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們逍遙法外
我們仨背靠背站著。只有我透過眼角餘光偷瞄了一下。
「你盲目地憤恨每一個微不足道的違法者,甚至沒有耐心去有效布局!你開展調查時一點節奏感都沒有!連一些簡單的戰略你都不能一口氣堅持下去!」她將黃瓜大切了三塊,配合她話裡的三個感嘆號。
他再次猶豫起來,似乎是在衡量應該給我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就好像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東西叫做「事實」或「真相」,每一個問題都有幾種可能的答案,並且需要事先斟酌哪一個答案適合當下的情境與提問者。
那個計畫的宏大與荒謬漸漸地在我眼前顯露出來:我的爸爸冒了多大的風險啊!讓我進行這樣的犯罪行為,例如我在火車上的所作所為。要是警方抓住我,並且發現究竟出了什麼事,爸爸就得從警察局裡滾蛋了,而他那個缺德的副手,艾汀蓋爾,就會取代他。要是當不成警探,離開警局,爸爸的人生還有什麼滋味?我在心中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守口如瓶,就算他們在審訊室裡對我百般折磨,我也絕不會把他供出來!」
「我們,我們倆,也就是說你和我……」我說話開始吞吞吐吐,因為我有些害怕聽到他的回答。「我們現在是在……逃……逃避法律?」
「這個該死的家裡肯定連一滴碘酒都沒有!」她突然尖叫起來,扔了手上的菜刀,跑到洗手間裡,試圖止住手指上湧出的鮮血。爸爸一動不動。他的背脊猶如一堵銅牆鐵壁。我不知道是應該追在加比後面,還是留在爸爸身邊安慰他。當下我應該對誰效忠?他沒有看到我看見的場景:加比是故意切到手指的。她愁眉苦臉地,帶著對自己的憎恨,切向了她的手指。
「啊,他們才是瘋了呢!」菲力克斯氣急敗壞地說。「我也讀到了那些蠢話!他們是怎麼想的,當警匪追逐是小孩子扮家家酒嗎?」
我尷尬地說:「但是有一份報紙,寫他一碰上匪徒就像發瘋了一樣,因此把調查工作都毀了。」
喂,趕快!快說!快說啊!
是現在不會,還是永遠都不會?「告訴我,嗯,菲力克斯……他們……就是說警察,我們的警察局……他們從來沒有抓住過你嗎?」
我猶豫了片刻,掂量著下一個問題如何開口,免得傷害了他。
或者說,我幾乎敢於理解他的用意了。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彌足珍貴的時刻。因為我並不是常常感覺到與爸爸那麼親近,也不是總有這種「我倆如此相似」的感覺。我們不像雙胞胎那樣,也許甚至不像兩個無須言語就能共同行動的工作搭檔。有時候,我心中會掠過一絲這樣的恐慌:我長大了會變得不再像他。然而在那一刻,在那輛飛奔的汽車當中,我感覺到自己長大了。我和他一起成長,或許是第一次,能夠了解他的靈魂深處。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才完全將自己展露在我面前,給我一個完整的他,慷慨大方,毫無懼怕,這才是他送給我成年儀式的一份大禮。
「對啊,對啊!開餐館!私房菜!我來燒菜,你來管……」
車内的沉默持續了好幾秒鐘。過了一會兒,菲力克斯又看向我,而他的眼神已經完全不同了。再沒有那種犀利的光芒。我知道,我們之間發生變化了,就像剛進行了一場小型的對戰,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獲勝了。
我真不想回答他。說句實話,在我看來,他一點也不適合撫養孩子。他看起來像是那種知道如何對孩子好的人,跟他們玩上一、兩個小時會很開心。我很肯定。比如說,他知道怎麼玩手影戲,還會變三、四個簡單的小魔術,或者講故事給小孩子聽,讓他們聽得十分入迷,豎起耳朵。但是,撫養孩子,照顧他們,教育他們,在孩子生病時為他們操心,在孩子難過時安慰他們,就好像加比對我那樣——他做不到。
他向我解釋:「對我來說,最要緊的是,我們以一輛黑色布加迪開始我們的旅程。像這樣的汽車能帶來些特別的風格,對吧?」
