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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迷蹤

作者:大衛.艾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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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秋天 第四章

第一部 秋天

第四章

說到這裡,他總是把我拉到他身旁,摸著我的雙頰,用他的手指梳理我的頭髮。
「你能回來真好,」他說,「我一直希望能帶你認識你的故鄉,我們的故鄉。」他拍拍我肩膀,「但是不要讓這件事困擾你,現今世界已經大大不同了。」
我們之所以搬來石門,是因為奶奶過世了,只剩爺爺孤單單一個人。我們在石門邊緣買了一棟房子,房子面對荒原和河川,是一長溜住宅中的一戶。爺爺搬進我隔壁房間,他的全部家當只有一只皮箱,裝了衣服和紀念品。他把他早年的礦工頭盔和擦得晶亮的照明燈擱在床頭的架子上,牆上掛著一張他和奶奶的合照,照片已經褪色,上面還有數不清的細小裂痕。那是爺爺和奶奶在聖托瑪斯教堂結婚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穿著一套帥氣的黑色西裝,襟上別著一朵白花。奶奶穿著一襲白色長禮服,胸前捧著一束好大的白色新娘花,兩人都開心地笑著。在他們後面可以清楚看到墓園,再過去就是石門,然後是山丘和遠方氤氲迷濛的曠野。
「啊呀,基特。」
「啊呀,」他說,「那是我要帶你去看的東西之一。」
用指甲刮掉青苔,我讀著最後一個名字,和*圖*書再度倒抽一口氣,心臟怦怦跳著。
他笑著。
「這一切都顯示,如今你已回到最適合你的地方:你在石門的家鄉。」
「那你真看到了嗎?」
「爺爺,」我說,「紀念碑是怎麼回事?」
他一路摟著我回家。
「很久以前,我們常在這裡鬧著玩,」他說,「小時候常在入夜之後到這裡。我們總是圍著紀念碑跳舞,倒背『天父頌』。我們總是宣稱在黑暗中看到古時候那些礦坑中的小孩子的臉。」他吃吃笑著,「非常恐怖。我們總是笑鬧著,尖叫著飛奔回家,個個嚇得半死。小孩子的遊戲嘛,嗄?還能想出什麼名堂?」
爺爺常揮舞著雙臂,面對陽光大聲唱著。他也常抓住我的肩膀,笑著,笑著,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為充滿對我的愛而顫抖。
「我們總是宣稱看見古代的礦坑童工在河的那一邊玩耍,說他們從黑暗中跑出來。那些被埋在坍方底下沒能挖出、沒有妥善埋葬的小孩。」
「那裡面很深,基特,很黑。我們每一個人都很害怕。當我小時候,我常常從睡夢中顫抖著醒來,我知道身為石門這個地方華特森家族的一份子,不久的將來,我就要追隨我和-圖-書的祖先進入礦坑。」
「好了嗎?」他輕聲說。
他又指著荒原另一頭。
「約翰.艾司庫,」我說,「十三歲。」
我注視著這兩個名字,約翰.艾司庫,克里斯多福.華特森,兩個名字中間夾著一長串亡者的名單,緊緊聯繫著我們。當爺爺帶我離開墓園時,我仍不時回頭去看,直到我的名字與青苔和墓石模糊成一片為止。
我用手指輕撫著刻在上面的字體:克里斯多福.華特森,十三歲。
我們順著墳墓間狹窄的小徑,來到一座較大的墳墓,一座高瘦的金字塔型墳墓。它就是石門煤礦災變的罹難者紀念碑。這起災變發生在西元一八二一年,共有一百一十七名礦工罹難。紀念碑因風吹雨打年代久遠而顯得老舊,但上面鐫刻的罹難者名單仍清晰可辨。有九歲大的,十歲大的,十一歲、十二歲。陽光穿透蒼老的樹林,在墓碑、地面、我們身上印上斑斑點點顫動的樹葉陰影。
「瞧。」
「嗄?」
「看這地面,你以為它是堅實的,」他說,「但是往深裡面看,你會發現它曲曲折折地布滿坑道,像兔子窩,又像迷宮。」
