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像一隻夜行動物
「72請講。」對講機裡的聲音回答他。
「你太急著報仇,總是暴露了自己。」報什麼仇?她在說什麼?
「以後再解釋!現在我們得走了!」
我能想像得到那個傢伙抓著自己長滿青春痘的額頭,滿臉狐疑。菲力克斯.格里克太耳熟了,可就是無法馬上聯想在一起。畢竟,當菲力克斯鋃鐺入獄的時候,那個警員還在玩警察抓小偷的遊戲。於是,他等了一個鐘頭,值完班,回到家,跟她待產的妻子聊聊天,告訴她有個老人講到關於孩子的事,什麼整個人生都會改變之類的,問她看沒看見他的手錶。他幾乎可以肯定在遇到那個老人和他梳小辮子的孫女之前,他的手錶還好好地戴在手腕上。然後,他又開始回憶這個名字。菲力克斯.格里克?好像在哪裡看到過,手寫的,還是印刷的?他變得焦躁不安,對妻子說他很快就回來,趕緊開車去派出所。手錶或許是落在儲物櫃裡了。可是,並不在那裡。那個警員走進所裡一位警官的辦公室,他是個老警官,能記得住二十年前的事。大概跟我爸爸年資差不多。那個警員猶豫地問:「請問,您聽說過菲力克斯.格里克這個名字嗎?」
「你對付犯罪分子時帶有太多個人情緒了,甚至毀了整個偵查和埋伏行動。」加比在廚房裡對他說。
我抓住的那個孩子雙手被反銬,躺在人行道上。他的臉上閃爍著路燈的光芒,看起來就像一隻被捕獲的小動物。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整個人生可能會從此改變。而我,就是他的宿命。
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汽車發動了,爸爸調轉車頭逆向行駛!他越線超車,衝上安全島,還差點撞到了一輛迎面開來的汽車……我能做的只有靜靜坐著,嚇得渾身僵硬。一是因為我當時認定我們很快就會被撞死,但更為恐怖的是,那一刻爸爸的臉色。他的力量想要立刻打破所有規則,即使是他自己最神聖的法律。儘管我對他的座右銘爛熟於心:「在刺客的槍口下,保鏢無須為踢開總理而向他道歉。」可是看到他變成這樣,我還是被嚇到了。他就像一個巨大的彈簧,一輩子壓得很緊,突然間一鬆手,就開始發狂。
警探阿爾法思認出了我。「那個是費爾伯格家的孩子吧?不就是那個吉祥物?」
佐哈拉浮現在我腦海中。她非常美麗,個性還很強硬。要是現在她還活著,該有多少歲了?三十八歲,跟班上其他孩子的媽媽一樣。如果她還在,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我們就不會有加比了,但我會有一個媽媽。倒不是說覺得少了些什麼,這麼些年了,我過得也挺好的。只是有些小細節我很想弄清楚。就是這樣。只是為了給我今天開始做的小調查收尾。
案件像一場聲勢浩大的焰火表演一樣爆炸開來,龐大的機器開始發動。
我們一路飛馳,速度過快,我幾乎是黏在座位上。一長串車流阻擋我們,爸爸按喇叭,不耐煩地捶了一下方向盤,他沒警笛,也沒有警示燈,我們被堵在路上,只能坐著乾等。我閉著嘴,因為我看到了他的額頭和脖子上鼓起的青筋,不到片刻我爸爸就會爆發,然後飛過車流。
或許我應該給自己創造一種特別的風格,就像菲力克斯的金麥穗一樣。
爸爸跟另外幾個警員告別,我們開車回家,一言不發。實在太尷尬了,他差點弄砸了整個行動,而恰恰是我過來拯救了他。我想跟他說這不過是個巧合,我的成功完全是無心插柳,像我這麼大的孩子反應是會快一些,但他作為一名警探,顯然比我聰明得多,也老道得多。但最後我選擇了沉默。我最擔心的是他會收回他早些時候,抓捕之前,在車裡對我說的話。
她立刻用女王的口氣說:「你別告訴我該做什麼,今天晚上,趁你們去外面胡作非為的時候,我正好有我的計畫。」
