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灘騎手
鹹派的那幫人,眾所周知,都是些現實主義者,邏輯極其嚴密,作決定非常果斷,對幻想總是持懷疑態度,只尊重事實。我還不止一次聽說,他們那一派的協會就在死海附近山上的什麼地方,他們還會舉行駭人聽聞的儀式,把整塊的巧克力泡到死海的鹹水裡!太恐怖了!不過,研磨了這麼多年的鹽,這個協會也漸漸衰弱了。
你眼睛閃亮
像鑽石光芒
你站在碼頭
揮揮手告別
偷走的海洋
我為你拿回
而你的圍巾
一定要給我!
像鑽石光芒
你站在碼頭
揮揮手告別
偷走的海洋
我為你拿回
而你的圍巾
一定要給我!
讓大地變成甜的吧!
他從鍊子上摘下一枚金麥穗,用手指撫摸著。「現在把這個扔出去吧。」他說,把它放在我的手掌心。
它在空中悠悠地翻轉著,最後被吞沒在浪花之中。一隻潔白的海鷗俯衝向它。或許牠抓住了,或許沒有。
「你怎麼知道的?」我小聲問。
嗨,嗨,勞拉——
嗨,勞拉.琪佩羅拉!
嗨,嗨,勞拉——
嗨,勞拉.琪佩羅拉!
嗨,勞拉.琪佩羅拉!
嗨,嗨,勞拉——
嗨,勞拉.琪佩羅拉!
天空漸漸顯出魚肚白,黑暗慢慢地消退,融入海中。從我們推倒土牆後造出的海灘上望出去,淺藍色的光帶若隱若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海的氣息,感到一股鹹味衝進肺裡。我吶喊著,我尖叫著,我記不得自己還幹了什麼,我征服了它!現在它是我的了!第一個孩子!全世界!
我們穿過黑暗,靠近彼此。「這裡呢。」我說,指了指旁邊的推土機。
當那甜點一上來,噢!
「我?」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枚麥穗扔向了天空,扔向了大海。
到這裡,我再次請求打斷一下故事敘述,趁作者與讀者之間有著甜蜜的親密接觸,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公開我的臨終願望,我的精神遺囑:
「太棒了,福爾摩斯。」加比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那你怎麼知道他睡著了?」
「你看那裡,阿姆農。」
大多數樓房的百葉窗緊閉著。特拉維夫還在沉睡,做著它最後的美夢。然而在一扇高高的窗戶上,有一片紫色的雲彩,正迎著柔光曼妙飛舞,在清晨的微風中呼吸。那是勞拉.琪佩羅拉的圍巾,現在是我的了。
突然之間我感覺到海洋。它用潮溼的氣味和湧動的浪花襲擊了我。大海!我只不過離開了它幾個鐘頭,已經開始想念它了。正如我說過的,我非常熱愛海洋。儘管我是耶路撒冷人,卻像特拉維夫人一樣擅長游泳。一有機會,我就央求加比帶我去海邊。還在半路上我就開始興奮得渾身和_圖_書發抖,她會取笑我,說我像從耶路撒冷的水族館裡逃出來的魚,等一下就要回到真正的家。
突然之間,寂靜被打破了。菲力克斯轉動了那把簡易鑰匙,推土機開始咆哮。噪音大得可怕。我覺得,在這種喧囂聲中,整個特拉維夫市裡沒人能睡得著。菲力克斯跳上駕駛座,招呼我也上去,我飛身一躍……
很抱歉我的這段描述太過冗長。我意識到這本書的讀者當中或許會有一、兩個是對巧克力的魅力無動於衷的。世界上的確存在這種生物,而我們必須以高尚的情操接受他們,當他們是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之一。我自己就認識一個孩子——還是不說他的名字好了——他從小就偏愛吃鹹的食物,不愛吃甜食。說真的。他酷愛洋芋片、脆餅之類的零食。我不得不說,他真是個怪物。從這個區別看來,我和他恐怕是分屬於兩個不同的人類分支:
說到這裡我必須打斷一下,澄清一些事情:有些人,有些粗俗不堪又缺乏藝術細胞的人,會認為這樣的遊覽無聊至極。就算他們碰巧愛吃巧克力,他們也只對最後的成品感興趣,只注重實實在在的結果。
