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l 3 繼續叛逆的故事
自由工作者
Freischaffender
不少台灣朋友常會抱怨,為何柏林的公廁要收錢呢?速食店、餐廳、商場、百貨公司,甚至機場的廁所門口,幾乎都有人員站崗,收取清潔小費。這些清潔人員大多身穿白袍,在小桌上擺了小白碟讓人撒落零錢。使用者上完廁所之前或之後,必須把零錢放在小碟上。
莎拉是個糕餅師,咬一口她親手烘焙的杯子蛋糕,甜味撞進身體,唾液成蜜,血液變蔗汁。她的大理石巧克力蛋糕香氣濃郁,用刀子切開蛋糕就是揭幕舞蹈劇場,巧克力在舌上碧娜.鮑許。看她在廚房廚房烤蛋糕,說童年,講她最近的愛情遭遇,真是情感綿密充沛的女性,難怪做出來的甜點直殺腦門,一口接一口簡直上癮。
她起身去準備下一個蛋糕,說著笑著哭著,故事都揉進麵糰裡。
因為我瞭解自己,也拒絕不實際的幻想。我不過就是一個住在柏林的台灣自由工作者,寫作,翻譯,採訪,演戲。收入不穩定,目標不是紅。我怕被綁住,但每份工作,我都拚全力。秋日週三下午,我寫完雜誌的稿,瀏覽下週該交出的翻譯文件。我決定放下工作,出門去公園慢跑,與洋蔥廁所阿姨問好,然後去莎拉打工的餐廳喝她煮的法式番茄湯。
德國演藝圈,亞裔角色幾乎完全停留在刻板印象,亞洲黑幫、越南難民、非法移民、餐館服務,而且都是配角,至今沒有突和-圖-書破性的亞裔角色。面前這些演員來自亞洲各國,卻常常要被要求演中國人,在劇裡說中文。他們其實根本一句中文都不會,但反正亂講一通,德國劇組也不會發現,就算播出之後,一般德國觀眾也沒有判斷能力,但有中文能力的觀眾看了就只會皺眉。這些演員們經過競爭激烈的試鏡之後得到角色,卻往往只是在鏡頭前出現幾秒鐘就被槍殺或者根本形同道具,很難累積演藝成就,報酬當然也微薄。
我趕緊給了小費,感謝對方為一個陌生人犧牲她的午餐。她卻堅持不收小費,說我又沒上廁所。我只好趕緊進去廁所轉一圈,洗個手出來,在碟子裡放下感恩的小費。
一家瑞士巧克力公司在柏林辦試鏡,尋找亞洲面孔拍電視廣告。由於薪水誘人,而且拍攝廣告的地點在地中海西班牙小島,我也跑去試鏡。等待試鏡的時候,我遇到了許多在德國工作的亞洲演員,大家雖然互相競爭,但反正等待耗時,就聊起在德國當演員的甘苦。
有一次,我在公園裡被黃蜂螫傷,紅腫熱痛,朋友們亂出主意,要我趕緊去廁所裡小解,然後用尿液塗抹傷口。我衝進旁邊的公廁,一路喊痛,門口的廁所阿姨看我表情扭曲,詢問我的狀況之後,馬上要我蹲下,先俐落地幫我脖子上的硬刺拔掉,然後從餐盒裡拿出洋蔥塗抹蜂螫處,很快,刺痛退散,馬上緩解紅腫。廁所阿姨
和*圖*書
驕傲地說:「啊哈,我奶奶教我的!你很幸運,我今天的三明治裡頭剛好有洋蔥。」裝飾完杯子蛋糕,她開始跟我說最近的感情事。她在網路交友平台認識了新男友,熱戀一陣子之後,才發現對方根本隱瞞已婚的身分。她立即分手,但對方苦苦求愛,不斷給予更多的空承諾,不久後終於坦白妻子才剛臨盆。我和她吃著剛烤好的年輪蛋糕,她的手機不斷震動,都是那位男子的求愛與求饒。
那個夏天,我常去那個公園慢跑,跑完之後去公廁洗把臉,跟洋蔥廁所阿姨聊兩句,給個小費。阿姨看到我,常常第一句話就是:「年輕人,我今天沒帶洋蔥喔!」
我把感恩再度擲在小碟上,在清靜的公園廁所前,發出清脆的響聲。
莎拉不屬於任何公司單位,是自由工作者。柏林幾家咖啡館固定跟她訂甜點,她在自家廚房烘焙,然後開車把甜點送到每家咖啡館去。除了甜點,她也做外燴服務,派對、婚禮、會議都接,負責過五人派對,也做過百人婚禮。她的廚房其實不大,但她炊具齊全,總是能在這小廚房裡變出成堆美食。我最喜歡看她做菜,雙頰殷紅,腰肢擺動,非常有魅力。她從不看食譜,一切都記在腦子裡,一道新學的菜親手做過一次,就不會忘記任何食材與份量。
於是,大家其實都是自由工作者,開計程車、當兼職警察、端盤子、送貨。一有亞洲演員徵選機會,和圖書馬上就先放下工作奔去試鏡,期待能得到角色。只是,一直不斷地演出刻板小角,久了會有一種莫名的悲哀。