這話鋒轉得真是突兀。我們還開著車呢。我什麼都沒問。我真的忍住不說,等著看看究竟會出什麼事。我們把那輛龐大的汽車停放在一個柑橘園旁邊,下了車。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他要將我帶向何方。菲力克斯從後車廂裡拿出了一個棕色的皮箱。關上車門,開始行走。我跟在他背後,走進柑橘園裡。我仍然在強迫自己別問要走去哪裡。我已經開始明白,對菲力克斯而言,沒有任何事情是可預期的,情況,計畫,未來……隨時都會變換。
「噢,費爾伯格先生,」菲力克斯揮了揮手,「我們會做一些你從來沒做過的事!」
他敬了個禮。
不,我不能這麼想,也不敢這麼想。我深吸一口氣,做好準備和圖書要問一連串具體的問題,好讓整個情況更明朗一些:
菲力克斯平靜地說道:「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費爾伯格先生。但是現在,咱們來看看你是否也有一顆勇敢的心,能夠繼續我們這趟旅程。」
一輛警察巡邏車響著警笛在馬路上向我們迎面駛來。嘿嘿嘿,我在心中竊笑,就像個老慣犯似的。或許巡邏車上的警員們還在搜尋劫持火車的人,開著黑色布加迪汽車的人!我審視了一下自己:居然幾乎一點都不害怕。這輛巡邏車能拿我怎麼樣?正好相反,巴不得他們追在我們後面,那樣我們可以瘋狂飆車把他們甩開。我們當然可以做到,無法無天,無所畏懼。跟菲力克斯在一起,一切都會沒問題的。他在這方面有的是經驗,有著鋼鐵般堅韌的意志。跟他在一起,有誰能傷害得了我?和他一起,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抓住我。他的魔力,他那蔚藍色的眼神保護著我。只需要一到兩天,不用更久,從此之後,我將忘記一切,回歸正途。我會變成一個乖巧的好孩子,不說謊,不淘氣,不撒野。只是偶爾在夜裡的某一個瞬間,我會掉落到夢幻階梯的最底層,獨自一人,回憶這一、兩天的遭遇,它們的確真實發生過,卻猶如身臨夢境:劫持火車,黑色布加迪,上百輛小警車響著警笛飛快地追在我後面,而我甩掉了他們。因為我敏捷靈巧,出其不意,像蟲子一樣嗡嗡飛舞,叮完就跑,輕鬆逃脫。犯罪高手,諾諾.費爾伯格,即將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警探!
我沉默了。我們真是一對好搭檔:一個不知道怎麼逗孩子發笑的大人,一個不知道怎麼逗大人發笑的孩子。
「我爸爸是個冠軍,對吧?」
「但是首先,咱們得換成金龜車,對吧?」他說。
「啊!這麼說好聽多了!」菲力克斯笑了。「是的,是的,逃避法律。」他又自言自語地重複了那幾個字。
我知道我的眼神和沉默讓他心煩意亂,還有點打擊了他的自信心。我有種感覺,他能完全讀出我的心事。好吧,我是這麼想的:菲力克斯先生,我覺得,如果我已經快速地以專業眼光成功抓到了你的性格特點,那麼你應該是個自戀的人,懂得放縱自己,並且很享受把自己當成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這就是你!
我結巴了,又結巴了。我坐著不動,羞赧了好一會兒。菲力克斯淡淡地笑了一下。
要是這樣下去,事情變得太危險、或是過度違法了,該怎麼辦?
我深深地呼吸,吸收著他的話語。我們開著車,依然保持著男人的沉默,只有菲力克斯還在自哼自唱。一種平和降臨到我身上,如夢似幻的平和。我彷彿在傾聽一個描述我生平逸事的故事。故事裡有一個孩子,他的爸爸是警局裡最偉大的警探,為他兒子的成年禮安排了一段冒險之旅,這段旅程通向人生的另一面,通向罪惡與黑暗。這是一份紀念他兒子長大成人的特別禮物,好讓他認知:完整的人生,如同硬幣,都有兩個面。或許也是為了讓他認識到,他的父親也有另一面:自由,奔放,快樂。
他到哪裡去了?以前那個小夥子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從來不認識他?為什麼我不曾在爸爸的眼中看過那小夥子慧黠的眼神?那個偷汽車只是為了給它們組裝上方形木頭輪子的淘氣鬼上哪裡去了?哀傷為何不期而至,在他的雙目之間釘上了散不去的愁容?
