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佐哈拉起身穿越月亮,而丘比特換上了重型武器
一整個晚上,我,菲力克斯和勞拉,我們騎著那輛加了邊車的摩托車。風吹在臉上,揚起我們的頭髮。為了讓對方聽得見,我們必須大喊大叫。菲力克斯騎車,勞拉坐在他後面,抱著他的腰,而我坐在邊車裡,像隻蟲子一樣蜷縮著。過了一會兒,我們換了位置。我坐在他後面,抱著他的腰,勞拉像隻蟲子一樣蜷縮在邊車裡。
我凝視著夜空。一道長長的金屬車臂將月亮切分成兩半,我想像著自己的媽媽正從上面走過,穿越月亮。她盡量不去看腳下的深淵,儘管也許她其實非常想看一眼。而正看著我的菲力克斯,突然間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在嘴裡塞滿了巧克力,不停地吃,也沒法讓爸爸笑出來。
他們還不知道在上面的是一個女人。
然後呢?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的想像力突然間關上了。前額上那個熱熱的地方也變冷了。一道暗紅色的窗簾在我的腦海前方擺動著。
就這樣,只有他們兩個人,時間彷彿靜止了。她大笑著,嘲弄著他,藏在機器後面,爬到堆高機上,在組裝線後面朝他吐吐她粉紅色的小舌頭,在糖袋子後面揮舞幾下她的毛衣,他一跑過來就馬上消失,又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出現,並且小心地朝他的頭頂上方開槍,這也是遊戲的一部分。
爸爸震驚地站著。我敢肯定被子彈擊中的疼痛,一定不亞於被一頭牛撞了。爸爸用他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抓住肩膀,試圖止血。「什麼!妳是女人?」他驚訝地問道。
是的,我心想。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能讓他笑出來。
「對著樹木石頭說話都比對著她容易。」菲力克斯嘆了口氣。「我說不行,她說就要,到最後我們誰也不理誰了。過了一段時間,我確信她已經忘了這回事了,謝天謝地,然後我就出國工作了,把她留在家裡。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大概兩週之後我接到你外婆的電話,說佐哈拉那麼做了!就像她說的一樣!」
因為爸爸壓根兒不會游泳。
是的,菲力克斯的眼神告訴我。
「打中了肩膀,我很抱歉。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開過槍,連蒼蠅都不肯打死。可是對著你的父親,她射出了一顆子彈。或許她只是想開個玩笑,跟他玩一下,或許……誰知道呢?」
「謝天謝地。」菲力克斯鬆了一口氣,彷彿我剛通過了一場入學考試。
「他不同意嗎?為什麼?」我大聲叫了出來,並不僅僅因為風聲太大。
「這個是說得最好的版本。」菲力克斯說。
「因為她開槍打他的時候在放聲大笑。這時他才聽出來她是個女子。」菲力克斯解釋說。
「那是一個夜晚,」我繼續說著,已經無法停下來。這個故事從我的身體裡傾瀉出來,從我兩眼之間那個發熱的地方往外湧,儘管我之前從未聽過它。「巧克力工廠已經廢棄了,佐哈拉在裡面跑來跑去……」我看到她奔跑著,尋找出路,在偌大的廠房裡四處摸索,赤著雙腳,鑽進鑽出,爬上爬下。這一切我都看見了,有一根羽毛在輕搔著我的大腦。我把我的想像直接講給他們聽。這一次我沒有說謊。我終於終於講出了這個故事,它一直存在於我的大腦中,就像一團亂麻,如今突然間解開了。佐哈拉死而復生了,她在巧克力桶和攪拌機之間舞蹈,偶爾停下來,忍不住伸出手指蘸一點巧克力,舔上一口,然後放聲大笑。
