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一章我不打算加標題,尤其是不幽默的標題
加比每次對我講完這些事,就會歎一口氣說:「我真是個傻瓜,我還以為他是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在表達他有多需要我。」
菲力克斯笑了笑。
他在我身旁沉默著,很有壓迫感。我不需要看著他也能感受到他的無言變得愈發沉重,沉重得過了頭。他的呼吸聲傳入我的耳朵,急促而吃力。突然間我想到,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得當心?我轉向他,發現他的臉上有一小塊肌肉在劇烈地顫抖。
加比曾說:「我就像是雷聲。前提是,咱們斗膽把你爸爸假想成閃電。」
然後在她的傷感中,我們雙雙陷入沉默。我很愛聽她講這些事。
「沒人告訴過我關於媽媽的事。」
「那麼加比呢?」菲力克斯突然問道。
「你很愛加比,對嗎?」
「問題是你的父親大人覺得她不夠漂亮。」菲力克斯說。我沉思了一會,想起加比總是這麼說:「為什麼爸媽給了我一張大餅臉,而我明明想成為蛇蠍美人!」我暗自感到慶幸,加比從來不肯屈服於她平庸的長相,否則她可能變成一個無聊的女人,一點也不有趣。而恰恰相反,她犀利聰敏,對生活充滿熱情。我忽然開始懷疑,加比之所以是現在這個加比,不是因為什麼遺傳基因,也不是得益於她的教育背景,而是因為她的靈魂選擇了與她的外表進行抗爭,因此,她一直試圖表現得如此聰穎,如此與眾不同。這下子我明白了,她這一輩子抗爭得是多麼辛苦,沒有人能幫她,也沒有人能讓她依賴。
真奇怪,我之前從未如此明白過。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只能從加比嘴裡聽到他們的愛情故事,而在她那些故事裡,總是以她自己為中心。她是多麼愛爸爸,對他是多麼失望,還有她多期望他能停止哀悼,回歸生活,或者說,回到她身邊。然而,只有在海灘上的那個時刻,我意識到,那個哀痛萬分的人是爸爸,直到今天他都是那麼的孤獨。他還在追悼佐哈拉。這些不僅僅是加比常常說起的那些故事,那些話她說了上千遍,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話語本身有多痛心。此時有一個疑問開始敲打我的內心:他為何未曾提起過她,哪怕是對我說?我已經夠成熟了,到了成年禮就是成熟的年紀了。
「我知道她去世的時候挺年輕的,才二十六歲。」
我早期的記憶都與加比有關(有個午後,我們一起坐在陽臺,她用青椒盛著奶油起司餵給我吃,當時有個戴著太陽眼鏡的男人路過,他看了我們許久,還抬起帽子向我們致意),在我嬰兒時期的所有印象中都出現了加比。我會向她訴說祕密,而她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曾經看過我哭的人。
「她的確有點像炸雷。」我對菲力克斯解釋:「她非常胖,說話聲音也很大。但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要是沒有她,我們怎麼撐得過來。(稍微停頓一下)特別是在我媽媽去世以後。」
菲力克斯說:www•hetubook.com.com「你沒聽懂。我是問加比為什麼來跟你們一起生活?」
「我要是……」我剛開口,話又噎在了嘴裡。其實我想說,我要是早點認識她就好了。
我的心,正如別人說的一樣,全向著她。
「她總是在嘗試新的減肥療法。因為她發誓要跟自己奮戰到底,直到有一天她的身材能適應人類的居住環境。但是她太喜歡吃東西了,成堆地啃巧克力,而且我和爸爸做大餐的時候,她就非要參加。」我向菲力克斯透露實情。
「偏偏佐哈拉又長得非常美。有一次我看到了她的照片。」我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我有氣無力地問他:「怎麼了?難道你認識她?」
「因為她煩透了成天打那些關於屍體啊、殺人犯啊、組織犯罪之類的報告。」
「比如說?比如說當個歌手或者舞蹈家!她還是個策劃高手,節慶時警局的兒童表演都是她安排的。她為警局晚會寫過滑稽短劇,玩填字遊戲是一絕。還是個電影發燒友,每週我們都至少去看一部電影。她還會模仿名人,還有什麼來著?……她很有幽默感,總能保持好心情。她幾乎是個完美的人。」