這位洋蔥廁所阿姨身材胖胖的,頭髮染紅,桌上一台小收音機,聽著廣播劇與八零年代的老歌。幾次短暫閒聊,她大方透露了廁所人生。嗜賭老公留下債務跑了,兒子入獄,家裡有個小女兒要養。在這個公廁擔任清潔工,其實時薪非常微薄,主要的收入就是使用者的小費。她白天顧這間公園廁所,傍晚再去一家商場顧另外一間廁所。她說,很多公廁根本就是不給清潔工薪水,清潔工必須自備清潔用具,自憑本事跟使用者索取小費。所以,她都會努力讓廁所隨時保持在清潔芬芳的狀態,期待顧客能從口袋裡掏出更多的感恩。遇到堅持不肯付費的,她也只是聳肩,但會努力記住對方容顔。
事實上,莎拉是個合格的護士。她受過完整的護士訓練,也在醫院工作了很多年。就在即將拿到終身合約之前,她毅然決定放棄安穩的工作,開始追求她真正的熱情:美食。很多德國人一輩子安安穩穩在同一家公司奉獻青春,領固定的薪水,休固定的假,一直到退休但這種傳統的工作概念不再是人生唯一選擇,尤其是柏林,許多年輕人決定自己創業,或者成為接案子的自由工作者,少一點所謂的安定,但多了冒險,與掌控自己人生的契機。莎拉決定放棄護士終身職時,父母覺得她根本就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瘋了,但身旁的朋友倒都給予支持,因為大家都知道,她開朗正面,對物質要求不高,戶頭裡所剩不多也不會愁苦,只會趕緊去打工賺錢。
後來,我去演了德國電影Global Player,演出與我截然不同的商人角色,與許多知名的德國演員合作愉快。電影上映後,我受邀參加了首映,走了紅地毯,照片登上了雜誌與報紙。那位當初在我面前哭的亞裔演員寫信來恭喜,說打開《南德日報》(Suddeutsche Zeitung)竟然就看到我的照片,說我紅了。
有一次,她開口問:「你職業是什麼?為什麼白天有空出來慢跑?」我答:「我是自由工作者。」我們討論了一下自由業的定義,突然她笑說:「那我可以說,我在柏林,也是個自由工作者!」
這些清潔人員大多數是女性,德文口語稱為Klofrau,如果要貼切翻成中文,應該是「廁所阿姨」。公廁使用者眾,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遵守衛生準則,要是沒有清潔人員立即打掃,各種小異味如螞蟻在廁所裡亂爬,蟻集慢慢壯大成怪獸,在鼻腔裡揮拳飛踢。使用者聞著看著前人累積的排泄,實在是很難放鬆。廁所阿姨隨時待命,一有人使用完馬上就進行清潔,就可以阻止異味,讓廁所保持衛生。所以,只要廁所的清潔度合格,我都會很願意給予這些辛苦的阿姨一些小費。
巧克力公司沒選上我,我很快
https://m.hetubook.com.com忘了去小島拍廣告的幻想。但一位當初也參加試鏡的演員跟我說,那是他連續第十次試鏡被拒絕,連巧克力都不錄取他,說著說著就哭了。
莎拉說,她天生就不是一個會需要很多「安定」的人,她從來都不懂為何有那麼多人願意一輩子都在一個自己討厭的環境裡工作。她從不想買房,沒錢出國度假也沒關係,但她就是沒辦法忍受自己雙手不是以熱情驅動。有時候真是窮,但她從不覺得窘乏。
莎拉看起來瘦了一些,她說,剛剛徹底把說謊男子從生命中刪除。把謊言丟掉,人就輕盈了。難怪,那湯裡,有自由的甜甘。
不紅,一點都不紅。
她交遊廣闊,什麼朋友都有。她靠各路朋友的介紹,很快就開始接訂單,餐廳來訂湯品,咖啡店來訂蛋糕,派對來訂外燴。她開著車在柏林到處遞送食物,從不喊苦,因為這是她想要的人生。當然,總會有那幾個月,訂單忽然銳減,自由工作者在此時的確最自由,有大量的時間可以實驗新食譜,只是,房租水電保險都有繳交期限哪。生意清淡時,她就會回去以前工作的醫院,以打零工的方式再穿上護士袍,直到訂單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