我很愛跟爸爸一起上街,總是充滿了責任感。要是碰到同學,我就會點點頭,繼續走路,生怕他打擾我執行任務。有時候,我會分心到那些普通人身上,那十分之八的無辜百姓,做著他們的小買賣,對身邊遊蕩著的危險全然不知,想不到他們的頭頂上方有兩個機智的頭腦交戰正酣。他們也許年齡上比我大,可是當我走在街道上,跟爸爸一起,我感覺自己像他們的爸爸。
「諾諾,你在這裡做什麼?」另一個長著大鬍子的警察問道。
其實並不是。不過案件剛說到一半,我並不想就此打斷,談談我的童年究竟過得怎麼樣,不過就是些警察行動啊、槍枝什麼的。
像我這麼年輕https://m•hetubook•com.com的也睡不了多久,我心裡想。我躲在一張沙發椅後面,脫下了女式襯衫和短裙,換回了我原來的衣服。
大概一年多前,我碰巧目睹了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被警察逮捕。爸爸和我在加比家吃完一頓特別的晚餐,正準備回家。我也不記得那頓大餐是為了慶祝什麼,大概是她的某種節食方法見效了。當時我們正開車回家,聽到警務無線電裡說有兩個男孩正企圖撬開一輛停在羅恩電影院附近的汽車。爸爸調頭就往那裡趕。他原本不應該帶著我一起去,可是他擔心如果先把我送回家可能會錯過這次逮捕行動。爸爸絕不會錯過任何任務。
菲力克斯叫住我。「現在我們這麼進行。我走前面,你走在我背後五十步的地方。要是有情況,警察來了什麼的,我就噓一聲!你趕緊跑,藏起來!然後你回去勞拉家裡。千萬別在街上等我!」
他說「行動」的時候真完美,就像電影裡的警察。
好吧,咱們走吧。沒關係。整個城市都在對我們狂吠。我的雙腳開始不由自主地奔跑,彷彿有人在召喚我,誘惑我:到這裡來……或許是因為我現在感覺太孤單了,菲力克斯和爸爸都不在我身邊。頭頂那一輪巨大雪白的月亮在變換著表情,我向前走著,可是去哪裡?去找誰?
我們在街角停下車,還有很多車輛停在那裡。忽然之間,附身在爸爸身上的那個眼神兇狠的陌生人不見了。在小小的車子裡,我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活力注入了他的體内。他換上一件便裝毛衣,拿出一副小型望遠鏡,窺視著事件動態。我很熟悉他臉上這個表情。他轉向我,彷彿突然間反應過來我還跟他在一起,想起來不是他的警察搭檔,而只是他的兒子。他對我露出一個淡淡的苦笑,發自心底的笑容,摸了摸我的臉。
所有警員都認識我。
「收到。」那個聲音回答。
聽上去我的童年還挺狂野的,對吧?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保持著固定的距離。我偷偷地掃了一眼四周,確定沒有人尾隨著我。這個場景真詭異:我跟蹤著一個要我跟蹤他的人,同時警惕著有沒有人跟蹤我。
睡吧,安靜地睡吧。小小的家庭,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孩子。你們哪知道什麼是真實的生活,你們擁有的一切崩潰起來易如反掌。你們哪懂得什麼叫做為生存而戰?什麼叫做法律與罪惡之間持久不絕的戰爭?睡吧,蓋好被子,把兩隻耳朵都蓋上。
他想了一會兒,聳了聳肩。好吧。然後轉向勞拉:
「我真笨……」菲力克斯嘟囔著。「我只是想讓阿姆農笑一笑,可是每次都搞砸,反而讓他難受……」勞拉一頭霧水。她當然不明白。她站在那裡,來回看著我們,過了一會兒說:「你們之間已經有祕密了啊。」她笑笑,「挺好的。」她忽然雙手環抱住菲力克斯和我,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那兩個警員忙著給那孩子上手銬,免得讓爸爸看到他們臉上的真實表情。
