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你還記得『風笛舞廳』裡的妓|女嗎?還有手風琴聲,以及煙霧瀰漫的氣氛和味道?」
我簡略描述了我和保羅所在的這座農場,我知道他會喜歡。這裡不會過於拘謹,也不會太過舒適。壁爐的木質嵌板具有八十年歷史,已出現好幾處磨得光滑的地方,所有的家具都耐用、簡單,摸起來非常真實。這裡的白天悠長,一望無際,夜晚天空則布滿星星。
我注意到這件事的荒謬性:我父親就是這樣自我了斷的,恩斯特的父親也是,一九二八年,當時恩斯特二十九歲。或許這一點都不荒謬,只是代表了最純粹、最悲哀的家族歷史。恩斯特的父親用的是一把美國內戰時期的古董槍。而後他的弟弟萊斯特也是以手槍了結自己,妹妹烏蘇拉則是服藥自盡。失去了這麼多人後,你會開始認為那是流於血液裡的因子,彷彿體內有塊黑暗磁鐵將他們吸往那個方向——或許打從一出生,那引力就開始了。
「你的管家告訴我怎麼找到你,希望你不介意。」
我無法假裝恩斯特的死訊讓我萬分震驚,畢竟之前從各方朋友那裡聽到他在羅卻斯特的精神療養院的事,以及裡面可怕的電擊治療。其實,死亡一直如影隨形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跟著他,有時甚至擦肩而過。
「哈囉,塔迪。」我回應,再次聽到我們四十年前的暱稱,我不禁泛起微笑。
幾個月後,我開始跟保羅.莫爾也交往,他是以前恩斯特當新聞記者時的舊識,現在是《芝加哥每日新聞》的外文編輯,私下也是位很傑出的詩人。他和恩斯特在洛桑共事過,我見過他幾回。恩斯特和我分手後沒多久,我在網球俱樂部遇見他,打完球後他邀請我到天文臺咖啡館喝啤酒。他對我有興趣,溫和但明確地表達過心意,但我需要時間思考。我的心仍屬於恩斯特,不確定能否真正再愛上任何人。但保羅非常好,很有耐心,一雙地中海的湛藍眼眸非常美麗。我凝視那雙眼愈久,就愈想往深處看進去。他這個人不複雜,實在、平穩,隨時都散發出一種舒服的沉著感。我知道他會永遠愛我,不會摧毀我,一丁點都不會。只要我願意讓我們的愛情發生。
「哈囉,塔迪。」我拿起話筒後他說。
「我不知道,塔迪,可能吧。」
我感到和_圖_書喉頭發燙抓緊,但我努力保持平靜。他也一樣。我們又談了一些巴黎的事,也談到邦比及他的新婚妻子帕可。即使什麼都聊過了,我們仍拿著電話不放。
邦比和我在卡梅爾過完夏天後回巴黎,因為他很想念父親,而且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
他去美國後,我這一生只再見過他兩次,但我一直遠遠地看著他,看他迅速竄紅,躋身為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也造就了自己獨特的英雄光環。我在《生活》雜誌的封面上見到他,得知他從戰地歷劫歸來的消息,以及其他種種事蹟——從事世界級的釣魚活動、在非洲狩獵大型動物,喝的酒之多,都足以用來幫體型是他兩倍大的人做防腐處理了。他後半生中創造的神秘事蹟驚奇到足以流傳許久,但我知道在這些底下,他依舊失落,依舊得開燈睡覺,否則無法入眠。他依舊深懼死亡,所以處處設法尋找死神的蹤影。確實,他是如此謎樣,善良堅強,但同時脆弱殘酷;是無可匹敵的朋友,也是個可惡的混蛋。但最後看來,沒有一項特質比其他幾項來的真切,因為每一項都是真正的他。
一九二八年春天,恩斯特和寶琳離開巴黎前往美國。寶琳當時懷有五個月身孕,兩人先到皮戈特,而後轉往佛羅里達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西礁島,因為多斯.帕索斯保證那裡可釣到全世界最棒的大海鰱。寶琳會在那裡為兩人買下房子,將家裡布置得無懈可擊,她知道去哪裡買最好的家具,如何將相片裱在最適當的框裡,還有哪些朋友值得來往。或許她可以將他照顧得比我好。也或許辦不到。