我們假設,佐哈拉跳到了立在這裡的一部巨大吊車上。吊車的車臂伸展到鑽石中心的樓頂。她伸出腿測量了一下距離:只需一個小跳,大概一公尺左右,她就能到那上面。倒不是很遠,但有數十公尺高的落差。菲力克斯審視著我的面部表情。我什麼都沒有說,而最瘋狂的念頭正在我腦中穿行::佐哈拉綁起長髮,把辮子塞進衣領裡。她將木笛裝進口袋。生死就在此一跳!不過死亡從來沒有嚇倒過她。現在,她縱身一躍,越過了那道深淵,落在吊車的金屬長臂上……我甚至沒有停下來等菲力克斯確認我的猜測,我的幻想。我對此確信無疑,彷彿那一刻我與她同在。我感覺到了她落下時的重重一震,她的牙關緊緊地咬在一起。她在上面躺了一會兒,疼得有些發麻,或許是嚇壞了,不過很快地就開始爬行……
「如果你敢公開叫我一聲外公,我就把你扭送到警察局。」菲力克斯嘟囔著,「我這麼年輕怎麼能被叫做『外公』?」
可是她又開了一槍,把他頭頂的大燈打得粉碎。爸爸躲閃到一邊,用可可豆的麻袋做掩護。又是一槍。咖啡色豆子濺了他一身,香氣四溢。他跳到後面,彎下腰。她開槍。他數了數她打出的子彈數量,計算她的彈匣裡還剩多少發彈藥。知識就是力量,只不過這一次,似乎他知道的越多,就變得越軟弱,心被她俘虜得越徹底。
「你們好了嗎?抱歉,我們必須啟程了!之後還有的是時間讓你們哭哭啼啼的。」
「然後怎麼樣?」勞拉和菲力克斯緊張地問,向前靠
和-圖-書了過來。
「出發!」菲力克斯發動了,我們也一起上路了。
一步,又一步,走鋼絲的人差不多要到達鋼臂的那端了,那一邊就懸在巧克力工廠的樓頂上。爸爸試圖匍匐前進,可是恐懼和眩暈把他壓倒在吊車的長臂上。他決定拋開面子放棄自尊,改用爬的。他的肚子貼在鋼臂上,能感受到逃犯每走一步引起的微弱震動。那種震動傳播到他全身,給他帶來一種莫名的快|感。走鋼絲的人忽然間往後轉身,看到了這個氣喘吁吁的尾隨者。佐哈拉兀自笑了出來,很讚賞他的勇氣,也很鄙視他爬行的樣子。當時真的是這樣嗎?還是我編造出來的?我不在乎。只是希望事實如此。直到今天,每當我開車路過巧克力工廠時,都會想像出這樣的場景:他們在上面,無聲地爬過巨大的吊車鋼臂。他們懸在燈火通明的城市上空,警察們的上空,第一縷親密的絲線在他們之間微妙地編織了出來,或許正是因為這縷突如其來的絲線,佐哈拉開始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在逃跑,而爸爸則加快了爬行的速度,越追越緊。然而,佐哈拉在他之前到達了鋼臂的那頭,到了巧克力工廠的樓頂上方。
能怎麼辦?我只好拿出了家裡面的那個例子。
「可佐哈拉會游泳。」勞拉接著說道,絲毫不理會他。「她抓住他的鬈髮,把他一路拖到了桶邊的階梯上。」
風停息了。勞拉和我都鬆了一口氣。菲力克斯在我們旁邊跳來跳去,努力想要摘下那頂帶著耳罩的,酷似二戰時期飛行員頭盔的皮帽子。空氣中瀰漫著巧克力的香味,我馬上知道我們在哪裡了——我和加比之間的甜蜜祕密之泉,美妙的巧克力工廠。這五年裡,多虧了我和加比的光顧,他們的規模已經擴大了許多。
「舉起手來。」警察娃娃說,手上拿著糊滿了巧克力的手槍。
「喂!你!」爸爸大喊著,他的聲音伴著巧克力的氣味在工廠裡迴響。「這個地方已經被包圍了!你跑不掉的!雙手高舉過頭,慢慢地出來!」
那個時候,他還是滿頭的頭髮,也還有心。
勞拉和菲力克斯相視而笑,也許是因為我剛叫了她「我媽媽」。
等等,慢一點說。我很想把自己的耳朵遮住。實在很不習慣聽到我自己的母親說出這種話,好像是電影裡的人才會說出來的臺詞,而且是沒有小孩的人。
「你真是大英雄!」勞拉刮了刮他的鼻子,「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戴這個頭盔,可是我還是能看到你的眼睛!」
勞拉狠狠地用手指比了一個剪掉的手勢,菲力克斯退縮了一下護住他的高鼻子。我有一種感覺,他多多少少總有些怕她。
他們真的是在天上相遇的,我心想。
