍊子把懷錶拴在口袋裡,還是在《紅花俠》那部電影裡面。菲力克斯的懷錶上刻著大大的四方型數字,圓圓的錶盤還鑲有一道細細的金邊。要是我有這麼一塊懷錶,肯定把它擱在保險箱裡,每天拿出來端詳一次,還得是在夜裡我獨自一人的時候。這樣的鐘錶真不該放在口袋裡。這個菲力克斯顯然是對所有人毫無戒心。他難道沒聽說過有扒手嗎?還有強盜?要是他願意的話,我可以好好教教他。
要不是我太過害羞了,我還會向他展示www.hetubook.com.com我能瞬間鑽進行李架,頭朝下倒掛在上面;或是在行駛的列車當中倒立。但是現在,我用盡了全力,剛剛保持住一個雙腳直立,彬彬有禮的形象。「請坐吧,費爾伯格先生。」他輕聲細氣地說,似乎能感受到我内心的波濤洶湧,想要幫我安撫情緒。我坐了下來,希望他會跟我多交談,那樣我就能立即讓他知道我是多麼有教養。他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張黑白照片看了看,接著又看了看我,微笑道:「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樣。還更好看些。」
我彎腰去看照片,同時也是為了更進一步聞一聞菲力克斯身上的鬍後水香味。我最好的朋友米加.杜布維斯基也在這張照片上。他正咧著嘴,走在我背後兩步遠的地方。
「你為什麼老是叫我費爾伯格先生?」我問他。我覺得這個稱呼既搞笑又煩人。
他說話的時候,我在試圖猜測爸爸是怎麼認識他的,又怎麼會從未向我提起過他。說不定他是什麼特別行動小組裡的,要嘛就是在國外工作的傳奇特工——帶著假身分在世界各地出沒,與國際刑警和美國中情局打交道。這種人有時返鄉度假,又會在警局總部的走道上一晃而過,留下一串神祕的足跡。警局裡的人都在竊竊私語:有個「叔叔」來過了。「叔叔」就是神祕特工的代號。所有的祕書都會找藉口溜出去偷瞄他一眼。有一回一個「叔叔」路過我爸爸的辦公室,甚至連爸爸都緊張兮兮的。他用眼神示意我看那個特工,說:「記住你見過他!」又立即嚴厲地補上一句:「快忘記你見過他!」因為擔心有人會把我綁架了,從我嘴裡榨出什麼警局的機密來。可是偏偏這個我唯一見過的「叔叔」,樣子實在普通。他穿著平常的衣服,個子矮小,禿頭,有一雙白淨的手。
然而這個菲力克斯,我判斷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麼人。他是誰?他前一刻看起來天真得像個嬰孩,後一秒又會突然朝火車走廊外東張西望,神態上根本就是個「叔叔」。一個可怕的念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突然跳了出來,說不定他曾經是個壞人,後來又轉到了我們這一邊,好人這一邊。怎麼不可能?爸爸也在黑白兩道都有過專業的線民。有時我們過個馬路,跟他打招呼的人都千奇百怪。
「米加是……呃……」我真的完全不想討論他。他到底有什麼可為外人道的呢,不過就是一個隨處可見的路人。「米加實際上是我的保鏢。」我緩緩解釋道,一瞬間,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我聽見腦門中央「嗡」地響了起來,彷彿有個引擎在加溫準備開動。「但是其實……」我故作認真地說,同時支著耳朵聽聽我那如簧巧舌打算如何接著往下編:「我最好的朋友是哈因.斯多伯爾,他才是我真正的朋友。他是個很特別的孩子,一個天才。他是我的多年好友,我們在一起可幹了不少好事!」
「現在是三點十分,小費爾伯格先生,咱們需要在三點三十三分準時到達咱們的汽車上。就是這樣。」
有一種冰冷雪白的東西在我的心口盤旋,時而靠近,時而遠離。我還來不及搞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一種表示提醒的徵兆,還是警告?一陣疼痛的痙攣之後,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感到有些悶悶不樂。為什麼我與這個男人剛認識,就對他撒謊呢?他看上去是那麼無辜,文質彬彬,滿面笑容,就像個大娃娃。真糟糕,我有種感覺,自己在原地踏步,我一定錯過了什麼,不僅僅是那個遊戲。因為等一下我們就要到達海法了。我已經向這個神祕的菲力克斯問過問題了,接下來該幹什麼?難道我得重頭來過,按照遊戲規則,直到我再次找到他?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呀,我可不幹。但無論如何,爸爸和加比大費周章來策劃,又有那麼多人在等著我,他們都準備好了要扮演他們的角色……
「我們怎麼可能走出這列火車的火車頭?」
此時米加正從照片裡盯著我。溫順的米加,笨重的米加。他的嘴咧得大大的。每當我開始說這種話,當我雙眼中間開始發熱https://m•hetubook.com•com,米加就變得神情恍惚。他就像在做夢一樣地聽著我胡說八道而且從來不在其他孩子面前揭穿我,一次都沒有過。有時候他的順從都快把我逼瘋了,弄得我好像可以任意妄為似的。我甚至可以扯些關於他的謊話,他明明知道那都是胡說八道,卻還是那麼認真地聽著——咧著嘴,吐著舌頭,就跟一隻發呆的懶狗一樣。
「那我應該怎麼稱呼您?」
這下我有麻煩了。可能是爸爸給了他關於我的各種情報,就因為我猜想他不太喜歡米加,況且米加也配不上讓他這樣高貴的人來關心,於是我如此急於貶低米加,儘管他其實還是個挺不錯的人。
我問他是什麼汽車。
我迅速澄清道:「也算不上朋友吧,我們就是在一起玩。他其實是我的小跟班。」在學校裡,我們管他叫「小六」。加比偶爾也會嘲弄他幾句。不過,他是個好同伴,我是說,好跟班。