「前天也要……不,說反了!是後天也要。一直到什麼時候,由你來決定。你說什麼,我就為你做什麼。今天你就像阿拉丁,我就是阿拉丁的燈神,長官!」
有了這麼棒的主意,我看她還敢不敢離開爸爸。
我安靜了,專心用鍋子炒蛋。我感覺一種全新的狀況要產生了。
他依然自哼自唱著,貌似沒聽到我的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臉轉向我,說:「只有一次。就那麼一次。他們再也抓不著了。」
「那……告訴我,明天我們也要……逃避法律嗎?」
「在躲警察。咱們在火車裡幹的事情,他們當然不樂意。」菲力克斯說著,又聳了聳肩,嘖了三下,就好像目睹警察行為不端似的。「有時候,他們總有些不同的意見。」他發出一聲輕笑,說:「我可不是在說你爸爸。噢!當然不是。不,不,不,但是在這方面,你爸爸的的確確是個冠軍,其他人只是警察。你聽我說,但你爸爸是全以色列最好的警探!」
當時我們仨站在廚房裡,正準備晚餐。我整個人僵在煎鍋旁邊。爸爸就快要在通心粉鍋子上面膨脹起來了。加比在等著他爆發,但眼看著似乎沒這跡象,於是她鼓起了勇氣,說:「你得徹底離開這個行業。夠了!」一片寂靜。爸爸沉默了!加比hetubook.com.com繼續用顫抖的手切著蔬菜,說:「你已經把將近二十年的人生貢獻給這個工作了,還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也貢獻給了它。是時候做點別的事情了,更正常一點的工作。有規律的工作時間,不需要舞刀弄槍的,不用冒著生命危險。」說到這裡,她驚慌地向後望了一眼。爸爸還是沒有說話。她深吸一口氣連珠炮似地說:「我建議你不如辭職,領一筆遣散費,我也跟你一起辭職,咱們把錢湊起來,開一家餐館。怎麼樣?」這真是一個驚人的新鮮主意。從刑偵轉到烹飪?爸爸就像一隻在英國挖地道結果從一家法國廚房裡鑽了出來的青蛙一樣,開始呱呱大叫:「餐館?妳說開餐館?!」
我的心跳得厲害。我用力抱膝,蜷曲成一個防禦的姿勢。一瞬間我感到很茫然,又恐懼。因為,我究竟是誰?
我沉坐在座椅靠背上,閉上雙眼。這時,有道聲音努力地想讓我内心的這場鬧劇平息,它用安靜而冰冷的聲音一直試圖向我耳語,提醒我,說我完全錯了,而且壓根兒不明白我周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想再聽它說話了,讓它離我遠點,別再搞砸任何事了。菲力克斯不緊不慢地開著車,用他滑稽的音調自哼自唱著,還用舌頭彈著節奏,就好像他自己組了樂團。我打開窗戶,清風拂到臉上,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坐正身子,好了,我挺好的。一切都會步上正軌。之前幾個小時我一片茫然,還怨恨著爸爸和加比,最後,我總算弄清楚整個計畫了,它的中心思想,它的方案,它的大膽創意:原來這就是爸爸要送給我的成年禮禮物!菲力克斯就是他精心挑選來完成這項使命的人!我再一次驚歎這項巧思,也佩服爸爸的勇氣。因為,從爸爸的外表看來,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他其實是什麼樣的人,只要他想,他會非常有才華。好吧,他的本事可不是浮於表面的,眾所皆知,加比曾經評價他的專業性已經深入骨髓。但是,就連我都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的大膽出色。我真的非常好奇,想聽聽看他提出這個主意時加比是怎麼說的。
「諾諾,在這裡等著。」爸爸說。他的聲音很溫柔,我幾乎聽不出來是他的聲音。「我去幫她包紮手指。」
這一刻,發生了兩件事情:
