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天
第十章
他在石縫中小心地攀爬,發現一種小小的植物難得地長在石縫裡,那是這種氣候下唯一生長的植物。他摘下它們,塞進嘴裡咬了幾下,做了一個怪表情,立即又吐出來,那東西苦苦的,不但刮舌頭,而且吞進肚子裡還酸酸的。他摘下一朵小花,是這株植物中唯一有甜味的部分,用口水沾一沾,放進嬰兒的舌頭。他感覺到嬰兒在舔。
「嘘,我的兒啊,不要再去想這些了,終有一天,你會成為我們的力量和我們的領袖,你應該為了那一天做好準備。」她摸摸他的額頭,「靠著我,兒子,睡吧,我來守著洞口。」
他拉開喉嚨:「啊咿……」
「可能。」我說。
我停下筆,望著紛飛的皚皚白雪,一邊觸摸擱在書桌上那塊黑色的木化石。我下樓去找爺爺,他在客廳裡,電視機前。媽站在客廳門口,抱著雙手注視他。她的手指壓在唇上,對我比一個不要作聲的手勢。爺爺睡得很熟,他的眼皮在睫毛下微微顫動。電視上在胡鬧,正在播出某個嬉鬧的遊戲,答題的人如果沒有答對,就會被一桶黑忽忽的東西和圖書砸向腦袋。我笑笑,但我相信爺爺緊閉的雙眼底下,必有比這更有趣的東西。
我想起艾司庫,想起他給周遭的人帶來的恐懼和巨變。我想起他粗暴的腕力下隱含的絕望,他狂暴的眼神下隱約可察的渴望。他是一個多麼奇特的少年,多麼奇特的黑暗與光明的混合體。他身體内的嬰兒在哪裡?我想到拉克,拉克的嬰兒是如此明顯,安安穩穩被覆在熊皮裡。
他被咆哮聲驚醒,接著是他母親的尖叫……
「啊咿咿咿咿咿!啊咿咿咿咿咿!啊咿咿咿咿咿!」
她撫摸著他的額頭,「噓。」她小聲說。
「噓。」他母親悄聲說。
「那他過去對我的愛,如今在哪裡?」他悄聲說。
拉克望著微弱火光下的父親。
於是拉克睡著了,並且夢見他的爺爺,夢見老人所說的太陽依舊溫暖照射、綠草如茵、山谷中仍長滿高大樹木的那個時代的故事……
「欸和-圖-書,瞎胡鬧。」我關掉電視。
「到底為什麼?」
我搖頭,「我想了解艾司庫的家庭。」我說。
「主要的問題是,他一直沒有一個正常的童年,沒有一個正常的父親。他身體内的那個嬰兒,始終沒有機會成長,你明白嗎?」
他的聲音撞上冰雪和岩石反彈回來,隨著地形,由高亢慢慢減弱,一直傳到河谷:
他緩慢地醒來,很慢很慢,儘管他的眼睛已經張開,他依然在夢境中。他的雙眼雖然望著電視上的胡鬧遊戲,他看到的卻是他的夢。
「為什麼?」他小聲說,「我拉出木柴時,看見他眼中的怒火。我扛著木柴摔了一跤,他還揍我。他掐住我的喉嚨,像野獸一樣凶惡。我在點火時,又看見他憤怒的眼神,第一次火花閃動時,又看到一次。」
他又摘了一株植物給狗吃,牠舔了一下,沒吃,卻將飢餓的眼光投向牠的主人。拉克咕噥了一聲,摸摸那狗,「也許今天可以找到肉吃,卡力。」
爺爺含笑說:「也許他身體內的嬰兒還在等待hetubook.com.com機會露面、成長。」
我靜候他醒來。
「他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他輕聲問。
「不要怕,」他輕輕安慰說,「乖,我的愛,不會有事。」
「每個人都有善良的一面,基特,」爺爺說,「問題是能不能把它發掘出來。」
「艾司庫?」爺爺揉揉眼睛,想了一會兒,「讓我想想,最近腦子亂糟糟的。艾司庫,啊呀,我想起來了。他爺爺是個好人,吃苦耐勞像隻舊靴子,滿口髒話,太愛喝酒,但心地很好。我有好多次和他同一班上工,了解他的為人。許多人很怕他,特別是新來的,但在一九四八年礦坑災變那次事件,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性。他拚命搶救同事,直到雙手都受傷流血,是他救出了被埋在裡面的小孩。艾司庫的父親嗎?他可是被糟蹋了,孩子,他找不到適當的工作,又管不住自己的性子,自小就野,長大了更野,好鬥。一晚曾經在『狐士酒吧』外面把一個小鬼踢得半死,為此還在德罕監獄蹲了半年牢,出來以後就開始酗酒,現在改揍他自己的兒子了,我懷疑他老婆也常挨揍,他是個不幸的人,基特,若換了另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環境,他或許會好一點,但在這裡……」說著,他聳聳肩,「唉,聽說他的兒子也在步他的後塵,嗄?」
那狗抬起頭凝神張望,豎起了耳朵。
「基特,」終於,他微弱地說,「基特,小傢伙,」他的眼神柔和,對我微笑,「瞎胡鬧,嗄?」
「乖,」他溫柔地說,「也許今天可以找到漿果。」
他繼續往前走,懷中緊抱著嬰兒,往南方前進。他呵護著嬰兒,滿懷對家人的記憶,一方面卻又感覺刺骨的冰涼。
我點頭,「我想是吧。」
他伸手進懷裡,摸摸嬰兒,確認她的襁褓緊緊貼住他的胸膛,摸摸她溫暖的唇,她溫暖的臉頰。
拉克好笑,「只有我啦,」他說,「我在冰山中的回聲。」
事情發生時,天已經黑了,那是好幾個星期,好多天以前的一個晚上。他們在山洞裡,山洞不深,位於一條冰凍的河水上方。那只是一處歇腳的地方,他們往南方遷移的漫漫長途旅程中的一個夜晚,全家人都在一起,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的弟弟、妹妹,全都緊貼著山壁,靠在一起。他們生起一堆微弱的火,靠他幫他父親從冰雪中辛苦找來的木頭生起的火。拉克依偎著母親,注意看著洞口。他的父親在打鼾。清冷的月光斜斜地照進來。他的弟、妹安靜地睡著,與世無爭。hetubook.com.com
「今天沒出去玩雪,孩子?」
「他一向最疼你,但是惡劣的環境使他的脾氣變壞,他在你身上看見他一度也擁有的力量,但是這個力量正在逐漸消逝。」
他的名字叫拉克,十四歲,身上穿著他親手獵殺剝下的熊皮。他的腳上包著鹿皮,手上握著一把他爺爺遺留給他的石斧。他的懷裡緊緊纏著奶娃黛兒,他的狗卡力就跟在他身旁。他蹲在岩石上,注視著腳下結冰的河水。到處都在結冰,河谷、山壁、石縫,他的髮際、他的眉毛。放眼望去,一片冰天雪地,上面是光禿禿的岩石,底下是雪白的冰凌,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拉克受不住強烈的光,瞇起眼,四下張望,尋找一絲人煙,尋找他失散的家人。但他什麼也沒看見,只有雪白的冰、黑色的岩石、廣袤的藍天,以及偏掛在天際一隅的黃色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