加比瞇起眼睛,挑釁地問:「跟男人約會?」
從餐館出來,我們會坐公車去最後一個,也是激動人心的目的地:拉馬特甘郊區的巧克力工廠。這是另一個我和她發過毒誓要保守的祕密,屬於我們的甜蜜秘密。老天保佑,爸爸千萬別發現她把我帶壞了。
「是的,請吧。這麼做就對了。請吧!」
而我,則正好相反,有時候我相信我的血管中流淌的是巧克力糖漿(櫻桃口味的)。直到現在,我表面上看起來已經是個大人了,當我與人會面,進行重要的商務餐敘時,我的内心深處還是知道,這整頓飯,整場談話,都不過是為了吃到最後的甜點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可憐的加比,穿著黑裙子坐在毫不舒適的躺椅上,鼻子上遮著一塊白色的護鼻罩,她渾身上下包括她的皮包——都抹上了防曬霜。在喧鬧的海灘邊,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幽靈。她厭惡大海,懼怕陽光,而且最忍受不了的是那些穿著比基尼的辣妹從她身邊經過。她的腦袋被嫉妒和憂傷兩支船槳撥得搖來晃去。「我是唯一一個在海灘上就會暈船的人。」一看到年輕姑娘招搖過市,她就會這麼抱怨,「上帝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一定是為了刷新人類忍耐力的極限。」
不消片刻我們就到了堤岸。它非常宏偉,有好幾公尺高,幾十公尺長。一堵沙牆被夯實在堅固的土牆上,顯然這些沙子就是從我們剛才站著的大坑裡挖出來的。
「裡面有人。」他用手指打了個暗號。「睡著了。」
「你跟你的媽媽一模一樣。」他大笑著穿過沙灘。「她在海https://www.hetubook.com.com邊就是這個樣子,像你一樣瘋狂。大海是她的家,她就是海裡的一條魚。」
輕巧,金黃。一枚小小的麥穗在我手上。我直直地站在推土機上,看到他用一種別樣的眼神從側面打量著我,就像他第一次在火車上看我那樣。
而我和加比,卻很享受生產巧克力的奇妙過程。那些管子,那些大桶,那些運送成袋的可可豆的堆高機,那些研磨之前烘烤可可豆的巨型圓桶,傾倒出神奇濃漿的大漏斗,凝固成一整板的巧克力,閃耀迷人,等待著被分成小塊,先用一層銀箔包裹,接著是一層光鮮亮麗的包裝紙大自然的生命輪迴是多麼美好!
一邊輕鬆自然地聊著天,我往嘴裡塞上一口巧克力慕斯,或者「甜蜜美夢」蛋糕,或者「小天鵝」可麗餅,或者「喜馬拉雅雪山」奶油……坐在宴會桌對面的那個人永遠想像不到,在我這個舉止得體的紳士心中,會浮現出兩個人:一個頭髮枯黃的矮小男孩和一個穿著顯瘦黑裙的胖女人,正在大快朵頤,欣喜若狂……
他拉起手刹車,放下,推土機猛地一類。我們來回搖晃,就像坐在一頭快要伸直膝蓋站起來的駱駝背上。菲力克斯奮力拉起他前方的兩根大型桿子,用腳踩下踏板,發現有反應了,開始駕駛。推土機立刻聽話了,彷彿能感覺到他的權威。我們開過了警衛,亭子的縫隙間似乎亮起了一縷微弱的燈光。我看到門把在上下搖動,那個警衛要想辦法出來,儘管門把已經被木栓封死了。他開始用拳頭砸門。
早上五點,推土機總算停下來。或許是壞掉了,要不就是沒油之類的。天邊已經開始泛出光亮,雪白的海鷗開始盤旋,發出喳喳的叫聲。那道土牆倒塌成一堆廢墟。清晨的小浪潮已經開始沖刷它,把殘沙拖回海裡。菲力克斯和我從頭到腳全是沙子,連眼皮上都感到刺痛。我們的臉上都結上一層潮溼的沙子和海鹽做成的面具,但是他的藍眼睛閃閃發光,像個興高采烈的孩子。菲力克斯把他的泥手伸到他的破爛乞丐衫裡,拉出來一條精緻的金項鍊。一個心形的小匣子和兩枚金麥穗在他糊滿泥沙的手上閃耀著神祕的光芒。
我和加比迅速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包裝部門可是整個行程的重點啊!就像演員們上臺之前去參觀化妝間!