菲力克斯不屑地說:「報紙上印的全是胡說八道!他們不懂,你爸爸可不僅僅是個警探而已。刑偵已經滲入他的血液當中!他才不像其他那些警察,不過是腦袋上戴著警帽的小職員而已。但對你爸爸而言,刑偵是一門藝術!他在刑偵界就像……就像車壇中的布加迪!」為了表示強調,他邊說話邊舉起一根手指,就是戴著戒指的那隻,我甚至都不覺得它有那麼煩人了。
「她說得對。」爸爸突然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所有人都這麼跟我說,而我不聽他們的。她會這麼說我,是因為這傷了她的心。她是真的關心我。她說的對。」
「那我……我們要……一起……做……做……做什麼?」
一個支離破碎的聲音,盤旋在車內。那顯然是我的聲音。
「你曾經是個好警探。」加比用一種沉靜的聲音說著,猶如宣布噩耗。「曾經,你是最棒的。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因為當時發生的事情,因為那整件事,你完全失去了分寸。你現在對待刑偵工作,是當成自己與整個罪惡世界的私人鬥爭。這樣你根本沒辦法專業地工作!」
「那……那麼……我……我……我們……?」
「好極了。」他在駕駛座上坐直了身子。我能看出來他鬆了一口氣,但是還不止於此:他很高興我願意繼續跟他在一起;雖然我已經識破了他,還是願意繼續跟他一起旅行。我也在他身邊坐直身子,直直地盯著他的臉看。我對自己還挺驕傲的,儘管我沒完全明白我到底做了什麼事。讓我和他之間起了這種變化。
他說「風格」這個詞的時候就像一個在品嘗甜點的人。我在想,此刻那輛豪華轎車的命運會變成怎樣?就為了半個小時的行程,他將那部車從國外運來。他把它抛在腦後,正如同他丟棄那塊帶銀鍊子的昂貴懷錶一樣,甚至都不費心鎖一下。他顯然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
廚房裡一片寂靜!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跟爸爸說了這種話之後,還能活著走出去。
「你跟我爸爸,你們認識多少年了?」
「蠢豬!」菲力克斯拍了一下方向盤,怒道:「他們都害怕你爸爸,他太了不起了!」他憤憤不平地嘟囔著,嘴都快噘到鼻子上了。
「你過分狂熱地要報復他們,即使是每一個小小的犯罪分子,甚至不惜揭開自己所有的偽裝!」沉默。爸爸重新攪拌起通心粉,動作遲緩。加比激動到www.hetubook•com.com不行,一直不肯放過一顆可憐的番茄,不停地把它切了又切。她感覺到爸爸這一次有所改變,很認真地在傾聽她的話。這時候我必須得插嘴說點什麼,讓她安靜。她哪裡懂什麼叫刑偵。她哪裡懂什麼是警探與惡勢力間無止境的鬥爭,她哪裡懂我們這個黑暗無情的世界。
菲力克斯邊開著車邊哼著歌,而我,只盼望自己咬緊牙根,不要失去勇氣。我下意識地摸摸我的護身符,那顆動手術從他身體裡取出來的子彈。一個匪徒向他開槍,而爸爸持續和他一對一槍戰,直到撂倒了他。我就連洗澡的時候都不把它摘下來。這是從他的身體中取出來的,將伴隨著我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們在一起,我想,我和爸爸一起在這裡。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和他一起做的。就算我真的犯了法——他的精神與我同在,存在脖子上掛的子彈當中。他的所有精神,也包括他逝去的快樂與頑皮,都與我同在,緊挨著我的心臟。
就在這時,潛藏在我內心的馬戲團馴獸師揚起了他的長鞭,我的雙耳之中響起一道清脆的鞭策聲。樂隊演奏起歡快的進行曲,三十二名雜技演員,三個吞火人,兩個魔術師,一個耍飛刀的,小丑,猴子,獅子,大象,還有五頭孟加拉虎,同一時刻衝到了我的舞臺上,聚光燈傾注,他們開始圍著舞臺繞圈圈,停不下來……是的,就是這種時刻,如此難得的機會,整個馬戲團都與一個孩子一同私奔,醉醺醺的主持人帶著狂喜,大聲地在我紅潤的雙耳中宣布:先生們,女士們,親愛的觀眾們,都來聽我說!
