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il 3 繼續叛逆的故事
城市農夫
Prinzessinnengarten
「公主花園」是城裡被住宅及商業建築包圍的一塊綠色園圃,一群熱愛種植的城市人,就在這裡實現城市農耕的夢想。這塊地原址是百貨公司,二次世界大戰被炸毀,之後荒置了半世紀。東西柏林分裂期間,柏林圍牆就是荒地的肅殺鄰居。二〇〇九年,非營利組織「諾曼第綠」(Nomadisch Grun)進駐此地,號召義工、社區居民清掃這塊荒地,把泥土、種苗、園圃搬進來,建立了栽種有機蔬果的「公主花園」。
週末來拜訪公主花園,會看到許多家庭前來體驗田園生活,小孩們挖土澆水,認識自己每天盤子裡的食物來源。我注意看來這裡的大人們,許多很明顯都是典型的上班族,週一到週五開會、看股價、被公文啃食,週末來這裡摸摸泥土,整個人就會像是被滌淨過一般。社區裡有一個這樣的綠色園圃,心情不好就來這裡看看蔬菜,心一定會乾淨一些。
我到「公主花園」與她們聚餐那天,剛好遇上栽種工作坊,這是個開放的空間,除了固定的城市農夫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來參加工作坊,學習有機農耕。A看我穿著花襯衫、牛仔褲、皮鞋,搖頭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穿這樣,不合格喔。」我發現之前拚命美白的A晒黑了,穿著工作褲、樸素寬鬆上衣,指甲縫裡有泥土。我們跟著園丁,拜訪花園裡的每個角落,瞭解這裡的有機農耕工程。這裡的一切都具有可持續性、可回收的特質,房子是手工蓋的,杯盤是回收的舊物,沒人使用任何化學肥料及農藥。新世紀的農耕不僅限於鄉村,都市人也可享有一塊有機農地,用自己的雙手,栽種健康的蔬果。這是個開放的空間,歡迎社區居民隨時參與。我把袖子捲起,跟著大家一起把手伸進土裡,拿起鏟子、耙子,鬆土、澆水、埋種子。我的臉上、花襯衫都沾了泥土,雙臂因施力而酸痛,皮鞋被我丟在一旁,赤腳貼地。
為了養活九個小孩,我爸媽除了檳榔、貨運事業之外,還在彰化田尾的祖地上農耕,增加家裡收入。每到週末,我們全家都會在這塊田地上工作,姊姊們鋤地、除草、插秧,我負責把割下的雜草堆收集,搬運到田埂邊堆放。農事繁重,我們一家分工合作,沒時間叫苦,只有我這個么子會在田邊喊累,姊姊們疼我,都會把最和圖書輕鬆的工作留給我。中午時分,我們全家會坐在田邊的大樹下,吃村裡買來的肉圓。在田邊吃肉圓是我腦裡很清晰的童年回憶,沒碗沒盤,手裡只有一雙竹筷,撈塑膠袋裡的燙肉圓,喝清淡甘美的胡椒豆腐湯。快速吃完肉圓,大家又要馬上投入農事,除草是最繁瑣、費力的工作,別人家的女兒在週末出門逛街,我們家的女兒要認命地在田裡割草。那些生命旺盛的雜草很惱人,這週連根拔除,一週春風又暖雨,雜草馬上又佔據園圃。我收著姊姊們割下的雜草堆,好幾次,草蛇就躲在草堆裡,我一感覺到滑溜,馬上丟草走人,受驚的蛇追著我跑,我誇張的奔跑肢體與尖叫就成了田裡唯一的餘興節目。
我知道,她們在彼此的眼睛裡,看到了泥土。
公主提醒我,我原來是農夫。
其實,我根本是個農夫。
想不到在柏林這個大都市,我找回了一點泥土的自己。
「公主花園」正在跟官方交涉,試圖延長租約,延續綠色的夢想。我咬一口紅番茄,在請願書上簽名。番茄芬芳多汁,A跟W握手凝視彼此。
城市在未來,恐怕只會繼續擴張,所以,類似「公主花園」的綠色角