下次吧,如果我有時間講的話。
菲力克斯呼喊了一聲,並對我眨眨眼。他伸出兩隻手指舉過頭,準備去奪那條紫色圍巾。勞拉.琪佩羅拉高聲尖叫著,跳了起來。菲力克斯跑過去,勞拉單膝跪在沙發椅邊上,招揚著她的圍巾,在頭頂飄成一道紫色的圓弧。菲力克斯站住,踩著腳,大笑著,直到看到我臉上的表情。
我像一個越過敵方警戒線的間諜般沿路前行。只要一聽到有腳步聲,我就蹲到院子裡或者門廊處,耐心地等待。晚歸的人們從我身邊匆匆而過,幾乎沒人碰到我或者發現我。有一次,在一個黑暗的樓梯間,一個女人就站在離我幾公分遠的地方,翻她的皮包找鑰匙。她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幾輛自行車之間,卻沒有看見我。
沒有攝影師在場,也沒有閃光燈,只有勞拉.琪佩羅拉親吻了我。加比會暈倒吧。她大概會把我的額頭風乾了當成紀念品。接著,她親了菲力克斯,在額頭上,和嘴唇上。她閉著眼睛親吻了他。
蠢貨,我在心裡嘲笑。兩頭大笨熊。
突然間我停下了腳步。有一輛警察巡邏車停在我左邊的人行道上。我像閃電一般迅速彎下腰,躲進了旁邊的小花園裡。過了幾秒鐘,我向外偷看。車裡有兩個警察,靠在座位上說著話。一盞煩人的藍色警示燈在車頂上打轉。電臺轉到了音樂頻道。兩個大塊頭巡警,偷懶坐在車裡聊天。渾蛋。可是我沒有辦法讓他們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左瞄右看,街道上hetubook.com.com空無一人。我向上張望,萬一屋頂上有個崗哨什麼的就不好辦了。那片區域很空曠。我從花園出來,貼著籬笆跑到了前面。我避過了他們,從法律的手中逃脫了。如此輕鬆。就像他們身邊的一道黑影。而他們又懶又笨。
要是我拿根鐵釘,在一整排車上刻上我的大名諾諾昨晚到此一遊——你們就被嚇得半死了吧。
我們沿著街道向下走,走在微涼的黑暗當中。樹上的葉子窸窣作響。月亮很大,似珍珠般皎潔,幾乎快滿月了。我想到所有我認識的人現在都睡了。所有的普通人、外行人,都安詳地進入了夢鄉,而我和菲力克斯.格里克,這位傳奇大盜,卻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
「沒關係,長官。」
一個法律之外的孩子。一個有著另一套法律的孩子。
可能正是出於這個原因,爸爸從小就訓練我要睜大眼睛,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保持懷疑的態度。可是,或許我的猜疑心還不夠專業。比方說,菲力克斯跑到我面前時我就沒起疑心。他究竟和這整件事有什麼關係?爸爸真的跟他握手言和,為了我達成協議嗎?為什麼我如此地被他吸引,儘管害怕,還是想跟他在一起。說不定現在就是應該逃離他的時候。拯救自己……
「他拿出了一把螺絲起子。」屋頂警察報告。「他撬開鎖了。」幾秒鐘後,「進去了。」
「抱歉,我誤判了距離。我太早撲過去了。」他嘟囔著。
菲力克斯去哪裡了?他突然消失了一陣子。哦,在那裡。
「去海邊。那裡出了問題。我們去沙灘上找推土機。很簡單的任務。過來,搞定,十分感謝,週末愉快!」
「好極了!」菲力克斯歡呼著。「阿姆農和菲力克斯現在就去把你的海洋帶回來!請問女士您幾點鐘起床?」
突然間,爸爸衝向了他,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他運足丹田之氣怒吼著「雜種!」,瘋狂地揮動著他的手臂。就連我都知道他犯了個天大的錯誤!他應該走到那個男孩旁邊,只有非常近身了才能撲向他!