還有那些警察?他們在幹什麼?拿出手槍瞄準目標?吹響警哨?我完全明白他們的感受,他們一定非常困惑,非常不解,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無法無天地闖入了戒備森嚴的禁地,坐在屋簷邊吹了一首童謠,之後又起身去穿越月亮,筆直地行走著,就像在玩高空走鋼絲,挑戰著比他們的手槍手銬和警哨要強大得多的東西。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幾乎不敢行動,只能製造出一片喧鬧,卻不知該做些什麼。
「是啊,當然了。那把槍現在就在你的口袋裡,阿姆農。你從我這裡拿走的槍就是她的。」一把女人的槍。我記了起來。沒錯,他曾經在一個軍火展覽上把玩過一把類似的手槍,還用手指敲了敲。
「像兩個巧克力娃娃。一個警察娃娃,和一個盜賊娃娃。」勞拉輕聲說。
「再然後呢?」
她抓住了他的鬈髮。也抓住了他的心。
「你來告訴我們。」菲力克斯小聲說:「你知道的。」
那麼多次,風雨無阻。
「不是所有的警察都這樣!」菲力克斯糾正了我的想法。「有一個人明白她要去哪裡。只有一個人,唯一的警探。」
「諾諾,我一看到你,」她說,並從邊車裡斜靠過來,「我就意識到這些年我實在太笨了,為什麼不試一下反抗你的父親,跟你見個面。」
她又笑了,銀鈴般的笑聲在四周迴響,嘲弄著他。
「然後她摔了下來……」
勞拉說説:「這附近總是會有吊車。我覺得他們在這裡建大樓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把吊車立起來。」
「爸爸跟著她跳了進去,還穿著制服什麼的全副裝備。他使出全力在濃稠滾燙的巧克力熔漿裡游泳。」突然之間我聽上去像是個體育節目的解說員。
或許我應該先描述一下我們在國家劇院外面碰面時的場景。我與我的外公外婆碰面,這真是送給我成年禮的雙重驚奇大禮物,當然,不帶退貨發票。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就好像那一刻我與他們同在一起。孤獨,沮喪,從頭到尾沾滿了巧克力。她的頭髮,她的脖子,她的肩膀,她尖尖的耳朵,滴著長長的巧克力絲。就像一枚裹上了巧克力的苦杏仁。
「就是這樣開始的。」我解釋道,突然間明白了過來,「她能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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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鬥不過我的。」爸爸大喊著,露出勉強的微笑,強忍著痛楚。
她逃到了巧克力工廠。
「你從哪裡弄來這部摩托車的?」我問菲力克斯,他露出了一個神祕的微笑,聳了聳肩膀,口中唸唸有詞,咕噥著什麼神奇的菲力克斯,萬能的菲力克斯,還有其他一些吹牛的形容詞,主要為了氣一氣勞拉。可是勞拉只是大笑著,揉了揉他的脖子,說:「都七十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爸爸多愛笑啊。
我有許多問題想問她,還有他。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都沒有嘗試過聯繫我?她知道我的存在嗎?當我和加比在她家外面見到她時,她認出我了嗎?……
「可憐的孩子。」勞拉交握雙手,激動地說:「有菲力克斯.格里克這種外公。」
到這裡我停住了。
佐哈拉吹了一整首童謠,完全沒出錯。警察們站在下面一動不動,像被釘住了一樣。他們彷彿聽到了一首讚美詩,讚美勇氣,讚美傳奇和瘋狂。吹完了,她小心地擦乾淨笛嘴,把笛子放回了絲絨袋子裡。現在她要做什麼?