「她解釋,她不是我的媽媽,她只是加比,是我和我爸爸的朋友。我小時候搞不清這有什麼區別。」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菲力克斯如此沉默。他看起來並不覺得我說的話很無聊——完全不像——但也不想與我深聊。他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傾聽著。從來沒有一個大人像這樣傾聽我說話。甚至連加比都沒有過。我開始覺得我之前誤解他了,我以為他沒興趣聽我談論佐哈拉。其實他只是想讓我說出任何我想說的話,而不予打擾。
她還曾經是我爸爸的妻子。是啊,突然間我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件事:爸爸愛過她。也許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摯愛,也許他真的無法再去愛任何別的女人。
二十六歲,恰好是我的兩倍,我心中一驚。不過是十三歲又一個十三歲。她並不比今天的我年長多少。
「爸爸和佐哈拉結婚的時候,他向警局請了假,想要嘗試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是當她過世之後,他決定回警局工作。偏巧那個時候,加比想要離開警察局。祕書的工作她已經做煩了。她有無數的才華,做什麼都能成功。」
我繼續告訴他加比的事。她和爸爸一起工作了很多年,曾經當過他的祕書,當時爸爸還是詐欺調查科的副科長。後來爸爸調到重案組擔任高級調查員,她也一起調職。後來爸爸轉做警探,仍然是她當秘書。爸爸到哪個單位,她都跟著去。
「哦,有一天她看到爸爸打算在辦公桌上給我換尿布。」我告訴菲力克斯,心裡暗自發笑我能想像爸爸會幹這種事。
說完,我感到嗓子一陣發緊,就好像有人用鉗子扼住了我的喉嚨,連眼睛也異常疼痛。或許,如果我和*圖*書把腦袋浸到蔚藍的海水當中,我就能平靜下來。我從來沒試過在陸地上說這些話。
「或許是我看了太多講鰥夫娶了他孩子的家庭教師的電影。」她嘟囔著。
關於到底要不要將媽媽的事告訴我,加比和爸爸曾經大吵一架。那時我大概四、五歲的樣子,當時在另一個房間,爸爸生氣地說,有些孩子就算有媽媽也很悲慘,我得適應,然後加比說這種事情恐怕永遠都習慣不了。他又說,對我而言,成長中沒有媽媽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幾乎生下來就沒了媽媽,一旦我開始對她念念不忘,我就會變得自憐自艾。自憐自艾的人總是讓爸爸無法忍受。他也有很多戰友在戰爭中犧牲了,可是他極力地不去追思他們。因為這就是生活,沒有什麼是加了保險的。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到最後,有一些在中途便倒下了,而那些能繼續上路的,必須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她能得滿分。」我回應道。要是在這方面我能說服爸爸就好了,但是他……也許是出於外貌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佐哈拉……
我有一點吃驚。他怎麼會毫無興趣呢?他難道不關心這個沒媽的孩子嗎?我可說是半個孤兒。但我決心不讓他看出來我的驚訝,因為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通常情況恰恰相反,人們總是用一些我不想回答的問題來煩我,所以現在我也假設是同樣狀況好了。
「比如說什麼?」
「他們的合照,爸爸只保留了那一張照片。她死之後,她的其他所有物品爸爸都不想留在家裡。」我強調「死」字,因為也許之前菲力克斯沒有聽到。然而就連這次,他還是沒有回應。他弓身坐在駕駛盤前,垮著一張焦躁的長臉。
他當時不知道我聽到他說這些話。從那時起,我對他言聽計從,從來沒讓他失望過。我幾乎不去想媽媽。如果她偷偷潛入了我的腦海,我會用盡全力緊閉雙眼,輕輕地,但是堅決地把她趕走。我用一種特別的聲音,一種我在自己的頭腦中和牙齒縫裡製造出來的嗡嗡聲,扼殺任何關於她的想法。我對此已駕輕就熟,只有當我到了大海裡——就像我之前說的——在海浪之間,有時我能感覺到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四周環抱著我。可是我轉瞬便忘記了,上岸用力擦乾身子,徹底忘卻。但是,現在我第一次想到:要是他還愛著她呢?說不定有時候他自己也會回過頭看。
