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面載浮載沉/一九九八年
二十二
「妳是她的女兒吧?」
探視時間結束後,艾莉契走下兩層樓的樓梯,然後穿過前廳,行經自動玻璃門,離開醫院。
「妳有一條腿受過傷嗎?」他問。
「我是問妳是否受過傷,」他又說了一遍。「我看妳走路一拐一拐地。」
「我是羅維利醫生。」他說。
那名她半個小時前才認識的醫生法比歐,伸長手遞給販售亭的老先生一張鈔票,然後對著艾莉契微笑,讓她失去了反駁的勇氣。他沒有穿白袍,而是罩著一件短袖的藍色運動衫,身上散發著她之前沒有注意到的濃濃香水味。
她咬著薄薄的嘴唇。「或多或少吧!」她又加了一句。
每次當她聽到快門「喀嚓!」一聲,接著是膠捲輕輕捲動的沙沙聲,就會讓她回想起小時候,在山上那個家的花園裡抓蚱蜢的情景。她會把牠們困在用雙手圍成的杯狀空間裡,她覺得攝影也是一樣,只不過她現在抓住的是時間,然後讓它固定在那些賽璐珞上,就在時間要往前跳躍的那一瞬間捕獲了它。
艾莉契臉紅了。
他很帥,艾莉契心想,是那種一個男孩應該有的帥勁。
她穿越中庭,在大門口旁的販售亭停下來,向那位汗流浹背在賣東西的老先生買了一瓶氣泡礦泉水。其實她很餓,不過她已經習慣控制吃東西的衝動,直到把那種感覺全部去除。氣泡飲料就是她的訣竅之一,它們足以填滿她的胃,至少讓她可以撐過午餐的關鍵時刻。
艾莉契走到床尾,把佳能相機靠在床的鋁欄杆上,閉上左眼,右眼則靠近相機的觀景窗。在此之前,她從不曾為母親拍過照。按下快門之後,她又把身體稍微往前,但畫面仍對著母親。
「什麼?」艾莉契回答,整個人提高警覺。
「我發生過意外。」她說,然後像是感到抱歉一般,又加上一句:「很久以前。」
艾莉契臉又紅了,醫生準備把相機還給她。
他們就這樣並肩走著,不再說話。這名年輕醫生的周遭有一股平靜的氛圍,那是由自信所組成的透明又堅實的領域。他連不笑的時候嘴角都是上揚的。他看起來很自在https://m•hetubook.com•com,就好像每天都會在醫院的某一間病房邂逅一名女孩,然後和她聊著天、陪她走去開車似的。然而,艾莉契卻覺得自己像一根木頭一樣僵硬,肌腱繃得很緊,可以感覺到關節在喀喀作響,僵硬的肌肉緊緊地貼在骨頭上。
艾莉契覺得連那條正常的腿也縮緊了。她試著矯正自己的走路方式,極盡可能地彎曲那條有缺陷的腿,直到真的很痛為止。她想著「一拐一拐」這個字眼真是殘酷又精準啊!
她緊靠著那道雙色的牆往前走,右肩不時地碰到牆壁,以避免接觸到任何人。但午餐的探望時間才剛開始,人們正如一條大河流般湧入醫院走廊。
她媽媽的病房在倒數第二間,艾莉契走了進去。母親正沉沉地睡著,與她身體相連的機器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房間裡的光線昏暗,令人昏昏欲睡,窗台上則擺著一束插在瓶子裡的紅色鮮花,那是索蕾塔前一天帶來的。
「那我陪你走到車子那裡。」
他一定認為我是個瘋子,她對自己說。
「真可惜!」
「為什麼我必須拍你?」她問,語氣中帶有輕微的惡作劇意味,不過她是無心的。
對於攝影,艾莉契喜歡那些拍攝前的準備動作更甚於拍出的結果。她很喜歡打開相機後面的小門、放進新的底片,然後拉出幾公分膠捲好讓捲軸自動捲上,同時想著,這些空白的底片很快地就會顯現某種東西,不過還不知道會是什麼。她先隨便按了幾下快門,然後瞄準、對焦、來回調整上半身的平衡,依照自己的感覺,決定鏡頭裡要納入或排除哪些真實世界的部分,要縮放,還是變形。