勞拉看看我,又看看菲力克斯,晃了晃腦袋,說:「我真想見見這個叫加比的女人。她簡直太出色了!」
「他問我,我結過婚了嗎?」勞拉笑了。「哪有一個外孫會問他外婆這樣的問題。」
「徑直掉入了裝巧克力的大桶裡,」我無比驕傲地下了結論。那個桶有三公尺寬,三公尺長,兩公尺深。一個巨大的攪拌器緩慢地攪動著裡面的甜蜜。我記得所有這些大桶的尺寸。加比曾經在最大的那個桶面前站了好幾個小時,我這個傻瓜,當時以為她想一頭栽進巧克力的海洋裡潛泳。
回音漸漸消失。一片寂靜。爸爸謹慎地看看四周。巧克力的香味飄進他的鼻孔。也許,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一個類似的廠房裡,到處是裝滿白糖和麵粉的機器,跟這裡何其相像。餅乾配上巧克力,太美味了!可是,他馬上抑制住了這些念頭,他這個職業絕不允許有一點分心,任何一個小錯誤都可能致命。他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朝各個方向揮著手槍。
「繼續。我想聽。」我說。
我向上看,頭向後仰,好看到樓頂,一邊笑一邊這麼看還真不容易。「就為了上去吹笛子?」一首小調在我心中回轉了起來。
「在我看來,螺絲起子跟鑰匙一樣好用。」菲力克斯笑了起來。我真為勞拉,我的新外婆,感到驕傲。因為我知道她無論何時都會忠實於自己的心。
我忍不住偷看勞拉和菲力克斯,努力地去習慣他們成了我的外公、外婆這件事。還是感覺很奇怪,因為在我認識勞拉之前,她是那麼遙不可及,而現在突然之間,她進入了我的生活。這種區別實在太巨大了,差不多跟一個叫「勞拉.琪佩羅拉」的人和一個叫「勞拉.卡茲」的女人之間的區別一樣大。我還是不太明白,這樣的事怎麼會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怎麼會變得如此親密,有一個真正的外婆是什麼感覺……突然間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我向後靠倒在摩托車的邊車上,讓自己癱在裡面。我大概要花上幾百年的時間,才能消化所有這些事。我把頭埋到座位裡面,雙腳懸掛在車邊。勞拉和菲力克斯低語了幾句,菲力克斯鼻子哼了哼。一架飛機飛過。鑽石中心樓頂的霓虹燈閃爍著紅光。我倒著躺下去,脖子上掛著的那枚子彈順著鍊子從領口掉出來,落在我的嘴上。冰冷刺骨。是從他的身體裡取出來的。佐哈拉射進去的。我這一生都把它戴在脖子上,卻毫不知情。「就像丘比特的箭,」勞拉說,溫柔地把我從邊車裡拉了起來。「你爸爸在那一刻愛上了她。」
「她開槍?」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想過她居然有把槍。「你是說她朝我爸爸開槍了?」
我?我怎麼會……?
不對,抱歉。如果是我在上面,估計會爬行著離開。但在吊車上的人是佐哈拉,她絕不會爬著走。絕不。慢慢地,她顫抖著伸直了身體,抬起了膝蓋,然後她站了起來,開始行走。
「怎麼去的?」這的確是個問題。兩座建築物之間離得很遠,想要縱身一躍跳過去太不現實,而爬下去,也不可能,警察們都在下面等著呢。等等,「那個時候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吊車?」我問道。
「然後,她開槍打了他。」菲力克斯說。
「可以,我好好地說——請把手舉起來!」爸爸說,他沒有完全聽懂。
我怎麼可能知道?當時我還沒出生呢!他朝我努了努嘴,他濃密的眉毛比從前皺得都高。她去了哪裡?正如計畫的一樣,她爬上了屋頂,可是她還打算做些別的事情。我微笑了。不,不可能。她可不敢在那麼多警察面前吹笛子……可是,菲力克斯閉上了眼睛,有力地點了點頭。你是說她真的做到了?她從口袋裡拿出了那管木笛,吹奏了起來?