「快。」他叫我,我在他的聲音當中聽到了他的力量,那種遇到危險才被喚醒的力量,就像一部準備發動的引擎。
菲力克斯跳上推土機,好似躍上了馬背。他到處摸索了一下,找到兩根大釘子,還有一把鉗子。我搞不明白他要幹什麼。亭子裡的人似乎醒過來了,在裡面來回跺腳。菲力克斯用鉗子把兩根釘子扭在一起,做成一把金屬小叉子,插|進了駕駛座後方的雙眼插孔裡https://m.hetubook.com.com。還是一片寂靜,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推土機大舉進攻,高舉著它的鐵鏟,又放了下來,用它鋼鐵般的力量猛擊那個堤岸。我們四周飛沙走石,土崩瓦解,掀起的沙塵直奔天際。菲力克斯向後甩著頭,像雄獅一樣咆哮,像豺狼一樣號叫,吼聲中帶著快意。我拍打他的肩膀,提醒他還有一個同伴!他在駕駛座上稍稍移動了一點,讓我踩到油門。推土機轟鳴著,顫抖著。我把它從我們身邊噴湧的沙土中拉了出來,又一次衝向那道堤岸,找一個要擊潰的地方。這真是太不可思議,太瘋狂了。我們就像征服者,與一堵石牆戰鬥。我記在腦子裡的那張小單子上,「駕駛經驗」一欄下面,「火車頭」後方可以加上「推土機」。菲力克斯用盡了他最大的音量吶喊,歌唱。我覺得他唱的是:「誰偷了,偷了去特拉維夫的火車?」然後自己回答道:「是我們先驅者,偷走了特拉維夫!」過了一會兒又唱:「碧海在下,藍天在上,我們拆了港口,毀了這裡。」這時我覺得是時候唱我們的主題曲了,我們,大聲吼著,隨著飛揚的沙塵和拍打的浪花,我們編了一首曲字:
「這個恐龍。」菲力克斯唾了一口。我也搞不清楚他的意思是說這部推土機太舊了,還是說它看著像個史前生物。
他發出一聲恐怖的叫喊,把推土機轉向山丘,開足了馬力。我彈了起來,一隻手緊緊抓住推土機上方的鋼梁,閉上眼睛。
它很小很堅固,帶著一把黃色的鏟子,鏟子有它的架子那麼大,向上高舉著。
我不確定這首曲子是我們當中的誰編出來的。我先開始,菲力克斯繼續,沒過多久,我們都大聲唱了起來。菲力克斯胡亂揮動著手臂,臉頰上流下快樂的淚水。他穿著一身乞丐裝,活蹦亂跳,看上去像某個古代的異教徒對著月亮頂禮膜拜。我很好奇,也許他會這麼開心,是因為在他整個犯罪生涯當中,還從來沒有幹過跟我在一起做的這些事,這是出於善意的犯罪。於是,我們在推土機上跳舞,搖擺雙臂,又笑又叫。還有它,那部黃色的推土機,也充滿了生氣。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歡樂的推土機。或許它想感謝我們把它從沉睡中喚醒。它歡騰雀躍,跑來跑去,調皮地靠近土牆,就在最後一刻,用它的神力給那堵牆一個大驚喜。它像一頭可愛的大象寶寶一樣,每猛鏟一下,就把它長鼻子似的鏟子高舉向空中,彷彿還顫抖著發出了推土機的歡笑。
「這裡生過篝火。」他指了指一小圈灰燼。
我?!
菲力克斯低聲回答我:「我不知道,但願如此。我是誰啊,又不是先知以利亞。」我們繞著那個亭子走了一圈。它沒有窗戶。這似乎讓菲力克斯非常高興。他向我伸出一隻大拇指。然後,https://m.hetubook•com•com他開始四下搜尋,找到一根木頭,對著亭子的門量了量。他躡手躡腳地靠近亭子的門,動作就像出現在老鼠噩夢中踮著腳尖走路的貓,周遭安靜下來,突然間,他用力把那根木栓插到了門把上,亭子變成了牢籠。
我先看到了一部推土機,緊接著看到了菲力克斯。他還沒有注意到我,我就發現他了。我剛抵達海灘,他就出現在附近的一條小路上。他像個乞丐似地瘸著腿,四下張望,就像個漁人撒開大網,將一切盡收眼底。他當然知道應該怎麼張望。因為一個普通人要想看後面有沒有人跟著,通常都從左邊肩頭往後看。總是這樣的,你試試看就知道了。這就是為什麼當一個優秀的警探跟蹤嫌疑人時,他會向右後傾,避免被人發現。菲力克斯深諳此道,他偶爾也會往右邊瞟幾眼,從而在黑暗中監視我。
「你讓我做你的招牌動作?」
爸爸也不太喜歡去海邊。我似乎從來沒看見過他在海裡的樣子。(我到十歲時才偶然間發現他竟然不會游泳!)加比知道我投入海浪之中有多麼快樂,儘管她在海灘上飽受折磨,還是願意至少每個月帶我去一次海邊。這是我們的固定娛樂日,或者說,是我的娛樂日。我沒覺得加比在特拉維夫的海邊有多享受,可是從我八歲那年起,五年來她沒有錯過一次「特拉維夫」日:她在沙灘上如坐針氈。可是離開海灘之後,她會對著勞拉.琪佩羅拉的房子站上一、兩個鐘頭,站到兩腳痠疼也沒一句怨言。我們會從那裡去一家餐館,她會在一頓狼吞虎嚥之後,在一張餐巾紙上計算有多少卡路里像偷渡客一樣隱藏在那些無辜的牛排和薯條當中,害她發胖……有時候,她貪婪地大咬幾口,就會倒在椅背上,揉著她肚子上的肥肉,喃喃地說,「唔,這可不好,加比。節食計畫又打亂了。」