然後,在一個精準得像那道分隔光與陰影的線條般的時刻,斐蘭達的病情加重了,把一家三口全都捲進一個越來越緊密的新任務迴旋中,讓他們朝向一個無可避免的冷漠與無動於衷的終點前進。艾莉契再也不到大學去上課了,而她的父親則假裝不知道這件事。一股源自另一個時期的悔恨,讓他不敢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女兒身上,甚至讓他很多m.hetubook.com.com事情不敢對女兒說。有時候他會想,這不會費太多功夫的,只要在某個夜晚走進她的房間去告訴她……要告訴她什麼呢?他妻子的生命正在逐漸消失,就像一個在毛衣上逐漸乾掉的水漬,而仍然藉著妻子連結著他與女兒的那條線早已鬆動得在地面上摩擦,只好讓她自由去做決定了。
一陣唏嗦聲讓她嚇了一大跳,整個病房突然間亮了起來。
不過那天早上,她帶來了一把梳子。她把梳子從包包中拿出來,動作很輕地開始梳起母親的頭髮,並且避免刮到她的臉;至少梳一梳那些沒有被壓在枕頭底下的頭髮。母親完全不動,像洋娃娃一樣順從。
那醫生雙手插|進白袍的口袋裡,就這樣盯著她,似乎在等她繼續拍。她傾身向前又按了一次快門,有點馬馬虎虎地,像是為了取悅對方。
艾莉契和他握手,然後也自我介紹。有好幾秒鐘,他們注視著沉睡中的斐蘭達,彼此沒有說話。
「是啊,很可惜。」
醫生走近她,手臂壓了壓病床的欄杆。
艾莉契懷疑地看著他。
「我可以看看嗎?」醫生說,張開手掌,等著艾莉契把相機給他。
她每天都來醫院,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因為護士早就把一切都做好了。她想,自己能做的事應該是專門和母親說話,因為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這麼做的,彷彿那些病患能夠聽見他們的想法,知道是誰站在自己的身邊、對著自己的腦袋說話似的,彷彿疾病能在探訪者與病患之間打開另一條不同的感知通道似的。
當他們肩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這位醫生才從艾莉契的影子注意到她不對稱的步伐。她右側的肩膀因為受到相機重量的影響而有點彎曲,相對地讓左腳的線條看來僵硬得像一根拐杖。艾莉契那令人擔憂的柔弱身體,在頎長的影子中更加凸顯,她的身體看起來像是平面的,彷彿一個黑色的人形輪廓分出兩條比例相等的機械義肢。
她試著轉開那瓶水的蓋子,不過瓶蓋從她指尖溜過去,一動也不動。
她並沒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微
和-圖-書
笑地看著別的地方。法比歐恭敬地做出「妳先走」手勢。在攝影課裡,那些人教她要把相機的皮背帶在手腕上繞兩圈,這樣如果有人想要搶你的相機,就得連同整隻手臂一起扯掉。在她母親住院治療的聖母救助醫院的走廊上,艾莉契並不會遇上這類的危險,但是她仍習慣用那種方式拿著她的佳能相機。
「我很喜歡滑雪呢!」法比歐熱切地說,相信自己找到可以討論的話題了。
那些由鋁與三夾板做成的病房大門全都開著,每一科都有自己獨特的氣味,腫瘤科就是消毒水與沾滿酒精的紗布的味道。
法比歐了解。
他們穿越大馬路,然後轉進一條比較小的路,這裡的人行道上光禿禿的,沒有種樹。
他點點頭,沒有同情的意味。
「因為這樣妳就得再和我見面,至少要把照片拿給我看。」
她在斜背的小包包裡找錢包,手腕因為纏著那部相機而有些礙手礙腳。
接著醫生敲了兩下那張床的金屬床架,發出空洞的響聲,然後就出去了。在經過艾莉契身旁時,他稍微向她的耳朵靠了過去。
「我討厭滑雪。」艾莉契冷淡地回答。
「哇!」他下了評語,「好像很專業耶!」
「是的,謝謝。」艾莉契回答,有點害怕。
「對!」艾莉契直覺地回答,但馬上就後悔了。目前她只是一個放棄大學學業的女孩,每天漫無目標地在街上到處亂晃,隨便拍一些東西而已。她自問,這樣就足以讓自己成為一名攝影師嗎?而要判斷你是不是某種人,真正的界線又在哪裡呢?