可是我閉不上嘴。雙眼中間那種嗡嗡的感覺真好,就像是有人用羽毛在搔我的額頭,刺|激我大腦中的創意中心:「真可惜你沒見過這位哈因.斯多伯爾!這孩子真棒!他能把整部《聖經》背出來!還會彈鋼琴!他曾經環遊世界,連日本都去過!他都已經跳讀兩個年級了!」我說的大部分都是實話,我很想讓菲力克斯知道我還是有一些朋友算是「天之驕子」,並非個個都像米加那樣一無是處。只不過哈因.斯多伯爾談不上是我的朋友。在「馬烏特耐爾的母牛事件」發生之後,我們向學校教務處和哈因的媽媽簽了保證書,承諾在畢業之前我們絕不交談。
關於那個老師的回憶把我的任性激發出來:
我沒有說話,向他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手。他說:「抱歉,我忘了說,我的名字叫菲力克斯!」我當時在想,要是我能長出一雙這樣的手該多好啊,修長有型又強壯有力。我的心靈突然像煮沸的牛奶一樣沸騰起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也許因為他的外表形太好看了。我再一次向他伸出手,他也再一次按了按我的手,或許他也明
www.hetubook.com.com白我還得再多觸摸他一次,那樣我的手指才能印下他的手形,以後才能長出那樣的手。不僅僅是手指,還包括他那修長強健的手臂,他的整個外形都會傳送到我這裡,根植在我體内。等我長大了,體內的這部分便會復甦重生,連同他那雄獅一樣的頭型,他那皇家氣派的鼻子,他那碧藍的雙眼和眼角的魚尾紋,還有他的貴族氣質……他的全部。
「跟我說說他吧,怎麼樣?」菲力克斯問道,把雙臂交叉在胸前,似乎有大把的時間聽我講米加的事。我說沒什麼可講的。米加就是個普通的孩子,真的沒什麼可說的。他這麼些年一直黏著我,老覺得自己是我的好朋友。「其實我跟他玩在一起不過是出於同情。」我吃吃一笑,加了一句。就算米加的確是個不錯的同伴,我們也沒必要浪費那麼多時間來討論他吧。
他閉上眼睛,努著嘴沉思著。終於,他帶著濃重的羅馬尼亞口音說:「可以這麼說,你比我想的要早一些來到我這裡,但是也可以說是再等一下,你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那憑什麼我就得叫你菲力克斯?你姓什麼?」
「這位是你朋友?」菲力克斯親切地說,但是不知為何,我覺得他似乎對米加頗為不滿,語調中透露出輕微的厭惡。說真的,米加在這張照片裡看起來是有些蠢,步伐笨重,目光呆滯。
「我的旅行袋是真皮的,羅馬尼亞製造!」他寵愛地拍了拍那個旅行袋。每次他一開口,我就會被他的聲音嚇一跳:聽上去有些蒼老,音調略高,有些刺耳,與他高貴穩重的形象完全不匹配。「我這輩子不管去哪裡都只帶這一個旅行袋,」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扣上袋子的皮帶,然後輕聲笑了笑。「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就是他了。」
菲力克斯納悶地說:「那麼,誰才是你最好的朋友呢?據我所知,就是米加!」
「諾諾?」他試著默唸了一遍我的名字。「嗯,嗯,我不能叫你諾諾……咱們還算不上是朋友,對嗎?」
他對著窗影中的我說:「也許,之後我們會成為更好的朋友,到時候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會叫你別的,比如說,阿姆農。不過最多這樣,否則太過親密了可不好。每個人必須要保持他的界線,你懂嗎?現在你就是費爾伯格先生,之後再說,好嗎?」
「我說的是汽車嗎?」他舉起雙手,好像投降一樣。「抱歉!菲力克斯真是上年紀了!把祕密都大聲說出來了!小費爾伯格先生,請你趕快忘記你聽到的話,耐心地等待驚喜吧。驚喜固然重要,然而等待驚喜的過程更加珍貴,對吧?」
「出了這裡,這列火車,這列火車的火車頭。」
他轉過來,給了我一個讚許的微笑。「先暫停,等我們出了這裡再說。」
「費爾伯格先生,你為什麼蹦蹦跳跳的?」他問道,同時彎腰去把一個棕色的皮製旅行袋從座椅下拉出來。
「用長鏡頭拍的,對嗎?」我對菲力克斯說:「這是我爸爸給你的吧,好讓你能認出我來。」我顯出對此瞭如指掌的模樣。
一汪碧藍色的微笑從他眼角那富有男人味的三道魚尾紋中綻放出來,我快要在他的笑容中迷醉了。他就像個電影明星。我也報以微笑,並飛快地用手指輕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可惜什麼皺紋也弄不出來。還得浪費多少年的光陰,我才能擁有三道像這樣從眼角直到鬢角,筆直而深刻的魚尾紋。這皺紋長在他臉上就像是天生如此。他還在仔細看我的照片。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說不定此時此刻火車上還有其他人的口袋裡也收藏著我的照片,為了認出我來!爸爸多認真啊,把每一個細節都照顧到了!
「但是,大家都叫我諾諾。」
我沒有向他解釋我抖個不停的原因。
現在這位英俊瀟灑的先生也在聽我說著,但是沒露出一點傻樣子。他輕輕地點著頭,略有所思,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直穿入我的内心。他好像什麼都知道,關於我,關於米加,也知道我現在有點不老實。
「為什麼不算?」好吧,我這麼問太愚蠢了。我們真的算不上是朋友,只不過我一廂情願地認定我們已經是了。這樣就不必再浪費時間寒暄。但他明明就是那種讓人一眼就產生信任感的人。
「出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