那天晚上,我從我的臥室窗口往荒原的方向望去,想看看m.hetubook.com.com有沒有瘦骨嶙峋的小孩在玩耍。我瞇起眼睛,只看到一團厚厚的黑影走過河面,腳下跟著一隻黑狗。克里斯多福.華特森,十三歲,看到約翰.艾司庫,十三歲。
他帶我散步,指給我看與礦坑有關的一切證據——花園裡的坑洞、馬路與房舍牆壁上的裂縫、路燈與電線桿扭曲歪斜、煤屑加深了土壤的顏色。他告訴我,他那個時代的一切景象:河邊巨大的黑色煤渣堆,高大的齒輪,每天早上有數百人從地面上消失,到了黃昏又重回地面。他指給我看礦坑的豎坑入口,告訴我他們如何坐在吊籃裡頭暈目眩地垂直降下深入地底的坑道。他指給我看石門再過去的山丘,告訴我那裡面到處是豎坑、洞穴和年代久遠的廢礦坑。
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我早早醒來,聽到他在唱歌。我走進他的房間。
「並不是只有恐懼,基特,我們都有天生的使命感。我們了解自己的命運,相偕墜入大夥畏懼的黑暗中,有一種奇異的快|感,而同時再度脫離黑暗,重回可愛的人間,才是最大的喜悅。明朗的春天早晨,燦爛的陽光,悅耳的鳥鳴,大夥兒一起穿過可愛的山楂小路回家。」
「這是我們的天m.hetubook.com.com地,」他常說,「啊呀,天底下並非只有黑暗,最要緊的是這種喜悅,基特,最要緊的是這可愛的光明。」
他總是微笑著。
他們再也不會死亡,因為他們已經成為天使。
他抓著我的手,讓我的手指輕輕觸摸墓碑最下方,那裡的名字因為濕氣的侵蝕,已經長出翠綠的青苔,字體已經難以辨識。
他摟緊我,「不要讓這件事困擾你,基特,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我年輕力壯好兒郎,
嘿,嗨,我好採……
「從這裡穿過去。」他說。
他注視著我。
於是我們躡手躡腳地離開靜悄悄的屋子,他帶我來到聖托瑪斯教堂的墓園。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古老的石砌教堂、老樹、傾斜的墓碑。
每當我們到處閒逛時,我總是不停地提出問題:你下去多深?裡面有多黑?一天又一天、一週接著一週、年復一年置身在地底,究竟是何滋味?為什麼你不怕呢,爺爺?
他微微一笑,「一位高高高叔祖?你的名字一直是家族世代沿襲的名字。」
爺爺面帶微笑。
我以凝視他深邃溫柔的眼神作為回和_圖_書應。「好了。」我說。
「啊呀,這裡有許多你熟悉的名字,孩子。」他笑說,「準備好了?」
剛搬來時,爺爺很憂鬱,眼中充滿淚水,沉默不語。他幾乎不認得我。我曾聽媽媽悄聲說過,說奶奶去世,爺爺也等於跟著走了。每天晚上我上床時,總能聽到他在隔壁嘆息和自言自語。於是睡夢中,我夢見奶奶來與他相會,和我的床只隔著一堵薄薄的牆,奶奶來安慰臨終的爺爺。我聽到她的聲音,她在安慰他。我夢見他的嘆息就是他臨終前的最後一口氣。我害怕得直發抖,我怕我是那個聽到他吐出最後一口氣的人。
「我們說看到了,有時我幾乎相信我們的確看到了。我瞇著眼看見他們在暮色中,在起霧的日子,或地面反射陽光刺眼的時刻,或者當一切都顯得飄忽不定的時候……」他笑道,「誰知道,基特?那時我們都還小,小時候總是自以為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從墓碑下方刮去更多青苔。
我靠近墓碑,用手指撫摸那一個個名字。我倒抽一口氣,最上面一個名字是我所熟悉的。
「想像一下,嗄?」他說。
然而他沒死,他又開始露出笑容,並且敘述他的故事,用他粗啞的嗓子唱他古老的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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