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恩斯特說。
他躺在阿德里安堡一家旅館的簡陋床鋪上,裹著骯髒的被單,全身都是蟲子咬過的痛瘡。他整天與難民談話,寫稿,發新聞稿給《多倫多星報》和國際通訊社,後者的稿子以筆名約翰.海德莉發表。有時他太累,便一稿兩發。下場可能會很慘,會被開除,但他們得先找到他,而他失落在遠方。
他走上街,天色猶早,空氣沁涼,而且還沒開始下雨。他走回旅館時,心裡想著,你做了,對不對?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反正你也不懊悔。只是回家見到妻子想擄獲她時,你必須記得這點。記得所有事情都是你自己想做的,沒有人逼你,光憑這一點,你就不該遺憾。
他們走到一輛推車旁,這輛推車由一頭大公牛拉著在雨中行進。裡面推的是男人的妻子,正要臨盆。推車裡血淋淋,孕婦身上蓋的毯子還滴著血,她使力時兩名幼子握緊她的手。有名老婦蹲在她的兩膝間,孩子將頭撇開。那畫和-圖-書面和哀號聲都讓恩斯特忍不住反胃,直到嬰兒出來為止。或許沒有。
走在卡拉加奇路,他跟許多來自士麥納的人交談,他們親眼見到這個海港城陷入火海。一名紅髮的男人看著妹妹尖叫奔向碼頭,頭髮尾端著了火。另一個男人從頭到肩膀都纏著繃帶,繃帶髒汙濕透,就算在雨中仍聞得到那種類似烤杏仁的壞疽味。男人透過翻譯告訴他,當時他在士麥納的防波堤底下躲了一天一夜,海水漲至胸口。海潮湧入時,猛烈將他推向岩層,他的手掌和手臂被貽貝割得傷痕累累。
恩斯特點點頭,抬頭發現大家就要走上一座橋。橋梁的木頭結構看似老舊,但應該還能撐起所有重量:推車、牛隻、駱駝。一個個身軀擠上橋梁,沒人往前走或往後退。
「不過你應該看得出來,結果不是。」他透過翻譯告訴恩斯特,繼續往前走。
這會兒雨又落下,細微雨絲滲進他的衣褲。他感覺泥濘馬路兩旁的小樓房朝
www.hetubook.com.com他逼來。那念頭又出現了:除了眼前這個,沒有其他世界。就算你知道,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會要了你妻子的命,會讓你沒了老婆,又有何關係?反正你也沒了巴黎,或者任何東西。乾脆再去找那個黑女孩,乾脆讓自己墮落,讓你因你的所作所為發臭,因為,眼前這個才是唯一的世界。
女孩說了些他聽不懂的話,不過聽起來像是「夠了」。他牽起她的手,兩人離開酒吧。外頭就有計程車等著。他們搭車回她住處,兩人一路沉默。掩上房門,她寬衣解帶,伸手要鬆開他的皮帶。他撥開她的手,他要自己來,雖然右手流著血。他坐在一張小木椅上,將她拉來坐在身上,感受她跨騎在他身上的狂野和光滑。是他在擺動她,彷彿她只是個充氣娃娃,他知道必須是由他主導,因為唯有這樣他才能感覺到自己不會死,至少今晚不會。完事後他發出呻|吟,第一次結束得很快。他跟她一起躺在那張骯髒的床鋪,隔天早
和-圖-書晨他將他的旅館地址寫在筆記本撕下的紙張上,連同兩塊美金留下來。他心想,或許不會再見到她,但就算會也無所謂。他還有些錢,而且或許如果再見她一次,他就不會像現在感覺那麼不舒服。或許會好一些,或許能修復些什麼。
一週過去,但感覺上他哪都沒去。戰爭就是讓人有這種錯覺,眼前所見會取代往日生活的時光和人事,直到你想不起為什麼以前會覺得那些很重要。就算你不是軍人也一樣,戰爭在這方面一視同仁。
或許是奎寧失效,瘧疾當道。放眼望去盡是黃色。迢迢的光禿沙路是黃的,遠方山巒的黃色則稍深一些。下了五天的雨,莫里扎河水勢高漲湍急。連雨水都是黃色的。
最後,他爬出水域,找到家人,帶著他們上路,跟其他人一樣。他身上有好幾處很深的傷口,沒流血。他原本以為海鹽有療癒功效,就算不治療也不會有事。
遠方,越過人群的頭頂,他看見清真寺一座座美麗白色塔頂矗立在黃沙上,超然地https://m.hetubook.com.com疏離了路上所發生的真切現實:泥巴、哀號、懦弱、滂沱大雨。他的外套口袋裡有一本對摺的藍色筆記本和兩枝鉛筆。紙張已濕透,他不用看也知道,不過反正眼前的景象一時也難以言述。今晚他會從旅館發出新聞稿,如果雨沒下得讓旅館漂走的話。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看著一切,不顫抖,不別開頭。
「碼頭上有探照燈在搜尋,漂浮在你四周海面上的景象,你不會想看的。」那人說。
他到這裡是來見證的,他明白這點,所以他逼自己什麼都要看,不能撇開視線,即使眼前所見多會讓他反胃。打從離開戰場以來,這是他首次再嘗戰爭滋味,頭兩天,這滋味讓他全身發顫。現在,顫抖消失,他擊退了它,開始執行來此的任務。
自從離開巴黎後他就沒睡好過,這使得雨中行進更為困難。不論雨勢或路程,都似乎永無止境。一群群難民湧上卡拉加奇路。有手推車的人在上面裝滿了不忍拋捨之物,其他的則把家當一捆捆綁在身hetubook.com.com上,剩下的又拎又提,或者攜著孩子同行。連孩子也提著拿得動的東西,太累或太害怕時便哭起來。大家渾身濕透,充滿恐懼,而雨仍下不停。
夜幕低垂,他去酒吧,裡頭有一個膚色黝黑的亞美尼亞女孩。她有深深的黑眼圈,穿著彩色洋裝腰際帶子束緊。他可以看見衣服底下的乳|房輪廓,起了撫摸她的念頭。其實,一切都該很簡單的。但有個男人過來,英國士兵,將手放在女孩腰際,她微笑以對。這時恩斯特突然怒火中燒,衝上前打了士兵一拳。他沒想要動手,他只知道若要這女孩,他必須有所行動。她們不會主動來找你,而你又為何有此期待?他感覺到拳頭碰到士兵的下巴,下巴彈鬆開來。他的手此時尚無感覺。士兵一膝跪地,接著迅速起身,怒眼圓睜。他往前衝,但速度不夠快,身子也蹲得不夠低。恩斯特一拳打中他的肚子,感覺到對方的氣息漸弱。
男人繼續走,在雨中望向前方,說:「我太太知道我是懦夫,我躲在防波堤底下,有意要拋下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