還偷走了他的手錶。
那個外號叫「老爹」的警員從背後給了那孩子一腳,可是我們都知道他真正想踢的人是誰。
勞拉.琪佩羅拉抓抓頭。「推土機?我好像還真有一部……」她急匆匆地跑向冰箱,打開它,在廚房裡喊著,「啊!剛把最後一個給扔了……太笨了!」
「哈,你真棒!你拯救了整個行動!」
他們觀察了一會兒。一對情侶走過街道,停下來,在那輛飛雅特旁邊擁抱。他們一定希望能單獨相處,絕對想不到此時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他們。整個世界都隨著望遠鏡和對講機嗡嗡作響,而那兩個天真的可憐人卻什麼都不知道。
「路上再向你解釋。事成之後我們再回來帶走圍巾,還有勞拉。」
又過了一分鐘。爸爸緊張地敲打著方向盤,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準備好了要撲出去。
我盡量輕輕地走路,聽不到一點腳步聲。我感到有點緊張。說不定那些跟蹤我的人已經來了。我試圖用他們的方式思考:警察們在搜尋從火車上下來的一個老頭和一個小孩。我很好奇他們是否已經知道劫持火車的是菲力克斯.格里克。根據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得花上好幾個鐘頭做人像拼圖,跟有前科的罪犯照片作比對,並找到菲力克斯朝火車頭扔過去的那枚金麥穗。可是他向那個滿臉青春痘的警察出示了他的真實駕照。
慢一點,你一直在奔跑。
「好了,他們完事了。」屋頂警探報告道。
她把我們送到門口,在我們背後抛了幾個飛吻。
「等等,我不明白。出了什麼問題?」
我有一整年沒想到這件事了,甚至都沒有跟米加提起過。我只想忘記當時車裡那種恐怖的寂靜。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情。加比也是,她打報告時知道了這事,也一直保持沉默。唯有當下,深夜時分,這件事又湧上我心頭。我又想起來那個孩子臉上的邪惡微笑。或許他的嘲笑是對我這種乖寶寶的鄙視。或許他早在當時就感覺到我身上的某種特質。
「怎麼了?」勞拉關心道,已經站起來,把圍巾再度披到了肩膀上。
然後,他迅速地鑽出了汽車,完全忘記我的存在。在行動中,他實在太投入了。我看著他,學習他的每一個動作。他輕鬆地走過街道,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那個把風的也從眼角打量著他,認為他沒什麼問題。他看著就像一個普通的行人,累了一天,剛下班回家。他的肩膀垮下來,拖著疲憊的步伐。爸爸下班回家時就是這https://m•hetubook.com•com個樣子。是啊,這時我心想,就算有我在家,或許那個家對他來講也是空空蕩蕩的。或許他真正期待著的人——已經不在那裡了。
好吧,我又開始奔跑。
什麼叫「帶有太多個人情緒」?他有什麼私憤可洩?
「我見他逃跑,就絆了他一下。」
也不是說當那個女孩有多麼糟糕。我其實已經開始有點習慣了。
我的步伐太快了,跟菲力克斯離得太近了。這樣可不妙。可以看得出來我有多緊張。不能讓任何人發覺,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我有任務在身。我就是個很晚才回家的孩子。幸好我穿著自己的衣服。要是個女孩,這麼晚了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另外,又當回一個真正的男孩,感覺真棒。
我實在累壞了,可又不想錯過。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
「沒關係,長官。」
菲力克斯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要是別人看到你這個樣子怎麼辦?」
