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面載浮載沉/一九九八年
二十三
「咦?下車啊!」
「就是在那裡!我把我的雙胞胎妹妹丟在那裡!」他打斷艾莉契,語調很冷淡,幾乎像是沒有人性。他舉起手,用右手食指指著公園裡那片樹林,然後手就停在半空中,似乎忘了在哪裡。
突然間,有個東西出現在他眼前,是一塊紅色的斑點!馬提亞嚇了一跳,看清楚是一朵包在玻璃紙裡的玫瑰,有人「啪!」地一聲,用力丟在桌子上。他的目光順著花梗看過去,那隻關節突出、指甲和白皙的手指比起來有點紅、沿著指腹剪成圓弧狀的手,讓他認出是艾莉契。
他們走出這幢大樓,這一次馬提亞不再害怕陽光、來來往往的車流與聚集在大門口的人群了。
「說啦!我們到底要去哪裡?」他又問了一次。
馬提亞像看著幻影般地注視她,感覺自己彷彿從一個很遠、已經記不清楚的模糊地方走近這個場景似的。只有當他靠得夠近時,才能看清楚艾莉契臉上有一種未曾出現過,非常悲傷的表情。
畢業那天就像平常的日子一樣到來,馬提亞在鬧鐘還沒響之前就起床了。前一天晚上的混亂夢境,就像一張張潦草的塗鴉充斥在腦中,於是他花了幾分鐘讓夢境消散。客廳裡沒有人,只有一套全新又高雅的藍色西裝,旁邊還擺著一件熨得非常平整的淺粉色襯衫。襯衫上面有一張小卡片,寫著:「給我們的博士先生」,署名是媽媽和爸爸,但是只有父親一個人的筆跡。馬提亞穿上這套衣服,連鏡子也沒照就出門去了。
馬提亞搖頭。
馬提亞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映在玻璃紙皺褶表面上模糊又變形的身影也跟著一起動。
他看著手裡那張捲起來的畢業證書,上面用漂亮的斜體字寫著:馬提亞.巴羅西諾是一位博士、是一名專業學者、是個成人了!該是巴羅西諾博士面對自己人生的時候了,那道引導著他,讓他閉著眼睛、塞住耳朵,從小學直達大學畢業的軌道,就到此為止了!他一口氣只吸到一半,彷彿空氣的動力不夠他完成一整個呼吸循環似的。
這場義式是校長對每一位博士候選人重複說出同樣的話,然而馬提亞卻覺得校長後來似乎越說越長,那些話被他自己腦中越來越強的噪音所掩蓋,以至於輪到他的時候,他竟然聽不清楚自己的名字。也感覺彷彿有某種像冰塊一樣硬硬的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和校長握手時,他覺得自己的手很乾,讓他直覺地想去摸皮帶的金屬環扣,卻找不到。所有出席的觀眾全都站起來,發出類似潮水的唏嗦聲。尼可利走過來,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兩下,同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說:「恭喜!」在掌聲尚未結束前,馬提亞早已離開大教室,快速地進入走廊,甚至忘了要先用腳尖著地,以免出去的時候自己的步伐發出巨大的回音。
他不知道自己維持這種姿勢多久了。沒有思考任何事,也沒有察覺到學生們進進出出,完全處於一種麻木又不安的出神狀態。
「我一直想要參加,想過無數次!而你卻……」
尼可利不太相信地看著他,然後刻意帶著不屑的神情說道:「喔,是嗎?」
馬提亞頭一次對自己已經二十二歲,卻還沒有拿到駕照感到很丟臉。這又是另一件被他丟在腦後的事,另一個男孩生命中一定要經歷的步驟,他卻選擇不去完成,因為這樣他就可以盡可能遠離真實生活的齒輪,例如在電影院裡吃爆米花、舒適地靠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不遵守父母的門禁時間。把圓形錫罐當成足球踢著玩,或是光著身子站在一個女孩面前……他認為如果做了那些事,從那一刻開始,一切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但他現在卻決定要盡快考到駕照,這是為她做的,這樣就能載著她到處逛逛。雖然他很怕承認這個事實,但是當他和艾莉契在一起時,就覺得那些正常人都會去做的事,似乎也值得嘗試看看。