「這是你的故事,不是嗎?」
和圖書我踩著輕鬆隨意的步伐走在街道上,可是不出幾步,我就開始狂奔。勞拉朝我揮動著圍巾,一開始用一種很矜持的方式,彷彿她是國家劇院的第一夫人。可是當我走近了,她開始朝我跑過來,整條大街上(或者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認得出來那個人是她。她穿著藍色牛仔服,長長的頭髮披下來,沒有化妝。我們飛奔向對方的懷中。她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就明白我已經知道一切了。我們擁抱在一起,我把頭依偎在她的肩膀上,說:「你是佐哈拉的媽媽。」她回答道:「是的,是的!你終於發現了,我太高興了。我已經忍不住要告訴你了。」國家劇院上空的氣壓突然下降了,我的後頸一片溼潤。
「她還是跳了!」我堅持,「什麼事都沒有!」
「於是,他們在廢棄的巧克力工廠裡放聲大笑。」我接著說,想像著他們的歡樂場景,我的父親和母親,在偌大的機器周圍相互追逐,年輕,快樂,不像警察與盜賊,而像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她笑得如銀鈴一般,他笑得像野馬一樣,他們的笑聲響徹廠房。我還從來沒有聽過他發自內心地大笑過。「直到突然間……」
「啊哈!妳看吧?」菲力克斯趾高氣昂地對勞拉說:「妳外孫想聽!好吧,長話短說。佐哈拉對我說,老爸,我不想再要不義之財了,也不再想去戲弄那些傻子了。我只是想找點兒樂子,找一下心跳的感覺。因為回到家以後的生活太無聊了,我在這裡都要無聊死了。你覺得我爬上屋頂吹笛子怎麼樣?就吹一首曲子。然後我就下來,不會讓人抓住的。你說呢,爹爹?」
「誇大其詞?」菲力克斯抗議道:「我是實事求是地講故事給他聽,帶他到故事的發生地,給他看當時是怎麼回事。這就是生活!錯了嗎?」
然後他停車。
「加比和我每個月都來一次,去那個巧克力工廠,看他們怎麼製作巧克力。」
「佐哈拉去世之後,他不想與她過去的生活保持任何聯繫。天啊!他生怕她的某些特質遺傳到他兒子身上,就連我的存在都被他抹去了!」她把頭髮綁了起來,好讓我聽得更清楚一些。「可是我受夠了,現在我要和你達成協議,而不是跟他。我非常願意做你的全職外婆,你會錄用我嗎?」
「不是,因為妳曾經說過……」
可憐的加比。
「有一次,我們在牙買加。」菲力克斯回憶道,「佐哈拉當選了一九五一年度笑容女王!她笑一笑就贏到了三千美元的獎金!」
勞拉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你要是聽不下去了,就告訴我。」她小聲地說:「菲力克斯很喜歡講引人入勝的故事,但有時候他太誇大其詞了。」
勞拉說:「你要是叫我外婆,我會很開心的。菲力克斯最後也是會習慣的。」我再一次被她的香水味包圍著,就像一片雲霧包裹著我。我終於有一個真正的外婆了,我心想,一個會擁抱我的外婆,而不是一個只會挑三揀四的祖母。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她跳了下去。」
因為他數過了,知道佐哈拉的子彈已經全部擊發。
「是的,長官!就在這裡,很多年之前,這裡是以色列的鑽石中心!整個大樓裡全是鑽石,還有很多警衛和監視器,連一隻老鼠的一舉一動都不會放過,到處都是最先進的警報系統。長話短說,有一天,我和佐哈拉開車途經此處,她看到了這棟樓,一邊笑一邊說:『你覺得怎麼樣,老爸?』——她過去是這麼叫我的——『我能不能哪天晚上闖進去,爬到樓頂上,再偷偷溜走而不被人抓住?』」
突然間,嗚……笛聲!清澈,柔和。我能聽到悠揚的笛聲從樓頂飄出,一個一個的音符傳入了樓下警察的腦中,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有的害羞地舉起了帽子,傾聽著那纖細的笛聲,好似星空下草原的羔羊,圍在吹笛人的身旁。
「沒錯。」菲力克斯表示同意。「他差點就被淹沒了!」他對著身旁的勞拉,帶著嘲諷地加了一句:「什麼樣的警探會淹死在巧克力裡啊!」