「要不我再穿件粉紅色小圍裙幫妳一起燒菜?是不是?或許在你看來,我已經老得當不了警探了?是不是?妳說!」
「我就是挺喜歡小孩子的……」他帶著歉意喃喃說道。「人們總是說,菲力克斯真會帶孩子啊!所有的小孩都喜歡菲力克斯……」
「那我們就繼續吧。」我脫口而出。
「什麼,難道我們是在逃避誰?」
對,跟我想的完全一樣。
「一流的警探。第一名!」他說。
「要不然咱們還是回家吧,回耶路撒冷去。」我小聲說著。
我看出來大事不妙了。我快速搜索可以轉移的話題,卻沒找到。他們大吵了一架。加比走了。每次短暫的離去,都拉近了最後的別離。我不能再這樣如此不安地生活下去。
這下他笑得眼角皺紋都綻開了。「工作中認識的。你說得很對。」
「他們不會抓住我們的。」
或者說,至少,他曾經也有過。
「但是,我女兒小的時候,我對她的了解也不多。」菲力克斯說:「她的整個童年時期,我都錯過了。因為那時我總在出差、工作之類的。非常可惜,是吧?我錯過了很多啊,對吧?」
然後,在兩排樹叢之間,我見到了一隻巨大的青蛙:一輛綠色的福斯汽車。是輛金龜車,不過看起來跟青蛙一樣。我什麼話也沒說。每一次我都因他們為我準備的計畫規模之大而震驚,有個小小的念頭也一直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他們為什麼不送我更簡單的禮物呢?送個普通的足球有什麼不好的?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彷彿是漂浮在溪流上的一片葉子,跟隨著菲力克斯的軌跡移動。他步伐快速,但並不慌亂。橫衝直撞可不符合他的穩重。他的行動有著一種特殊的節奏,這節奏自然也傳染給了我。他為自己打開車門,也為我開了門。他坐進車子裡,我也坐了進去。他發動了汽車。我清了清喉嚨。我們都沉默著。我很喜歡這種男人之間的沉默。車子先在溝渠間顛顛簸簸,才終於找到了泥土路。我們行駛在路上。
他的希伯來語說得非常滑稽,就像是學了一堆華麗詞藻的新移民。黑色轎車如同漂流般安靜、緩慢地行駛著。此刻,我得拿定主意,要是我一說「夠了」,車就會停下來。一切都將停止。一瞬間,一場怪誕的,美妙的,駭人的,混亂的夢境到此為止。夢才剛剛開始,整個夢境就是一道謎題,並且無法知曉這場夢會通向何方。我閉上雙眼,努力地集中精神,好拿個主意。然而我的腦子裡閃現出太多的念頭,只有在內心深處我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恐懼,冰冷而沉重。這恐懼來自於我與菲力克斯在一起時發生的一切,或許不應該過分地試圖去理解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謎底搞不好比謎題本身更驚人。
我有點生氣地問他是否有孩子。
第一,我幼小的心靈裡迸發出愉悅的火花,因為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這麼看待我的父親。
「不對。」我帶著恐懼,咧著嘴反對。她說得有道理嗎?爸爸是以色列最好的警探。他必須堅守他的崗位,直到我能加入他的行列,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會成為一個優秀的組合。
當他還年輕的時候。在他和佐哈拉結婚之前,在他到警局工作之前。我就知道。加比告訴過我,或者說暗示過,時不時有人眨著眼對我說,我爸爸過去可是個出名的混球,他當時有兩個好朋友,三人一夥,人稱「三個火槍手」。他們一起在軍隊服役,又一起在耶路撒冷開搬家公司。爸爸甚至從來沒跟我講過這些,就好像即便是回憶一下過去的歡樂時光都會褻瀆他對佐哈拉的哀思。但我一直收集著加比給我的這些隻字片語,在心中拼湊成形:他們是三個快活的小阿飛,有著古道熱腸,在整個耶路撒冷赫赫有名,尤其是科比.費爾伯格,永遠戴著他的牛仔帽,有著馬般響亮的笑聲,天不怕地不怕。比方說,他可以背上馱著冰箱跳華爾滋,或者膽敢從動物園裡偷一頭斑馬出來騎上大街。下班後,三個火槍手會沖個涼,用髮油把頭髮抹得油亮,闖進高檔街區的私人舞會,攔住最美的姑娘狂舞,朝她吹口哨直到她快暈過去。他們當中的一人會與她共舞,另外兩個則守衛著,確保舞會裡沒有任何人敢來打斷他們。