沒多久,他的影子又出現在距我十幾公尺遠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用跑的?還是飛?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出現在街角,拖著病腿,一瘸一拐地走著。
可是,他的眼睛卻在搜尋我。他在人行道上扭動著,試圖看我一眼。我沒有動,就讓他看著。我想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蔑視,對法律之子的蔑視。他對我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帶著仇恨。也帶著一種怨恨的祝賀,祝賀我成功抓住了他。
「我穿著褲子和我自己的涼鞋跑起來比較方便。」
「抱歉。」他對我喊道,臉瞬間就紅了。「我就是開個玩笑!完全忘了!」說著用力拍著自己的額頭。
「電影院外面也能看電影,是不是?」另一個一直沒出聲的警探在對講機裡笑著說。
「兒子,我真高興你跟我在一起。」他說。聽到他說出這種話,還是在行動進行當中,我整個人都懵了。他怎麼突然想起來要說這個?我的臉頰在他的撫摸下發熱,還想要他繼續這麼做。
還有三十步,還有二十步。我的嘴巴發乾。現在他們之間只剩十五步的距離了,而那個男孩還是沒有察覺。
可是爸爸按捺不住,他是如此痛恨那些罪犯,恨不得徒手把他們撕成碎片。
「我不希望我們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除非他真正進入車內。不要打草驚蛇,讓他在車內留下足夠多的指紋,清楚嗎?」
爸爸一路小跑過來,氣喘吁吁。
爸爸斥責道:「噓!工作時別開玩笑!」
世界上似乎只有我和菲力克斯是兩個真實存在的人,其他所有人都是我們這齣戲裡的演員。我們命令他們睡覺,他們就服從。就連那些沒有睡覺的人,也不是真的醒著,可能只是出現了幻覺,夢到他們是清醒的。只有我們,菲力克斯和我,是醒著的,敏銳而警惕,像兩道影子在黑暗的街道裡穿行。我們是另一類人,一條細細的線將我們與他們分隔開來。如果這時一個孩子正好醒過來,穿著睡衣,透過窗戶看見了我,大概會以為自己在做夢,要嘛就以為看到了蝙蝠俠。或者是海軍部隊的什麼人。我躡手躡腳地走著。我踢到了路旁車子的輪胎。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我的腳就是正好踢到了它。那又怎麼樣。現在一切都是我的,街道,城市,全是我的。你們都在熟睡當中,而我卻在黑暗中潛伏著,危機重重,出其不意。如果我一時興起,說不定會毀掉你們半個城市,把它燒成一片廢墟。誰會知道?你們這些可憐的無辜孩子。晚安。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的。我是好人,很善良。
狗叫聲終於休止,寂靜降臨,城市酣然入睡。我像一隻黑豹,兇猛而安靜。一隻夜行動物。睡在家裡的孩子們做夢都想不到一個與他們同齡的男孩能做出什麼事。
到了角落我站了起來,正常地走路,手插在口袋裡。菲力克斯也現身在黑夜中。我們都用了同一個辦法從警察眼皮底下溜出來。我無聲地為自己吹了一聲口哨,突然之間感覺好極了。「神清氣爽」,我們的加比會這麼說。
「你別忘了。」勞拉提醒他,誘惑式地把圍巾甩到他面前。「我的圍巾只有用海洋才能交換。整個海洋,除了海洋什麼都不行!」最後這幾分鐘裡,她變得歡快活潑,像個小女孩。她的身體似乎在不自主地舞動著,我從來沒在舞臺上見她這樣表演過。