「現在先別想巧克力的事了。」菲力克斯用命令的口吻說。他總算把那頂古怪的頭盔脫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勞拉,加了一句:「都是我這鼻子,妳看,太礙事了。」
一聲重重的悶響,一個龐大而笨重的身體降落到了巧克力工廠的屋頂上。是那個警探。唯一的那個。他翻滾了一圈,罵了句髒話,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拔出槍,進入巧克力工廠。他四處張望,搜尋著那個疑犯。他得到一個清楚的信號:他的肚子四周發熱時,罪犯就在附近。此時他覺得非常的熱,在肚子四周,全身各處。
她又開了一槍,但這回並不是為了打傷他。
我不是很明白她為什麼如此激動。外婆們不是應該擔心小孩子吃多甜食會長蛀牙,不允許他們頻繁造訪巧克力工廠嗎?
「我喜歡你。」盜賊娃娃說。她可能用手指從他的鼻尖上抹下了一點巧克力,放在嘴裡舔了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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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樣的男人,如果你好好地跟我說,我就嫁給你。」「他受傷了嗎?她打中他了?」
「我們已經堅持了好幾年了。然後,我們就會去你家附近等你。」
他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可是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他聳聳肩膀,說:「或許你能告訴我。」
「或許她感覺他很危險。」勞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是因為他是個警探,而是因為他是個男人。她有可能感覺到了他會在她的生命當中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這讓她十分恐慌。」
勞拉和菲力克斯注視著我。現在輪到我繼續講故事了。好好描繪一下這個警探,唯一明白佐哈拉意圖的人。我試圖把他設想成美國電影裡的某個形象,英俊瀟灑,有著鬈曲的頭髮和蔚藍的眼睛。可是,這樣感覺怪怪的。
「他是唯一知道該做什麼的人。他不動聲色地快步跑到吊車那邊,沿著鋼架往上爬,把它當成了一副長梯……」
我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來這裡?我可從來沒跟你們說過。」
儘管他剛剛受了傷,卻一直沒有收起笑容,並非出於自願。
菲力克斯繼續說著:「我就對她說:親愛的佐哈拉,那樣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妳是想要錢,妳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要是妳還嫌錢不夠多,不夠好玩,咱們就像之前那樣,去國外,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幹上一票大的。」
「而且她一貫都用雙腳著地。」菲力克斯驚訝地嘟囔著。
「那裡。」我四處張望,指著那個巧克力工廠。「我媽媽逃到那個地方去了,」我認真地補充了一句,「她特別愛吃巧克力,你知道的。」
他們合力誘捕我。可是我很樂意被他們捕獲,非常樂意。
「噢,親愛的,讓你講這個故事一定特別不容易,就算聽故事都很難。」勞拉說。
加比。加比,加比,加比。
「這個人,這個警探,個子不高,但非常硬朗。他長著一個大腦袋,幾乎看不到脖子,結實極了。」還有點煩人,我心中暗喜,有點討厭,看上去總是心不在焉,總的來說,是個滿身臭汗、脾氣暴躁的大老粗。
「可是那很高啊!」菲力克斯表示懷疑,「大概能有四公尺高呢!」
這也是為什麼加比……五年來每月一次……
