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不覺得噁心。」我說,跟著他處理魚屍體。
「隨便你怎麼想。」他說,離開臥房到別處睡。
一天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看著恩斯特和欽克釣魚。恩斯特將手伸入旁邊的粗呢袋裡,掏出一瓶冰涼的酒,咬開瓶塞。他一手拿著釣竿,釣繩拋得遠遠,附近的水流形成溫和的小漩渦。微風徐徐,將樹上的黃色花粉吹成小雲絮,一朵一朵飄向我們。
「我想,我大概很快就得去那裡。」欽克表情嚴肅。
「我們不能假裝沒收到電報嗎?」
「非得這樣不可?」
「海德莉,」他說,坐在床沿,輕輕撫摸我的臉龐和頸項,但我沒移動。「我們別這樣了,羽毛貓。」
「好。」他站在我身後那片柔軟茵綠的岸上,教我如何拋甩釣竿。我照他說的,將手臂前後甩動,畫出流暢的弧度,完美地鬆開軸繩。它順利地飛入水裡,感覺像在做夢。
「是不會,我想吃掉牠,想知道自己釣上來的魚吃起來是否不一樣。」
「或許我也會去。」恩斯特說,我感覺到一股寒意竄遍全身。
我知道他去了咖啡館,我可以輕易地找到他。如果我去了,一切就會沒事。我們可以喝杯兌水的白蘭地,將一切拋在腦後,或者要侍者端上一杯苦艾酒,喝個醺然,消弭一切不如意。但我沒有,我留在原地,喝著該死的茶,即使我根本不想喝。
他說的沒錯,我曾一次次發誓我絕不會妨礙他hetubook.com.com的工作,尤其在我們剛交往時。那時我視他的生涯為我自己的生涯,並且相信我的角色或說我的命運就是要幫助他闖出一番成就。但漸漸地,我愈來愈發現我不知道這些承諾代表什麼。有部分的我希望他跟我一樣不快樂,或許這樣他就會放棄,永遠待在我身邊。
「感覺很好。」我說。
我茫然地望向窗外。
「你大概是天生好手。」恩斯特告訴欽克,因為我連續釣上三條鱒魚。他教我如何清理魚,剔除內臟,在河裡洗滌,以便烹煮。
「她絕不會這麼做。」恩斯特大笑說。
「拜託,別哭。我們才在科隆度過美好時光,不是嗎?為什麼我們不能快快樂樂的?」
「不是非去不可,是你想去。」
回到巴黎,我們還沒打開行李就收到《多倫多星報》寄給恩斯特的電報。果然如他所料,約翰.波恩要他去土耳其採訪衝突事件,而且三天內要出發。他才剛讀完電報,撕開的信封仍握在手上,但我已經覺得要崩潰了。
「看來我們有仰慕者。」恩斯特對欽克說。
「太遠了。」我終於開口。
但他沒有。之後三天我們冷戰,不說話,不碰彼此。九月二十五日他要離家時,那受傷憤怒的模樣讓我幾乎無法注視他。我站在門口,看他費力拖著行李走下樓。他下樓梯和*圖*書時,裝著可洛納打字機的提袋掉了,那一摔不輕,回彈發出鏗啷聲。而後又掉一次。他撿起前先憤怒地踢了它一腳。到達樓下公寓大門時,他也踹了門,之後,再沒聲音。
「什麼?」
我們將我釣的那三條魚以木籤串起,架在火上烤,此外還有欽克和恩斯特釣到的六條。
「這麼快就厭倦當仰慕者啦?」
「嘿,她深藏不露。」欽克說。
「不能。」他的表情忽然嚴厲起來,因為我要他選擇我,放棄工作。「泡什麼鬼茶。」他忿忿地說。但我不理會,繼續掂掂茶葉量,將熱水沖下瓷製濾器。他仍待在狹窄的廚房,在我身後大步來回走動,等著我道歉。最後見我毫無反應,甚至沒轉身,他氣沖沖地離開家門。
至於科隆本身,則氣氛令人困擾。因為在英國占領軍的駐防地(欽克最近就曾駐崗在那),有一群憤怒的暴民破壞了馬背上的德皇威廉二世雕像,將他手中的巨大鐵劍拽下來,砸碎靴刺。甚至發生暴民殺害一名德國警察。該警察被追到河邊,攀住橋梁試圖求生時卻被剁下手指。遠遠看,這城市美得像童話,紅色瓦頂的屋舍,穿著阿爾卑斯山區傳統皮短褲的村民,但就如同盟軍占領的德國其他地方,這城市也處於極度動盪不安的狀態。
「好女孩,絕對不同,你知道的。」恩斯特說。
「我不希望你去。」我說。
「你不是,你這樣很幼和-圖-書稚,像小孩一樣亂鬧脾氣。我希望你到此為止。」