然後,他們突然就消失了,去下一個舞會……那時,他還是個單身漢,有大批的女孩傾慕著他,他與她們隨便玩玩,讓她們如癡如狂,卻從未真心愛過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他總是說,能捕獲他的女人還沒出生呢,要是有哪個女孩想這麼做,就得真的向他開一槍,要嘛拿漁網來撈他,拿獵叉來抓他。言畢,他迸發出駿馬般男人味十足的笑聲。是的,這就是我爸爸曾經的樣子,彷彿已過了一百萬年。他曾經駕著一輛帶邊車的摩托車飛馳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邊車被他裝滿泥土,種了一株番茄。它越長越大,枝繁葉茂,而爸爸會一邊開車一邊順手摘一顆新鮮的番茄放進嘴裡啃。人們叫他「番茄牛仔」。要是有警察因他不當駕駛要給他開罰單,爸爸就會馬上摘個新鮮通紅的番茄賄賂他。所有人都大笑感嘆,能拿他怎麼辦?牛仔就是牛仔,永遠都不會變……
(因為我覺得,如果一個人如此驕傲地說自己「喜歡小孩」——還真有不少大人會這麼說——其實他內心深處認為孩子們實際上都是同一類生物,有著一樣的臉孔,一樣的性格。也就是說,那些「喜歡小孩」的人偏偏是很輕視孩子的人。我可是從來沒聽過有人宣稱「我喜歡大人」,對吧?但是,「喜愛孩子」的傢伙到處都是。在他們眼裡,所有的孩子都又可愛又柔嫩,整天只顧著玩那些歡快的遊戲,手舞足蹈地跑進跑出。那些長大成年的蠢貨們說:「哦,童年時代是多麼幸福啊!」然後讓你特別想把他們那四方形的腦袋給削平了,並且說:「對啊,那些笨蛋是多麼幸福啊!」孩子們,當心那些「喜歡小孩」的傢伙!)
純粹出於禮貌,我閉嘴了。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當我媽——或許,除了加比之外。
「啊哈!估計有十年了,可能還不止!」
爸爸張大了嘴,問道:「別的工作?妳在說我?」
我極力地想要記下他說的這些話,明天好告訴爸爸。只可惜加比不在這裡。最近,她對爸爸的刑偵工作表現出奇地不滿,我都不明白他怎麼聽得進去她那些冷嘲熱諷,而且還不出言反駁。比如說,加比覺得爸爸應該趕緊從警局退休,再找別的事做。她就是這麼跟他說的,簡單直接,不留情面。
我仍然嚴肅地保持著我專業化的沉默。過了一會兒,我開始領悟過來他說的關於警察的話,漸漸的,我從一頭霧水當中,產生一個有趣的想法:
手槍的硝煙在我的頭頂升騰,穿過布加迪的天窗,直衝天際。我聞到了它的味道,焦灼而濃烈。
「他已經很久沒有升職了。」我吐露了心聲。在外人面前說這些是不太合適。我們警察局的人一般不會在外面自揭短處,但是我對爸爸遭受的不公待遇頗感憤恨,並且知道菲力克斯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盟友。
真可惜爸爸沒在旁邊聽著。最近這段時間,就連他也開始覺得自己一文不值。他跟警察局裡所有的人都處不來。沒一個探員願意和他一起工作。兩週之前,還有人在報紙上寫文章,說他最近幾年經手的重要偵查案件全都失敗了。文章說,他對犯罪分子的憎恨導致他在處理複雜案件時表現得像一頭闖進瓷器店裡的大象。我真希望菲力克斯沒看過這份報紙。
儘管我對他還是充滿了各種疑惑與不解,但這並不妨礙我欣賞他的手。他的雙手修長,冷靜,富有陽剛之氣。只有那枚戒指讓我感到心煩。他的左手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金戒指,顯示出一種我未曾估量的驕傲自大。鑲在上面的石頭是黑色的,略微閃著光,閃耀和_圖_書得就像手槍的槍柄,黑得就像監獄圍牆底下挖出的隧道,又黑又亮,猶如陰暗的祕密,忽隱忽現。
「或許他不僅僅是全國最好的。」菲力克斯接著說,並點了幾下頭,以加強語氣。「或許不只是在以色列!」
我看到菲力克斯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他說:「抱歉,請原諒我把你嚇著了。我不過是想逗你開心而已。」他皺起三角形的眉峰,滿是不解地說:「或許是我年紀太大了,已經不知道怎麼逗孩子們發笑了,是不是?」
其次,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爸爸的計畫的真正用意。