有時我想,也許在那個時刻我註定是一個會編故事的人。「突然間,」我接著說,異常自信,「當她跑過一個高臺時,她絆倒了,翻滾著掉了下來,然後……」
菲力克斯抗議道:「有什麼可憐的?你還認識哪個外公會帶他的外孫去劫持火車嗎?」
「跟我們說什麼?」勞拉問,然後嗔怪道:「好了,菲力克斯,快把腦袋上那個傻玩意脫下來。」
這樣的話,我知道了。
「是的,是不容易。或者說,難也不難。」我承認,又坐回了邊車。「我完全沒想到自己能講出這個故事。」
她大笑了起來。「是的,諾諾,那是真的。我喜歡獨自生活,隨心所欲,我的確是那樣的女人。我總是像吉卜賽人一樣自由自在。如果我愛上了什麼人,絕不會等著他過來。我會徑直走過去,向他表白!還有,我的確愛上過這個老頭子。」她憐愛地拍了拍他的頭盔。「我想給他生個孩子。可是我還是沒有準備好將開啟我生活的鑰匙交到他手上。」
「他是我外公,這個我也知道了。」我對勞拉說,有一點為自己感到驚奇,我剛才那麼熱情地奔向了她。
「每個月一次?」勞拉大吃一驚。
「我的故事?」
我們在深夜的黑暗裡暢遊。城市的燈火在頭頂閃爍,將我們倒映在盲人乞丐朦朧的鏡片上,路邊精緻的櫥窗中。摩托車的黑影拍打著人行道,廣告牌和情侶們最愛的長椅。一個接一個的剪影在我們眼前飛快地掠過,夜晚的小咖啡館,昏暗的林蔭道,街上的清潔工,還有三五成群,半夜裡出來溜達的狗,對著我們狂吠。一隻斑點狗,一隻德國牧羊犬,領頭的是一隻小小的白色獅子狗,要嘛就是一隻小臘腸犬,一隻大丹犬,和一隻醜陋的牧羊犬。就好像特拉維夫的狗狗們派出了代表團為我們送行,送我們踏上追尋佐哈拉的征途。
「我?可是我怎麼……」
「他們一起放聲大笑。」菲力克斯嘟囔著。
菲力克斯站在那裡,手放在屁股上,不住地點著頭:
我開始明白為什麼這兩個人沒辦法生活在一起了。
「咱們到鑽石中心了。」菲力克斯透過他的頭盔大喊,他在一個大大的十字路口轉彎,從馬路上開下去,進入了大樓後面的一片空地。
可是能逃去哪裡?沒有路能下來,而在她之上,只有天空。那麼,她做了什麼?她能做什麼?跳起來抓住一架路過的飛機?從電線杆上滑下來?菲力克斯微笑著,什麼也沒說。勞拉歪著頭,觀察著我,彷彿在我的臉上追尋著她的女兒佐哈拉的思想軌跡。我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我感覺到那個點開始發熱。佐哈拉站在屋頂上,我的媽媽,菲
https://m•hetubook.com.com力克斯的女兒。我果然與聰明的騙子們一脈相承。忽然間,我也成了一代王朝的其中一員……如果我處在她的位置,會怎麼做?為什麼我想不到一個特別聰明的辦法讓她離開這裡?為什麼我集中不了精神?或許是濃重的巧克力氣味妨礙了我的思考……我和加比的甜蜜秘密之泉……我們每個月來一次這裡……一隻小羔羊來到泉水邊……那個氣味將我越拉越近,輕念著魔法咒語……
接著聽,勞拉用眼神說道。
可憐的加比。
他是對的。
他渾身上下全是巧克力,他的制服,手槍,連眼睛都糊住了。可是他那顆單身漢的心像敲鼓一樣撲通撲通直跳,這個女人太符合他的那些嚴苛要求了。一個能把他獵捕住,又能把他釣上來的女人……佐哈拉站在那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神中帶著少女的希冀,打量著他寬大的肩膀,結實的身體……
「當然了!不過別問我她是怎麼做到的,我也不知道!到處都是警衛,卻被她視為無物!但是監視器還是拍到了她,一時間亂成一片,每個人都跳了起來,警報聲,警衛,警察,警犬……這時佐哈拉狂奔了起來!一邊奔跑一邊大笑!可她並非逃跑,而是徑直跑上了屋頂!因為她想在那裡吹笛子,是吧?因為對她來說,這只是一場遊戲,是吧?」
「那你們結過婚嗎?」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因為她還有自己的原則。
我大笑起來。一直都有那麼些女人想當我的全職媽媽或者全職外婆。我把手伸向邊車,跟她握了握手。我當然會錄用她。
「對極了。」菲力克斯露出微笑,「他就是這樣。」
笛聲停止的那一刻,魔咒解除了,又開始一片騷亂。警察們在樓裡到處跑,警犬叫個不停,對講機裡大聲喊著各種命令,而她呢?她當時在做什麼?