我們站在一處沙地裡刨出來的大坑前,顯然不久後一棟建築物的地基要打在這裡。我對我們到這裡來的目的還是一無所知。我們安靜地在四周踱步,測量著這片區域。大坑四周有一排木頭柵欄和一堆鋼軌,邊上還有把鋸子。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警衛亭,但是沒有燈光從亭子的縫隙中透出來。
現在一起唱:
我們走近了一些。我感覺菲力克斯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在用鼻子嗅。
「可是等這個房子建好了,就會擋到更多!」我喊道。
「這個小山丘遮住了勞拉窗口的視野!它擋住了她看海!」菲力克斯在噪音中大喊著。
每月一次,週四下午四點整,巧克力工廠會開放訪客參觀。我和加比五年以來從未爽約,算得上是他們的榮譽客人了,有時候也是僅有的客人。我們花整整一個鐘頭的時間跟著昏昏欲睡的導遊閒逛,聽她描述巧克力是怎麼做出來的,研磨可可豆,融化奶油,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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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大桶裡攪拌濃稠的奶油狀液體……我們聽到警衛亭裡傳來撞擊聲和尖叫聲。菲力克斯遲疑了一下,還是朝那裡走了過去。他將卡在門把上的木頭放鬆了一點。裡面的撞擊聲停止了。或許那個人嚇壞了。我們趕緊逃離,但在我們離開海灘之前,菲力克斯停下來,指著那排高高的樓房說。
犯了錯誤就要付出代價,孩子。這就是生存的法則。走吧,回去睡覺吧。
他居然讓我做他的招牌動作!
「要是約了醫生就算了。不過下不為例。」加比原諒了她。
「只有一杯咖啡。」
我們從推土機上跳下來,開始奔跑。我們必須在整個城市甦醒之前離開這裡。我偶爾向後張望,感覺到心裡一陣憂傷。我們的小推土機還停在海岸線上,鏟子高高舉起。就為了一個夜晚,我們把它喚醒,打擾了它的安眠,而現在,它又要進入夢鄉了。
那個導遊很有個性,瘦得像根棍子一樣。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了無生趣,即使講的是巧克力這麼美好的事物,就像一部機器一樣死板地完成任務。她從來沒改變過她的講解辭,每次都講同樣的兩個笑話,也從來不好奇為什麼我們每個月都要來跟著她閒逛。只有一次,她違反了常規的路線。那次只有我們兩個訪客,當我們走到包裝巧克力塊的部門,她轉過來對我們說:「不好意思,反正你們之前已經來過了,你們介不介意今天跳過這個部分?我四點四十五分有一個重要的約會。」
把我埋葬在巧克力棺材裡吧!
我猜他還不太確定跟在他背後的是不是我。突然之間他消失了。我看不到他去了哪裡。他彷成百上彿被沙灘吞噬了,消失在夜幕當中。正如警察局裡人們所說的,他就像水一樣難以捉摸。千的警察以為已經成功抓到他了,可是攤開掌心一看,發現他又從他們的指間溜走了。除了那個握得特別緊的人,當他打開拳頭的時候,菲力克斯還在那裡。我等待著。他去哪裡了?我遲疑了片刻,輕輕地吹起了口哨。我看到有什麼東西在沙丘間移動著,像一條蛇在陰影和月光之間蜿蜒爬行。過了一會兒,一個微弱的口哨聲回應了我。那大概是我們之間沒有事先商量就已經達成一致了的暗號。
鏟子刺進了那道土牆的中央,把它劈成兩半。過了三年,沙子受潮水和鹽分的影響,已經壓得十分緊實,但推土機一瞬間就把它摧毀了。沙土飛揚,騰起令人窒息的沙塵。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全都充滿了沙子。菲力克斯抓過換擋桿,向後倒退推土機。然後他把機器猛地轉過來,又衝了過去。
「不是。約了醫生。」那個女人說。
「已經三年了,他們都沒有動工。他們撤了,留下這個爛攤子,沙子,推土機,還有個警衛!建商捲款逃了,還帶走了大海!現在抓緊了!」他用最大的音量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