「有時候我實在搞不懂……」
他感到有點失望,因為那些他準備發飆的話就這麼堵在喉嚨中間,像是一個打不出來的噴嚏。他慢慢點著頭,專心地審視馬提亞的報告,並試著壓抑自己對這名學生所產生的強烈嫉妒,然而卻是徒勞無功。他雖然看起來與這個世界如此格格不入,但是毫無疑問地,他的確有數學方面的天賦,彷彿他從不認為自己擁有這方面的才能一樣。
艾莉契回到車子裡。
「這沒什麼重要的,」他喃喃地說,「我不想……」
他覺得自己的頭幾乎要陷到肩膀裡去了,那些蛀蟲又在他頭顱裡爬來爬去。
馬提亞慢慢地點著頭,目光還是一直盯著那些樹木。
馬提亞仍定定地坐在車上,目光卻一直看著公園。
他把氣全部吐出來,憋了幾秒鐘,然後張大嘴巴,盡全力吸氣,用力得連胸腔肌肉都發疼了。這一次,空氣一路進到肺部的最深處,馬提亞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氧分子,又白又圓的,擴散到他的動脈中,然後開始再次旋轉著湧入心臟。
「非常好!」最後他終於說,不過卻是自言自語,並非真的想稱讚對方。接著,他在語氣中加強了厭煩的意味:「最後這段算式引發了一個問題,就是關於zeta函數的級數…
https://m.hetubook.com.com…」
「嗯,我想你應該沒問題。」他說。
然後,在艾莉契還沒開口問之前,他就說出了一切。他把整個故事全盤托出,就像潰決的可堤。那條蟲、生日會,樂高玩具、河邊、玻璃碎片、醫院病房、檢察官、電視上的尋人啟事、精神科醫生……一切的一切,就像不曾對任何人透露過一樣。他說的時候沒有看著艾莉契,情緒也沒有波動,說完後就沉默不語。他把右手插|進座位底下,尋找任何尖銳的東西,卻只摸到座位圓圓的形狀。他平靜下來,再次感到疏離,靈魂似乎又脫離了自己的身體。
「什麼都不說!」艾莉契終於說出來。「你什麼都不說!永遠都是這樣。」
論文答辯時,他直視著委員會那些教授的眼睛,花同樣的時間回答每一個人的問題,聲音也非常平穩。尼可利坐在最前排,不太高興地點著頭,並偷偷看著同事們臉上越來越驚訝的表情。
「你父母。我從你父母那裡知道的!」艾莉契轉過頭來盯著他,藍色的瞳孔有一股憤怒正在沸騰。「你這樣做對嗎?」
現在要怎麼辦?他問自己。
「我很確定你非常優秀,」她對著馬提亞的耳朵低聲說著,「我知道。」
在與尼可利第一次見面的一週之後,馬提亞又出現在他的辦公室。教授從他敲門的方式就認出他來,這件事讓他特別困擾。看到馬提亞走進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要這個男孩一說出像是「有一些東西我不懂」,或者是「想請教您,是否可以為我講解幾個步驟」這一類的句子,他就準備好好發飆一下。「如果我夠強悍,」尼可利心想,「或許就能擺脫他。」
他再也不曾回到這裡。最後一次是和警察一起,那天父親對他說:「手讓媽媽牽著。」於是母親就把他的手拉進自己的口袋裡。當時他的兩隻手臂全包著紗布,從指頭到手肘裹著好幾層厚厚的繃帶,必須用一把鋸齒狀的刀片才有辦法割開它。他對警察指出米格拉坐的地方,他們想知道確切的地點,並且先從遠處,然後再從近處拍照。
馬提亞感覺到她的頭髮輕輕地搔著他的脖子,髮絲之間的細微縫隙充滿了她的體溫,就像棉花一樣輕輕地壓在自己的皮膚上。他有一股想把她拉進懷裡的衝動,不過雙手卻仍維持不動,像麻痺了一樣。
「哇!」最後她叫了一聲,聲音中帶著一種喜氣洋洋的味道。「我們要慶祝一下!站起來,博士先生,我們走吧!」她命令道。