那個放風的大哭了一聲,聽著像是某種動物的號叫。他兩腳絆了一下,馬上起身,抬腿就跑,一躍三丈高。他跑得飛快,幾乎腳不沾地。他不費吹灰之力越過了爸爸,像個腿腳機敏的足球運動員一樣閃了過去。我看到爸爸轉過身,一和_圖_書副笨拙氣憤的樣子,痛心疾首地揮舞著雙手。那個破車而入的同夥看到了這一切,立刻朝反方向逃跑。我看見埋伏在灌木叢中的警探跳了出來,沮喪地攤開雙手。那個放風的,剛從爸爸手上溜走,現在正朝著我的方向跑了過來。我們之間相隔約一百公尺,我完全知道該怎麼做。我慢慢地從車裡出來,漫不經心地走向他。我甚至一點都不緊張。我的身體就像一部上好潤滑油的機器,會替我思考。我一眼都沒看那個男孩,他也沒看我。像我這樣的小孩沒什麼值得擔心的。他只害怕那些成年的警探。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已經跑完了整條街,就快要經過我這裡了。我能看到他的眼珠子都突出來了。我飛身躍向他,就像爸爸無數次在健身房裡向我演示的那樣,我整個人摔到地面上,絆倒了他。
「是不是在哪個抽屜裡……」菲力克斯咕噥著說,打開了他的行李,在裡面翻找,扯出了一頂特別醜陋的假髮。他把它戴到頭上,又飛快地「長」出了一條與之搭配的小鬍子,和兩顆臉上的黑痣。顯然,他把整套行頭都裝在了一個側袋裡。勞拉看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跑到旁邊的屋子,拿回來一件破爛襯衫和一條縫了補丁的褲子,大概是她的戲服。不消片刻,菲力克斯就變身為一個衰老的乞丐,駝著背,拖著殘疾的左腿。「怎麼樣?費爾伯格先生,阿姆農?咱們累了嗎?還願意出門上一下夜班嗎?」
我們在那裡又多留了幾分鐘。爸爸等待著法警過來,從他車上採指紋。一小群人圍了過來,警員們指揮他們散開。人們對我指指點點,有幾個在交頭接耳。我保持著酷酷的樣子,手插在口袋裡走來走去,檢查指紋,搜尋還有沒有什麼能夠協助破案的證據。我不過做了這種情形之下應該做的事情。
「早上六點阿姆農和菲力克斯會把海洋帶回給妳。現在妳把家裡所有的燈都關上,上床睡覺去。」
這週末就是我的成年禮了。整個警局的人都會來。爸爸也保證過到時候會讓我升職。我們說好了的。我當二等警員已經當了很多年了,這個週末我就能晉升到一等警員了!我們會走一遍常規儀式,我像個男人一樣喝下一整杯的啤酒,然後他為我別上肩章。也是時候了。離我上一次晉級已經過了一年半了,都怪那頭牛的事故。
「對記者我總是說我十點之前絕不睜眼。」勞拉咕噥著說。「可那不過是說出來讓人羨慕而已。事實上,我每天五點鐘就醒了,像我這樣的老人睡不了多久。」
可是加比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他與犯罪分子對峙時帶有太多個人情緒?他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讓他鬥得這麼狠?為什麼他想要復仇?
會是什麼動機呢?為什麼他要讓那個警察看到他的真實姓名?
不,不只是這樣。在菲力克斯那裡,什麼事都不會「只是」怎樣。一定還有別的,更深層的動機。
菲力克斯想讓警方知道是他幹的。越是有人在後面追,他越享受逃脫的過程。他需要加一點危險當佐餐的調味料。我從後面仰慕地望著他。他在我前方跛行,弓著背,看上去十分可憐。真是個偉大的演員。爸爸很清楚他在做什麼。有的事情,只有像菲力克斯這樣的罪犯才能教我。有的東西,只有處於真正的危險當中,才會得以檢驗。或許,不學會這些,就當不了世界上最好的警探。比如像現在這種感覺,黑夜中你獨自走在犯罪的路上,周圍有警察追蹤,孤身一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直覺、機智和膽量。
有一隻狗朝菲力克斯狂吠。是一隻瘦巴巴的小狗,從某家的院子裡朝他狂叫。這可不好,會引人注意。菲力克斯快步走遠。但是其他的狗,各家各戶的,各個庭院裡的,二層樓房裡的,也開始叫了起來。或許有人會靠近窗邊,看看發生了什麼事。菲力克斯說狗總是會咬他,而我自己已經被狗咬了不下十次了。我一經過,最訓練有素的狗都會開始發瘋。我甚至還被一條導盲犬攻擊過!