https://m.hetubook.com.com落,就有存在的必要。這是一個綠色交會地,大人與孩子們能在這裡喘一口氣,吃一口有機的蔬菜,抓一把不受化學污染的泥土。柏林廢棄的Tempelhof機場空地上,也有一群城市農夫就地種菜,義工們搬來木箱與泥土,敲敲打打,打造了一個顏色鮮豔的城市田園。這裡有非常舒適的手工桌椅,任何人都可以坐下聊天。曾經是飛機起降的跑道旁,有這麼一小方開滿向日葵、種滿香草的花園,讓更多人,想起泥土的自己。
W帶A來這裡當義工,幫忙釘房子,照顧植物,兩人不再劇烈爭執,一起種一小園圃的番茄,有了小小的共同目標。A說,來到「公主花園」,她才發現自己明明就有公主病。在台北,有父母呵護,連大學畢業後開始工作,都還是賴在家裡,手機帳單都是父母親在繳。女同志的身分讓她有許多掙扎,原本以為來到柏林,就可以海闊天空當自己。但真正進入一段伴侶關係,她才發現,完全無法獨立的自己,根本不適合走進兩人世界。她根本只想要找人養,不想要奉獻。所以,這柏林大冒險,最大的收穫就是逼迫自己認識了自己。在園圃裡和-圖-書當義工,看著蜜蜂吸花蜜,聞著青草香,她發現自己的雙手除了可以拿名牌包之外,原來還可以栽種生命。
我成長的過程,就是去農事的過程。高中我去了彰化市求學,離開了農村。大學到了台北,正式與自己的農村背景割離。我甩掉了鄉下口音,學美國腔調的英文,說趨近台北口音的國語。我越來越都市化,在我身上,完全聞不到農村的味道。那個在泥土裡翻滾長大的鄉下小孩,變成一個連室內小綠色盆栽都能謀殺的都市人。偶爾回到家鄉,我會感到焦慮,恨不得趕緊回到都市。
「公主花園」(Prinzessinnengarten)位於柏林十字山區(Kreuzberg)的「莫理茲廣場」(Moritzplatz)上,因為緊鄰公主街(Prinzessinnenstr.)而得名。但「公主花園」裡其實並沒有嬌貴的公主,只有一群熱情的城市農夫。
女同志朋友A與W邀我去「公主花園」聚餐,她們栽種的番茄紅熟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採收。A是台北女生,拋下台灣的一切,搬來與柏林女生W結婚,展開柏林大冒險。A在離開台北之前,住在家裡,媽媽為她洗衣和圖書服、準備便當,夜半晚歸,爸爸總是坐在沙發上怒視等待。W上大學就搬出家裡,經濟完全獨立,與父母關係疏離。A習慣依賴,W重視獨立。倆人註冊為伴侶半年後,關係觸礁。有次她們在我面前吵架,因為W準備的晚餐是冷麵包、冷沙拉、黑啤酒、臭起司,但A只想吃一晚熱騰騰的湯麵。W說:「起司臭?妳在妳的湯裡放那麼多大蒜,就不臭嗎?」A委屈落淚,進房間開始打包行李,說馬上要飛回台灣。我尷尬勸阻,「打包離家出走」這齣戲還是留給電視連續劇,面對感情,請試著理智。我也勸W去道歉:「相信我,不管妳覺得自己有沒有錯,如果妳想留下她,妳就先違背一下自己的意志,先道歉,說都是我的錯,危機會暫時解除。」又另外一次,A穿了Hello Kitty的上衣,跟W去看歌劇,W看了那件粉紅的衣服,什麼都沒說,但皺了眉頭。那晚,A搬去飯店,被我阻止的「離家出走」戲碼,終究上演了。
一段時間過去,我以為A早就搬回台北父母家了,想不到她打電話來,說最近迷上園藝,跟W一起去學種菜,整個人開朗很多。她們在「公主花園」種了有機番茄,天天都在等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