一時間,這變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緊急的事情。其他所有的事都變得無足輕重。我實在不明白這麼久以來我為什麼從來不問,也不關心,就跟活在夢裡一樣。我也想不通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我會問他,菲力克斯,這個我幾乎不認識的人。
「加比也不怎麼說起她。」但是有的時候,說話說到一半,她會自己突然停下來,一陣短暫的安靜,就好像有什麼人正無聲地穿過我們的房間。但這種感和*圖*書覺不能說破。過後加比總是說:「我們剛講到哪裡了?」我知道爸爸不准她在家裡提起佐哈拉,因為每次我鼓足勇氣問起相關的事,加比就會說:「所有跟佐哈拉有關的事情——請你去問你的爸爸。」接著閉緊雙唇。雖然我感覺她就快忍不住爆料了。
也許是由於他的傾聽,我突然開始領悟到一些我從來沒有真正思考過的東西。比如說,佐哈拉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而不是一個什麼無聲無息的某某某,連名字都很多年未被提起過。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女人,有血有肉,有靈魂,也有屬於她自己的童年回憶。她有聲音,有思想,她來這世上走過一遭。她的嘴巴曾經笑過,她哭泣時也會落下眼淚。她曾經存在過。
菲力克斯一言不發,駕車沿著海岸行駛。
因為加比所有時間都和我在一起。只有到了夜裡,她會回到她的小公寓睡覺。有時候,當爸爸在外執行任務,我會和她一起睡。所有我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過的書,都是她讀給我聽的。是她為我挑選保姆,選擇幼兒園,開家長會。是她在我生病時帶我去診所,我每次注射疫苗她都陪在我身邊。(因為爸爸那個大男人,第一次見到我被扎針時就暈倒了。)在她還保留著的、一本特別的幼兒手冊上,記錄我從一歲開始學過的所有東西,所有說過的童言童語。也是她,常常勸說爸爸該提高我的職等了,雖然他覺得我還沒有資格。多虧了她,我在爸爸那裡已經升到了二級警官。除此之外,她……
我告訴菲力克斯,加比總是和我們在一起,也就是說,從我能記住事情開始,她就來跟爸爸和我一起生活。那是在我的媽媽佐哈拉去世之後,當時我還非常年幼,可能也就只有一歲吧。我停頓了一下,因為通常一說到這裡,人們就開始問各種愚蠢的問題:她是怎麼死的?我是否還記得她?但是菲力克斯卻一言不發。
「我看到他手忙腳亂地找你的奶嘴——其實卡在他的手槍皮套裡了……」每每說到這裡,加比的眼睛就會變得迷濛,聲音有些低沉沙啞。「當我看到你爸爸手足無措,陣腳大亂的樣子,就跟他面前哇哇大哭的嬰兒一個模樣。我知道我是愛上他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他身邊工作,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愛著他,就算面對他那張哭喪的臉,我也會不自覺地報以微笑。」
為什麼我連一次也沒有問過他?也許我應該問問的,他可能會告訴我。是的,或許對我,他會說的。或許他是在等我問起。當我們一起打理「珍珠」的時候,我完全可以提起,可以先說些傻話來開場。我們擦車時,我可以蹲在輪胎旁邊,在因應倫敦燈火管制期形成的白色條紋邊,問他一些事情。比方說,他和媽媽是在哪裡認識的,他們在一起時都做些什麼;還有,她是怎麼死的。如果他不情願回答,他就會裝出一副沒聽見的樣和_圖_書子。我為什麼不問呢?都已經沉默了十三年了,哪裡還問得出來。也許,現在開始問這些,為時已晚。
「因為他看起來是那麼難過,那麼沮喪。」加比回憶道:「那時候我沒法離開他,但是也沒辦法跟他在一起。」這個話題我們已經討論過無數次了,要嘛是看完電影到咖啡館邊喝熱巧克力邊說,要嘛就在廚房裡,只有我們兩人獨處的時候說。「他眼底的黑眼圈越來越深了,你能想像嗎?他還是帶著他那愚蠢的驕傲,不肯跟任何人敞開心扉,訴說他的痛苦。」說到這裡,她的臉向我湊近,瞇起眼睛,冷冷地低聲說:「他的悲傷從心底湧出來,還要殃及身邊的每一個人!你知道吧,他就是個人間悲劇的化身。」
加比會這麼問我:「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嗎?每天早上都看到你爸爸那張喪氣臉。」(我沒跟菲力克斯提起這點。)她從來沒自爸爸那裡聽過一句表揚的話,而她只要有一天沒來上班,爸爸就會大發雷霆。