「72呼叫75,完畢。」爸爸對著無線電通話器低聲說。他又成為一個完美的專業警探。
我心想爸爸可以指望我了。他這一輩子就為我籌劃了這麼一個夜晚,我突然間意識到,跟他在一起的日常生活都是訓練的一部分,每件事都是為偵查課程做準備,為了生存而戰。比方說,我們一起去菜市場買東西,正談論各種事物,他會突然說:「你仔細看這條街。(我已經熟悉了他那種特別的聲音,教導時才用的聲音。)十個人裡面有八個會認為這只是他們和*圖*書買東西的地方,會會朋友,等等公車,但剩下那兩個人則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一個是罪犯,而另一個,就是你,警探。(我順從地站直了身子。)罪犯在這裡看到了藏身之處,看到可以下手的錢包,打開的袋子,鬆動的門鎖,而最主要的是,他看到了你,諾諾,偽裝成普通百姓的便衣警探。而你,偵探,一眼就能掃視完整條街道,那些普通百姓在你眼中視若無物!你立刻把他們排除掉,連你奶奶都對他們提不起興趣!(奶奶琪特卡的形象在我眼前輕輕飛過,騎著把掃帚,完全無視那些人群。)你必須盯緊目標:眼神滴溜溜的年輕人,或者是排隊等公車推擠老奶奶的兩個傢伙,再或者是神色匆匆手上拿著可疑提袋的男人。只有他們!其他人都不存在!你是與他們作戰!」
他一邊瘋狂地開車,一邊向我簡短解釋,用一種警告的口吻,告訴我不准做什麼:別出聲。別離開汽車。別惹人注目。就好像我不知道一樣。我透過眼角餘光打量他,彷彿是一個陌生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個全新的人。他緊張地面對前方,雙唇緊閉。他的眼中有一絲危險的光芒,似乎在享受著這個挑戰死神的瘋狂遊戲,並且繼續著他年輕時代的狂野,只不過現在是在法律的範疇以內。一路上我們收到埋伏在電影院附近的警察們傳來的各種細節描述。他們說,那個年紀小一點的,負責放風的男孩,正隨意地站在馬路中間,確保沒人看到他的同伴。而他的那個同夥正準備撬車。他完全沒有察覺到屋頂上有個警察正在監視,通過對講機報告了他的一舉一動。
「可是我們要去哪裡?」
「另一個跑了,長官。不過你兒子逮到了這個孩子,他一定會幫咱們給他的同夥寫一封漂亮的邀請信。對吧,渾蛋?」
只是為了逗我開心?
爸爸對著機器小聲說:「數到十就出動!我去抓那個放風的。75抓撬車的。73,堵住偷車賊的去路。行動!」
我越走越慢,有一點害怕,有一點失落,繼續前行,可是一直感覺有個力量在把我向後拉。彷彿在一瞬間瞥到了我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應該看的地方。在那個地方,爸爸站在黑暗之中,肌肉緊繃,脖子上的青筋突起,咬緊牙關在與罪惡搏鬥。他要保護整個世界,不被長著一千張臉的強大敵人所傷害,最主要的是,他要保護我,訓練我為持久不絕的戰鬥做準備。他孤獨絕望地站在那裡,與整個罪惡世界抗爭著,不乞求任何人的幫助,也絕不妥協。
光是想到這個,我就打了個冷顫。
這一切發生在一秒鐘之内。他跑步的衝力太大,跌倒之後還滾出去好幾公尺,直到撞上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才停下來,躺在地上,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兩個警探給他戴上了手銬。
我們就是這樣的。專業人士總是對敵人的招數瞭如指掌。這是專業人士的榮譽。就像菲力克斯和爸爸,他們握手言和,為了我達成協議。這到現在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儘管我一直相信他們一定這樣做過。可是如果他們沒有呢?
沒關係。
「菲力克斯沒有朋友,除了一個女人。」我想起他說的話。他們有十年沒有見過面了,顯然這十年他都在牢獄之中。勞拉.琪佩羅拉就是那個女人,他唯一的朋友。突然間所有事情像一幅拼圖一樣漸漸拼接到了一起,可是這種拼接卻恰恰是一個謎,甚至比拼圖本身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然後他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說實話,我已經開始懂了。我猜到了答案,可是強迫自己要小心,不要太草率地下定論。我依照次序提出問題,就像進行調查一樣。這些問題一直圍繞在我四周,我的整個人生,可我從來沒有提出來過:為什麼他與犯罪分子之間會有私人恩怨?他們是否曾經傷害過他?如果是的話,怎麼傷害的?比方說,他們殺了他的什麼人?是不是因為他們殺了她,他才與他們不共戴天?我已經完全忘了自己還在逃跑,必須小心。我不住地念叨著我的問題,嘴唇一張一合,也不管有沒有人注意到我。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殺她?是因為她對他們做了什麼事嗎?或許他們殺了她,是為了懲罰爸爸。那麼誰是那個殺手?她死了以後,對他的懲罰就結束了嗎?還是,他們現在想要接近他身邊的其他親人?
那樣他就會心起疑慮,努力回想這個老人的名字。
屋頂上的警員報告說那個偷車賊剛剛第三次走過一輛黃色的飛雅特,並向裡面偷窺。一有路人經過,那個賊馬上躲到車子後面,而那個放風的就假裝在研究電影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