加比以高尚的情操無視爸爸蹩腳的嘲諷。她說:「他們那樣寫你的確太過惡毒了。不過也有那麼幾點是正確的,如果你想讓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觀,就必須聽聽他們的意見!」她終於放過了那顆番茄,回過神驚訝地看了一眼砧板上那一團紅彤彤的漿糊,轉而蹂躪一根黃瓜。
不過,一段記憶閃過我的腦海。就在不久之前,爸爸和我埋伏著等待偷車賊。當時爸爸的表現,就跟加比此刻說的一模一樣。他毀了我們的埋伏。幸好當時我也在場。
我們穿過樹林,來到一處果園中。走啊走,我們穿過了泥濘的灌溉溝渠,有些紅色的破布條綁在樹幹四周,隨處可見。我向後望去,已經看不見布加迪,也看不到大馬路了。我們被樹木和死寂包圍著,只有他和我。
我對菲力克斯也刮目相看了:如果我爸爸要依靠他來完成如此偉大的任務,那麼他必須真的是個特別的人物。此時,這個人物戴上了一副造型簡潔的黑色太陽眼鏡,先前在火車上戴著單片眼鏡的高貴姿態已了無痕跡。他充滿自信地開著車,鏡片之後的眼睛幾乎是閉上的,但是我知道,任何一個小細節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越來越讓我想起爸爸。他們兩人是如此的不同,又是如此的相似。我吞了一口口水,極力控制自己從現在起別再多話,但怎麼都控制不了我微微顫抖的手指。
真可惜加比不在這裡,不在汽車裡聽聽菲力克斯說的。
這樣果然有效。或許有些殘忍,但跟他放的那一槍比起來,算是扯平了。我必須坦白,他只會把自己當成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之類的話並不是我發明的。是加比有一回這麼說一個嬌氣的女人——勞拉.琪佩羅拉,她最愛的女演員,而這些話烙印在我的腦子裡。我驚奇地發現這些話是如此適用於菲力克斯。此刻,他的眼神閃爍不安,兩頰泛起緋紅。他用兩隻手抓住方向盤,目光投向窗外,一言不發。
「怎麼了?」菲力克斯在我前面嘟囔著。「你怎麼不說話,費爾伯格先生?」
我殘酷地沉默著。
「不過,最近爸爸有點小麻煩。」我謹慎地試探道。
要是我讓爸爸和菲力克斯都失望了,該怎麼辦?
於是,我只盯著他的右手看。這隻手給足了我勇氣,讓我喜歡他,願意留在他身旁。這隻右手是正確的手,它能保護我的安全,它提醒我,爸爸在遠方守護著我,是他精心挑選的菲力克斯來完成這項特殊的使命。而這個菲力克斯,只看一眼他的右手就知道他是傳奇特工「叔叔」中的一員,不知懼怕為何物。要嘛他就是個有著善良心腸的犯罪分子。
好吧,他這下決定了。他臉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說:「只有一個女兒,不過她已經長大了,都能當你媽了。」
爸爸靜靜地說:「報紙寫我做事像一頭在瓷器店裡橫衝直撞的大象,這真氣人。換成妳,妳作何感想?要是別人說妳是……啊,啊……」
「是……工作中認識的?」
他踩油門加速,專心駕駛。他吹著口哨,旋律我不太熟悉,聽著像是歡快調子,他時不時開心地自言自語:「工作認識的!」還給這句話配上「嘣嘣嘣」的伴奏。我留心到他幾乎總是在吹口哨,要嘛就哼著曲子。空氣中一直瀰漫著哼哼唧唧的聲響。我想,也許童年時代像我同樣類型的大人,成年後就會出現這種現象。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黑色太顯眼了,還有黃色的車門也是。再過一會兒,警察就要追上我們了。為此我給咱們準備了這輛金龜車。在以色列有很多這種車,沒人會特別注意到它。我們甚至可以路過警察局,想想看,警察向咱們抬抬帽子說早安、多謝、週末愉快。」
「要是……要是他們抓住我們了……怎麼辦?」
他自己笑了笑,說:「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然而只有他的嘴唇是笑著的。我曾見過的,他嘴角那道殘酷的細紋再次浮現了。
而他沉默了!他對著她沉默了!
「怎麼了……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菲力克斯疑惑地問,強擠出一絲假笑。對他的目光,我沒有絲毫回應,好讓他看出來我正在氣頭上。
要是警察抓住我們的話,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