我不說話了,捧起沙粒在我的手指間流過。我們坐在一把紅色的遮陽傘底下,沙灘上幾乎只有我們倆。一座小沙丘上站著一隻黑狗,狂吠著,估計是遠遠地嗅到了我的氣息。海面蔚藍而平靜。我極力忍住衝動,沒有跳下去潛入其中。加比總說我其實是一條魚,誤打誤撞才上了岸。說真的,當我在海裡,身處浪花之間,我會立刻平靜下來,閉上眼睛,在心裡說出一些我在陸地上不敢說的話。我把自己最寶貴的那些話悄悄地說給大海聽,所有我在陸地上從來不敢提起的問題,所有我在陸地上從來不曾記起的祕密,我會在海浪中大聲喊出來,然後立刻徹底地忘記它們。儘管我知道它們會在海浪裡泛出無止境的漣漪,並留存其中,就像放在一支巨大瓶子當中的一封信。
「她為什麼要離開警局的工作?」菲力克斯輕聲問道。
「那麼,我們說到哪裡了?」我不自然地問了一句,我說不下去了。
隨他去吧。沒人逼你去談論一個死去的女人,就算她是跟你說話的人的媽媽。況且就連這個跟你說話的人自己也不太想談她。他幾乎不認識她,她死的時候他才一歲,從那以後在家裡也很少提起她。她死了就是死了。
「我對她一無所知。」我小聲地說,帶點錯愕。菲力克斯朝我靠近了一點,卻沒有說話,生怕打擾了我。
她好吃,又為此痛恨自己。但是每當爸爸開始用橄欖油熱鍋,往裡面撒上切碎的洋蔥和蘑菇,攪拌起一鍋的通心粉時,她壓根兒控制不住自己。有時候,我懷疑爸爸是故意這麼殘忍地對她:用食物誘惑她,讓她變得更胖,那樣他就更有理由不娶她了。
我用力把膝蓋蜷縮向肚皮,咬起腮幫子,把手指甲掐進手掌心裡。我像這樣待了幾秒鐘,直到覺得鎮定一點了。我一個字也沒說,甚至連額頭冒出的汗珠也沒擦去。我的後背和肩膀僵和_圖_書硬得像塊木板。我感覺此刻只要我開口說出她的名字,我的脖子就會突然折斷。菲力克斯望著海面上太陽下沉的地方。沙丘上那隻黑狗還在不停地朝我狂吠,牠的腦袋挺直,尾巴豎起。我用一根手指挖著沙子,摸索哪裡是最早被潮水浸溼的地方。微風拂過,一朵海百合的白色花瓣飄散開來。
「啊,這個啊。」
大概每個月一次,我的導師馬可思太太,會把我趕出學校,說:「這一次是永久開除!」是加比飛奔到學校為我求情。就像一套固定的儀式,加比會懇求她再給我一次機會,然後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厲聲質問學校怎麼能放棄一個像我這麼棒的孩子。馬可思太太就會帶著一絲假笑回答停課一週,小懲大戒,完全適用於像我這樣的孩子,像我這樣的一池渾水,像我這樣的一團廢物。跟現今不同,那個時候的老師總是挖空心思地想著怎麼侮辱學生。說到底,也許應該接受這樣的現實:我需要另一種體制,才能更好地適應我的缺點。你們可以肯定的是,加比絕不會默默地放過這件事。她在導師的面前脹得鼓鼓的,像極了要保護自己幼崽的眼鏡蛇。「你們眼裡的缺點,我偏偏看著是優點!比比皆是,例如,他有藝術細胞!對!或許並不是每個人都完全適合學校這個方形的條條框框!有的孩子是圓形的,夫人,有的是八邊形的,還有的孩子說不定是三角形的,為什麼不行?而有的是……」加比降低了聲量,一隻手高舉在空中,就像著名女演員勞拉.琪佩羅拉在話劇《玩偶之家》裡那樣,用冰冷的聲音低語道:「鋸齒形的孩子!」
我的五臟六腑忽然間變得蒼白空虛。
沒關係,我想,要是他這個人完全不敬畏逝者,只是想聊聊加比,那我們只聊加比好了。反正關於佐哈拉我也沒太多可聊的。我對她一無所知。對我而言,她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碰巧生下了我,而加比卻為我付出更多。
(「有一次她差點就離開他了。」我接著說:「但她最後還是決定再多留一段時間。」)
沉默。好吧。他有權保持沉默。儘管在我看來,如果一個孩子說了「我媽媽去世以後」,多少會變得有些特別。或許對菲力克斯而言並非如此。他將那輛綠色的金龜車開到一條狹窄的道路上,帶著我們向大海和夕陽駛去。車開得很慢,彷彿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警察在搜尋我們。
在那個海灘上,我特別想和菲力克斯聊聊加比。不光是為了引起他注意,為了說一句「我媽媽死了」,也是想和他多聊聊加比。因為之前當我說起加比是如何愛上我爸爸的,我突然感到一種全新的哀傷。
「她不准我叫她媽媽。」我告訴菲力克斯。這時我們把那輛綠色金龜車停在海灘邊,踩在炙熱的沙子上。我剛下車還沒看到大海,一聞到海的氣息,我已經開始喋喋不休了。大海總是對我有著神奇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