恩斯特回家時,我已經醉了,躺在床上裝睡。他出門後我放下茶,拿起一瓶威士忌。我沒吃東西,只喝威士忌,喝了幾杯純的。喝得夠醉後,我拿起那只跟著我們千里迢迢來到法國的瓷壺,砸到地上。我故意要讓恩斯特見到地上的碎片,但一出手才發現這舉動很小家子氣,也很幼稚——就像他說的,小孩子鬧脾氣。我痛恨這種絕望、失控的感覺,但又控制不了。我撿起碎片,一次一塊濕淋淋的殘片,放在小紙袋裡。我爬上床,頭倚在枕頭上痛苦暈轉。我閉上眼,試圖放慢呼吸。許久之後,我聽見他上樓,進房。
「這個人有殺手的直覺。」欽克說,三人大笑。
幾天後,九月十四日我們在咖啡館看報紙,才發現土耳其的海港城市士麥納陷入火海。自鄂圖曼帝國重新分配領土,希臘與土耳其已如火如荼交戰三年,但這場衝突最後導致一場城市大火。沒人知道誰該負責,希臘與土耳其相互指責,唯一確定的是悲劇已釀成。汽油將海港燒成火海,城市裡的許多希臘和亞美尼亞區域也難逃火劫。民眾被迫衝出家門,逃上街頭。許多人在港口溺斃,有些當場遭到屠殺。大量難民逃往山區。而此時我們卻坐在咖啡館,享用美味午餐,絲毫感覺不到那場衝突,這種對比讓我們有些罪惡感。
我和恩斯特的第一個結和圖書婚紀念日到來,我們決定和欽克一起在德國的科隆度過。我們夫妻搭船沿著萊茵河北上和欽克在那裡碰面。這個時節天氣還十分暖和,白天舒適宜人,太陽也下山得晚。會合後我們三人都很高興又能再度相聚。我們喜歡他的陪伴,他跟我們在一起也很快樂,況且科隆很美,是個好地方。
「我想也是。」
「你很不講理。」
或許他回位於笛卡兒街的工作室過夜,或者睡在樓下舞廳的長板凳上。總之,他隔天中午過後才回來,一進門就開始打包,在屋子走來走去,將東西丟入袋子,收拾他的筆記本。
「沒有,」我笑著說:「不過我想試試。」
「告訴他們你不能去,就說我病了。」
「教我釣。」我說。
我開始哭泣。這種反應最糟,因為他痛恨眼淚。
「動作正確時會有這種感覺。」欽克說。
「我也最喜歡你釣的。」恩斯特說著又打開一瓶酒。天色柔和,夜幕將垂。
「我知道,我看得出來。」
「你說過你不會這樣的。」
「現在呢?」
「我不曉得。有這個可能。」
「怎麼了?」恩斯特發現我的臉色往下沉,說:「不會很久的,就像去熱那亞一樣,我很快會回家,到時我們又能在一起。」
我緊閉雙眼,不讓淚水流出,假裝睡著。但他知道我沒睡。
「我一直很想去伊斯坦堡看看。」欽克說。
「www.hetubook.com.com你可以放牠回去。」欽克說。
「這樣很好,不是嗎?難不成你想見到戰爭在你眼前發生。」
恩斯特衝回來,幫我將魚拉上岸。一隻淺褐色,帶斑點的鱗魚就躺在草地上了。
「你不是真的這麼想吧?」我說。
「我就是想快快樂樂的。」我說,但淚水仍撲簌湧出。我打開行李箱,隨後又關上,走進廚房煮水,準備泡茶。我以為他會逕自回臥房,不過他也來廚房,在我身後踱過來踱過去。
「或許該說君士坦丁堡比較恰當。或者拜占庭。」恩斯特說。
「現在就等著。」恩斯特說,走向釣具箱,他還沒走到,我就覺得魚竿有股小小的拉扯力量,接著的一陣更強。我本能地想收回釣線,但拉不動。我能感覺到上鉤的魚正在對抗。
「去你的。」見我仍不睜眼也不回答,他氣得咒罵,用力搖晃我的肩膀。「這是工作,你知道我非去不可。」
「可是我就是在講理,你看不出來嗎?這次我是認真的。」
「對。怎麼說都行,反正現在它毀了。不是嗎?」欽克說。
我從沒告訴他,當他在熱那亞時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沒讓他知道,沒有他的日子裡,我每天都得跟自己搏鬥。
我從草地上爬起來,走向恩斯特,花幾分鐘仔細看他怎麼做。
「我有點替牠難過。」我說。
「你們兩個真像從畫裡走出來的。」我說,瞇眼往上看著他們。
「我最喜歡我釣的。」我說,舔舔指尖的鹽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