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謝謝你,楓妮。」我說,告退回房間,準備回信給他。我不想表現得太心急,也不想讓回覆內容顯得言過其實,但我發現自己確實喜歡寫信給他。我的信寫了一整天,將這裡發生的事情都寫出臨場感,我想讓他讀信時,能具體浮現我在屋裡走來走去,彈鋼琴、坐下來跟朋友愛莉絲.杭特喝美味薑茶,看著園丁修剪玫瑰花叢,以粗麻布捆枯枝以應冬天來臨的畫面。——今夜我想念那晚我們散步的湖,我寫道,還有好多事。你想來廚房找我抽根菸嗎?
「他不是我的男人。不過他叫恩斯特.海明威。」
我點點頭,在土司上抹上橘子果醬。
「一切得要很好。」我說,打開車門。
楓妮發出幾近難以聽聞的氣惱哼聲,但沒多說什麼。
「哪來的數十個?」我說。
「是嗎?」
楓妮和我聊天時,洛蘭德進來邊走邊扣上衣袖,全身籠罩著皂香和健髮液的松木味。他一坐下來
和圖書,楓妮立刻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動椅子,遠離他一些,因為不想看到他的吃相。這對夫妻就是走到這個地步。他們的婚姻糟透了,而且一直如此,我真替他們難過。
「限時專送。」我出神地重複洛蘭德的話。恩斯特的名字就在信封上,字跡潦草但足以辨識。他一定送我上火車後就立刻寄了這封信,還多付十美分好讓它能以最快速度抵達。我會寫信給你,我會寫信。我以手指撫過信封,竟有點膽怯地不敢拆開。
「你擄獲的情郎有數十個嗎?」
「當然,我希望你快樂。」
或許如此,但前提是那快樂建立在我下半輩子都當個寂寞的老姑婆上。
翌日早晨,我起得比平常晚,下樓時發現楓妮在飯廳等我。「好玩嗎?我想知道所有事情。你在那裡做了些什麼?遇見什麼樣的人?」
我擱下信,幾乎無法承受他鑽入我腦海的感覺。你是真實的嗎?我對他也有和圖書一模一樣的疑問——而且更有權利這麼問,尤其在凱特的提醒之後。我就跟他腳踩的大地一樣真實牢固,或許還太過牢固,而他呢?在我造訪芝加哥那段期間,他對我的青睞日益加深,但這不表示他可靠,僅代表當時他認為我值得追求。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想這個人,只能繼續讀下去,狼吞虎嚥地讀完整封信。內容盡是他在做些什麼,想做什麼,他的工作,他的想法。他說有一本稱為《合作共和》的月刊可能有份工作等著他,如果他放棄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當作家、記者、編輯,這所有一切。那些條件不是太令人心動,但我很可能會接受,他寫道。儘管此刻我的腦袋裡充斥著關於他的種種叨絮,我還是忍不住喜歡上他信裡的語氣、活力,紙上這些字句是多麼像那個在芝加哥時會編造理由闖入我房間的恩斯特。而此刻也是,他的信將那個恩斯特活生生帶入和_圖_書了這間方才還陰暗滯悶的起居室。
「沒什麼特別的。」我說,這當然不是真話。關於恩斯特.海明威的一切都特別。
「海明威?」楓妮說:「這是哪門子的姓氏?」
「至少有一個吧,信都寄來了。」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封皺巴巴的手寫信。「限時專送,肯定是認真的。」他笑笑,將信交給我。
「怎麼樣?」楓妮說,擺動素面毛裙大步走入起居室。「他信裡說些什麼?」
「吧,」洛蘭德說:「芝城跟你想像得一樣嗎?」
「嗯,交新朋友是好事,我很高興有其他愉快的事情可以吸引你的注意力。」她坐下來,拿起她未完成的編織。
有一次我穿著泳裝,和愛莉絲在水深及膝的美拉美克河戲水,母親拍了一張照片。我們兩人沐浴在陽光下,玩得好開心,這樣的海德莉已經好一陣子沒出現過,這雖是事實,但是我想恩斯特應該會喜歡這個海德莉的開朗臉龐和-圖-書和愜意自在的笑容。所以,我將照片連同信放入信封裡,搶在我心意變卦前出門,走向街廓轉角的郵筒。外頭天色已暗,我走著,看著一戶戶人家化成一顆顆光亮的圓點,所有東西都朦朧微亮著,一個片刻中,我幾乎能想像那光亮疾速掠過一畝畝玉米田和沉睡穀倉,從聖路易斯一路到芝加哥。走到郵筒,我抓著信,衝動地親吻它,塞入投遞口,鬆手放開它。
坐了一天漫長的火車,我終於回到聖路易斯市。因著感覺到我在芝加哥搞砸了某些事,車程顯得更為漫長。現在,我在這裡,又回到楓妮和洛蘭德位於凱茲大道上的家。當下我所能做的只有付錢,下車。
外頭空氣冷洌沁涼,司機跟在我身後,幫我將行李提到露臺上。我們踩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空洞迴盪。進屋後我將行李放在樓梯底部,上樓進我的房間,迎面而來的是無人居住的寒冷。雖然時間已晚,我也疲憊不堪,但我還是打和-圖-書開燈,升起壁爐的火取暖。我坐在粉紅沙發上,雙手環抱著肩頭,納悶母親會不會仍在這個房間,整個人裹在毛皮大衣裡,憐憫地看著我,無聲地說:可憐的海德莉,可憐的丫頭。
「你的男人叫什麼名字?」洛蘭德問。
我把派對、玩耍,以及在肯利家進進出出那一群有趣的人全告訴她,但沒說出恩斯特。有什麼好說的?連我都不知道我們目前走到什麼階段,即使以朋友而言。
「一切都好吧,小姐?」計程車司機問我。
「不曉得。」我想離開飯廳再拆信。整封信皺巴巴,好似在他口袋放了幾天,但我已經愛上這封信,無論信裡寫些什麼。我在起居室靠近我那架鋼琴的地方找了個安靜角落,拆信後發現裡頭的信紙也處處皺褶,布滿潦草的黑色墨跡。親愛的薯泥球——信以這句話起頭,此刻你人在火車上,而我在這裡,你離去,掏空了一切。告訴我,你是真實的嗎?
「什麼?」楓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