她把觀景窗對準他臉的中央。他微笑,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甚至沒有像一般人面對鏡頭時經常會做的那樣,把頭偏向一邊。艾莉契調了調焦距,然後用食指用力按下快門,四周的空氣便隨著一聲「喀嚓!」而碎裂開了。
「所以妳是個攝影師嘍?」醫生問,只為了爭取一點時間。
「不是,滑雪。」
艾莉契的父親認為這整件關於攝影的事,只不過是一個無聊小女孩一時的興致。然而,在女兒二十三歲生日的那一天,他還是送給她一台佳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自動相機,還有裝相機的袋子和腳架,女兒帶著美麗、卻又像一陣冰冷的寒風般難以捉摸的微笑,向父親說了聲:「謝謝。」他還為女兒繳了市政廳開的攝影課的學費,為期六個月的課程,艾莉契一堂都沒缺過。儘管沒有明講,不過彼此的協議都很清楚:大學要擺在第一位。
「如果你想要的話,可以拍拍看。」她說。
「護士把它固定好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不過他們喜歡到處黑漆漆的,也不考慮在醫院裡,早就很難分清楚白天還是黑夜了。」
「讓我來!」有人在她身後說道。
「不要說是我做的。」他低聲說,用手指著充滿陽光的窗戶,並對她眨了一下眼睛。
「車禍嗎?」
法比歐看看四周,頭從這邊轉到另一邊,猶豫著。然後他聳聳肩。
「當然!」
艾莉契遲疑了一會兒。她第一次非常仔細地看著法比歐的眼睛,卻無法持續一秒鐘。那是一雙沒有陰影的藍眼睛,就像他背後的天空一般純淨。她覺得迷失在那雙眼睛裡,彷彿脫|光了衣服站在一個空曠的巨大房間。
「我要去開車。」
「我叫法比歐。」接著又加了這一句,彷彿在修正上面那句話似的。
艾莉契並不這麼認為,在那間病房裡,她只感覺到自己很孤單。通常她就是靜靜地坐著,等半小時過去之後便離開。如果碰到醫生,她就問問母親的情況,反正回答總是相同。他們說的話與抬高眉毛的表情,其實只代表了:「我們就等著狀況變糟吧。」
法比歐把那瓶打開的水還給她,艾莉契再次說了聲謝謝。他們各自喝著自己的飲料,私下卻偷看著對方,彷彿正在思索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法比歐的頭髮剪得很短,而且非常捲,陽光直接照射在上面,把原本的栗色變成了淡紅色。艾莉契有一種印象:這個人其實知道陽光在他頭髮上玩的光影遊戲。不知為何,也就是能意識到他自己的一切,以及所有圍繞在他周遭的事物。
「還要一瓶可樂。」他轉向老先生又加了一句。
她用手指著一輛停在路旁的藍色飛雅特Seicento,彷彿在說:www.hetubook•com.com「就是這一輛!」法比歐則張開雙臂準備道別。一輛車沿著這條路經過他們身後,引擎的聲音逐漸增強,然後又再次變弱,最後終於聽不見了。
然而這名醫生卻很輕鬆地走近她母親的床邊。他看了一眼病歷表,在閱讀的時候跳起眼皮,把眼睛擠成一道細縫。接著,他走到靜脈注射的點滴瓶前,用大拇指移動了一下調整輪,生理食鹽水開始往下滴得快一點,然後滿意地看著那些水滴。艾莉契認為他的這些舉動有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這樣效果有好一點嗎?」一個男性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謝謝!」艾莉契說。
「讓我來,可以嗎?」法比歐說。
「拍我吧!」他回答。
「不!不!拜託,我不會!妳拍!」
「拍什麼?」
艾莉契把相機背帶從手腕上解開,然後遞給他。他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後打開鏡頭的蓋子,先是對著自己的前面,接著往上對著天空。
他轉過來對著艾莉契微笑。
「我可以陪妳走到妳要去的地方嗎?」他問,並沒有感到不好意思。
他從她手中把那瓶水拿過去,只用拇指與食指就把它打開了。艾莉契覺得那個手勢並沒有什麼特別,她自己也辦得到,就像任何人一樣,只要她的手沒有流那麼多手汗就行了。然而此時她卻發現那個動作特別迷人,像一個小小的英雄事蹟,而且是特別為她做的。
他們一起走到距離販售亭幾步以外的地方,彷彿兩個人共同協議好似的。艾莉契不知該如何開口道別,她覺得自己好像欠了對方,一部分是因為他替自己付了飲料的錢,另一部分則是因為他還幫她打開那瓶水。然而事實上,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想這麼快走開。
她把母親放在被單外的雙手以一種放鬆的姿勢,分別在身體兩側平行擺好。一滴靜脈注射的生理食鹽水沿著塑膠管流下來,消失到斐蘭達的血管裡。
「對!」
艾莉契把雙手與那台相機都放在床邊,那裡的床單因為母親睡在中央的身形而有些凸起,她重新將它撫平。
艾莉契轉過身,看到一名醫生站在窗戶旁,正忙亂地拉著百葉窗簾的升降繩。他非常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