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天
第二十八章
他站在我身邊,瘦小蒼白。
他帶著我走過曠野,來到石門的邊緣,經過古老的礦坑小屋、狐士酒吧、艾司庫家旁邊的巷子底,進入山楂小路,再走上一直延伸到黑暗的沼澤區與冰冷的天空的小山丘。雪在腳下發出脆裂聲,看不見蹤影的鳥兒驚慌似的啾啾叫。除了巴比不時說「這邊,這邊,不要回頭」外,我們沒有交談一句話。
他在暗處等我,兩條走廊相交的地方,原來掛著閃亮的耶誕燈飾,現在拆下來扔在光禿禿的樹下堆成一堆。
我們的腳踩破雪面上的薄冰,在及膝深的雪中困難地跋涉前進。衣服濕了,冰冷的水滲透到骨子裡。我再一次回頭,看見石門的住家屋頂,一排排黑色的煙囪此刻正冒出一縷縷垂直上升的煤煙,遠處孩童的嘻笑聲仍依稀www.hetubook.com.com可辨。
巴比看看錶,對我笑。
這天一整天無所事事。老師們不專心,學生們更是無法管束。我們從牆上拆下耶誕裝飾,從檔案夾撕下舊的筆記塞進黑色的垃圾袋。女孩子把錫箔紙綁在頭髮上和手臂上,邊唱耶誕歌,邊笑著、跳著。操場上的活動更激烈:孩子們躺在冰上,用背來滑冰,彼此互相叫嚷咒罵,拉開喉嚨尖叫,互相猛烈投擲雪球。太陽循著它一年當中最低的軌道,低低地掛著。學校中央的禮堂內,幾個演員還在彩排「雪后」,準備今晚的冬至演出。我像個遊魂般在教室和走廊間穿進穿出,我沉默不語,無法和大家打成一片。我無法思考,一心只想跑開,從這裡消失。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在蠱惑我、
和圖書監視我,在伺機而動捕捉我,將我帶走。
我無法開口,無法思想。
我們朝山楂樹走去,糾結的樹枝扯著我們的衣服和皮膚,我們來到一個大約與頭等高的山洞,這是早年的礦坑入口。曾經被用來遮掩洞口的木板,此刻被取下斜倚在山壁上,木板上寫著「閒人勿進」,還印上一個骷髏頭與交叉腿骨的警告圖案。
「你會再來吧?」她說,「你會吧,基特,會不會?」
「這邊。」他小聲說。
她抓著我的手,我抽回來。
巴比又露出笑容。
「他要見你。」
巴比停下腳步,看著我。太陽已經落入溪谷的邊緣,暮色逐漸聚攏,最長的夜已然降臨。
於是我跟著他,穿過走廊,穿過後門、廚房,繞過垃圾桶,進入庭院,再走出一道不鏽鋼柵欄,進入荒原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再回頭,看見艾司庫的母親已經走進校園,抱著她的嬰兒在一群玩瘋了的小鬼中間趑趄前進。
我沒答腔,只停下腳步瞪著他。
我聽到操場上歡樂的尖叫,禮堂内詭異刺耳的音樂,這一切似乎都極遙遠,彷彿來自多年以前。
我轉頭往來時的方向望去,看見一群身上戴滿花花綠綠裝飾的一年級學生,爭先恐後衝往亮處。
「你會來吧,基特,會來吧?」愛莉說。
「不要回頭。」巴比說。我們轉身進入一處狹小的溪谷,溪邊長滿一叢叢乾枯的荊棘,幾道冰凍的小瀑布,還有一些到此地玩耍的小孩和礦工所造成的缺口。土石與杜鵑和灌木的根糾結在一起。順著小溪往上走,冰冷的感覺更強烈,此時再回頭,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冰凍和_圖_書的斜坡和溪邊的缺口。接著來到一處較平坦的地區,仍然傍著小溪,旁邊緊鄰一面陡峭的岩坡,坡下長著幾棵纏扭在一起的山楂樹。
「你一定要來,基特,」她說,「我需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麼依賴你。」
「這邊,華特森先生。」他輕聲說,帶引我走入黑暗。
「華特森,」他小聲說,「克里斯多福.華特森。」
「嗄?」
我閉上眼睛,不置可否,「是。」我模糊地應著。
「嗄?嗄?他要見你。他叫我來找你。」
「不要緊,」他說,「往這邊走。」
我望著她背後,從走道旁的大片落地窗望出去,從院子裡一群玩得興高采烈的孩子再過去,我看見艾司庫的母親抱著嬰兒站在校門口,她正往校園内張望,在尋找她的兒子。
他半個身子隱藏在樹後,淺色的頭髮,蒼m.hetubook.com.com白的臉,蒼白的聲音,巴比.卡爾。「基特華特森。」他小聲說。
「對,」他說,「就你,基特.華特森。」
「現在。」巴比說,他從樹後出來,「就現在。」他說。
「噢,愛莉,」我說,「為什麼總是談妳自己談個不停?為什麼非要顯出妳的與眾不同不肯罷休?」說完,我快步離開她,躲到學校無人的角落。
午餐時,我見到愛莉,她臉上塗著銀彩,開口閉口都是這齣戲。她告訴我今晚的演出將會很精采,她的演技會發揮得淋漓盡致。
山楂小路的盡頭是一片空地,早期堆放煤渣的地方,如今雜草叢生,空地四周的石牆早已殘破不堪。
太陽開始西斜了,冬至,晝最短,最長的黑夜就要來臨了。
「他說你會來,基特,他說他知道你會來。」
「這邊,」他說,「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