月光灑在高高的大樓上。我想像著佐哈拉站在屋頂最高處,或者甚至坐在屋簷邊上,腳丫子伸在半空中,月亮的柔光傾注在她的秀髮上,也灑了下來,灑在我們現在站著的這片空地上,灑在警察們的身上,和帶著藍色條紋的警車上。她安詳地擦拭著笛嘴,我猜她要開始吹奏了。那首夢幻的河上小調在我腦海中響起,我能感覺到她頸項的悸動。
「嗯,當然了,不然你覺得呢?」
「可是她是怎麼從鑽石中心到達巧克力工廠的呢?」菲力克斯低聲問道。
「先別想巧克力了!」他又說了一遍。「看看,鑽石中心!這就是你的故事開始的地方。」
「或許什麼?她為什麼突然朝他開槍了?」我咆哮著。
「你是說她做到了?爬到了屋頂上面?」
佐哈拉爆發出一陣大笑,因為她覺得這一定是他另類的幽默。
「闖進這棟大樓是很愚蠢的事情。」菲力克斯接著說:「要是為了拿點好東西,我還能理解。畢竟算是個生意。可是就為了炫耀一下?唉,佐哈拉就是這樣。凡是我不讓她做的事,她就偏要做。我要是說,佐哈拉,親愛的,小心一點!她就會說,噢,爹爹,你什麼都不准我做。」我看著他,心裡想,是的,他們一定就是這樣爭執的。
她怎麼能對我隱瞞關於勞拉.琪佩羅拉最重要的事?她與菲力克斯.格里克曾經相愛過,他們有過一個女兒,現在已經去世了,她曾經是一個,嗯,是一個罪犯,她碰巧也是我的媽媽。這麼多年以來,加比一直在向我傳遞著微妙的暗示,提示我勞拉.琪佩羅拉與菲力克斯.格里克是我人生和命運當中兩個極為重要的人物。她為我的好奇心埋下了小小的種子。她說著紫圍巾,說著金麥穗,模仿勞拉,唱她的歌,講菲力克斯的人生傳奇,所有這些都是為了等待種子到一個合適的時機破土發芽,那就是距離我成年禮還有三天的時候。
這樣真好,我想著,心裡很溫暖。高空作業這方面他有著豐富的經驗,爬上旗杆什麼的……因為大約四、五年前的某個夜晚,他溜到了耶路撒冷五個領事館的房頂上,暗地裡把國旗的繩索切斷,換到其他的地方綁上。於是第二天早上,義大利大使醒來的時候,房頂上掛著敵對國衣索比亞的旗幟,而法國領事正吃著牛角麵包,抬頭一看,差點沒噎得窒息——他的領地上空正飄揚著大英國協的大旗!沒過一會兒,九個氣急敗壞的大使和領事開始互相通電話,空氣中充滿了各國語言的惡言惡語和外交唾沫。整個耶路撒冷爆發出一陣哄笑,我的爸爸也贏得了他的賭注。現在,他又攀上了這根垂直的高竿,爬到了吊車的長臂上,離那個神祕的走鋼絲的人只有幾公尺。爸爸坐了下來,往下瞄了一眼,差點暈過去,之後他盯著那個膽大包天的疑犯,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沒錯,我已經有些了解她了。當我緊閉上雙眼,能感覺到在我額頭的那個點上響起了她的嗡鳴,我立即知道了,她沒有傻等著警察來抓她。「她逃跑了,是嗎?」
「對了。」勞拉表示認同,「她如果想逗人發笑,誰也抗拒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