(全書完)
「一點都不介意,我很高興你打來,很高興聽到是你。」
「你還記得法國國慶日時,那群音樂家在我們的窗戶底下連續演奏幾晚?」
後來,恩斯特在愛情方面不像我那麼幸運。他和寶琳生了兩個兒子,但為了別的女人離開她,接著又為另一個離開之前那個。他總共娶過四任妻子,愛人不計其數。有時想到對後來出現在他生命裡的眾多女人來說,我只是個早年的妻子,巴黎的妻子,我就感到難過。不過或許這只是出於虛榮,希望在恩斯特那份長長的女人名單中,我是特別突出的一個。事實上別人怎麼看都不重要,我們知道自己擁有過什麼,以及它們所代表的意義。分手之後我們兩人各自歷經諸事,但什麼都比不上戰後在巴黎的那幾年。日子艱辛,卻單純、簡單又美好,而且我相信那時的恩斯特展現出他最好的自和_圖_書我。我擁有過最好的他,我們兩人都擁有過最好的彼此。
我告訴他,我記得。
「好好照顧貓咪。」他掛上電話前說,指的是我。我掛了電話,癱坐在沙發上,接著竟迸出淚水,連自己都嚇一跳。
一個七月的週日,我們接到恩斯特的妻子瑪麗來電,說他舉槍自盡。當天他起得很早,穿上他最喜愛的紅色睡袍,走到前廳,帶著最愛的一把槍。他站在光線下,靠向槍管,扣下扳機。
我們最後一次交談是在一九六一年的五月。一個涼爽午後的午餐時間,我接到他的意外來電。當時保羅和我在亞利桑那州的一處農場度假,這裡的絕佳釣魚場和美景讓我們每幾年就會重返造訪。保羅藉口有事要忙,讓我獨處講電話,他知道我的需要,這我不必問,畢竟我們結婚三十五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幾乎是的。
「書裡都是你的痕跡。」他說,語調深沉。他努力佯裝歡快的語氣,但我知道他哀傷、心情低落、思緒煩亂。「寫出那段日子,重新活過一次,對我意義非凡。告訴我,你認為我們當時對彼此要求太多嗎?」
「我全都記得。」
我已經多年沒聽見他的聲音,他這次來電是要告訴我,他寫了新書,一本回憶錄。他想寫出當年我們在巴黎的故事。
他靜默片刻,我能聽見電話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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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來的微弱雜音,當中似乎有種低沉的碎爆聲,那是我們之間發生過的種種。「不會。」他終於開口,語氣溫柔又清醒。「一點都不會太過,是我搞砸的。」「沒有。」我說,聲音聽起來怪異疏離。塔迪死了。沒有什麼是保羅能為我做的,除了任由我離開——回到巴黎、潘普隆納、聖塞瓦斯蒂安,回到芝加哥。回到那個還是海德莉.理查森,她剛下火車去見一個即將改變她一生的男人。那個女孩,無比幸運的女孩,她什麼都不需要。
「愛一個人可能太過嗎?」
「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半晌後保羅走到我身後,雙手按著我的肩頭問。
「或許就是這樣,我們太依賴彼此,太愛對方。」
稍晚,保羅和我散了長長的步到溪邊,在蚊蟲開始聚集、光線開始變幻的傍晚時分,將釣魚線投入水裡。這是一天當中我們最喜歡的時光,白晝和黑夜的交界,且它似乎總是延續得比該有的來得長——在那幾小時裡全然靜止的魔幻紫色時空,交會的時空。我握著釣竿的捲輪,感覺魚線傾斜,思緒飄回和恩斯特及欽克在科隆度假的時間,那是我第一次釣魚。我知道沒有那一次垂釣就沒有後來的每一次垂釣,沒有那次的愛情就不會有後來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