她繞到馬提亞這邊的車窗。他全身僵硬,彷彿有人拿刀抵住他的背,手緊緊地抓著車門和-圖-書的把手,像蜘蛛一樣。他盯著前方大約一百多公尺處的樹木,寬闊的綠葉遮蓋了多結的骨幹。那些不規則的樹枝結構裡,隱藏著可怕的秘密。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他說。
「不知道,我的頭有點暈。」
「到處逛逛,太陽還滿大的,你需要曬曬太陽。」
「你不能忘記怎麼做,」他告訴自己,「這是一件不能忘記的事,就是這樣!」
艾莉契看看四周。
當宣布的時刻到來時,馬提亞和其他的博士候選人排成一列。只有他們站在空間非常寬闊的大教室裡,馬提亞覺得觀眾的目光在他背上刺著。他試著轉移注意力,於是開始用校長的身高來計算這間教室的容積,但是那陣刺痛卻往上爬到了他的脖子,並且在那裡分成兩條路線前進,然後停在兩側的太陽穴上。他幻想著成千上萬的小蟲鑽進了自己的耳朵,有數不盡的蛀蟲正飢餓地啃噬著他的大腦。
艾莉契抬起身來,從椅子上拿起他的畢業證書,微笑地打開,低聲唸出來。
「你真是個混蛋!」
畢業典禮定在五月底舉行,馬提亞要求他的父母不要出席。「為什麼?」只有他母親問得出口,然而他只是看著窗戶,搖搖頭。嵌在陰暗牆面上的那扇玻璃窗,映著三人圍坐在一張方桌邊的身影。馬提亞從玻璃倒影中看到父親一手拉著母親的手臂,另一隻手則做出「算了!」的手勢。然後他看到母親用手摀住嘴巴站起來,打開水龍頭準備洗碗,即使他們尚未吃完晚飯。
艾莉契用一隻手輕輕地碰觸他的下巴,然後溫柔地把他的臉轉過來面對她。接著馬提亞只看到一個黑影向自己探過來,他直覺地閉上眼睛,然後便感覺到艾莉契那溫暖的嘴唇貼上他的唇,她的眼淚則落到自己的臉頰上,或許也不是她的眼淚吧!最後是那雙手,動作是如此輕柔,牢牢地抓著他的頭,也抓住了他所有的煩惱,把它們囚禁在如今已不存在兩人之間的空間裡。
馬提亞問了聲:「我可以進來嗎?」然後也不看教授的臉,就逕自把教授要他研究的論文放在桌邊。尼可利拿起來,馬上就著迷於那一小疊編了號、上面寫著漂亮字體的紙,還用訂書針釘成一本一本的。他把這些紙張重新整理了一下,發現這篇論文寫得非常好,每一章節還有對照內文的參考資料。他快速地翻閱了一下,根本毋須看得非常仔細,就知道它們全都是正確的,因為那些頁數的順序就足以顯示它們的正確性。
「到了!」她說,然後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我已經解開了,」馬提亞打斷他,「我認為我已經解決了。」
「她和我和*圖*書長得很像,完全一模一樣。」他說。
「來啦,別像個傻瓜!」
「我不要在這裡下車。」他回答。
「嗯……」艾莉契喃喃地說,「別擔心!有一天也會輪到你載我到處逛的,到時你就有權選擇了。」
「妳怎麼會……」馬提亞開口道。
「我們走吧,拜託!」馬提亞又說,語氣中沒有哀求的味道,反倒像是懊惱地沉溺於某種回憶之中。
當他再次張開眼睛時,看到他們正在通往他家的路上,於是心想:他們該不會安排了什麼驚喜派對吧?並偷偷祈禱著最好不是這樣。
在回家的路上,他從車上看到那些挖土機的機器手臂從河裡挖起一堆堆又黑又爛的濕泥,然後重重地放在河岸上。馬提亞察覺到,挖土機每挖一次,母親就屏住呼吸,直到那堆爛泥在地上散開。米格拉應該在某一堆爛泥裡才對,卻沒有發現她的任何蹤跡,而且後來一直都沒有找到。
來到馬提亞家附近時,艾莉契卻轉往另一個方向,彎進那條主要大街,開了一百多公尺之後,把車停在公園前。
艾莉契筋疲力竭地跌坐在馬提亞對面的位置上,看著窗外的街道,搖著頭。
「雙胞胎妹妹?你在說什麼?你沒有雙胞胎妹妹啊……」
「在我的報告最後那幾頁裡面。」
「你的臉色很蒼白,」艾莉契說,懷疑地看著馬提亞。「你還好吧?」
一名矮小又臉色發紅的女士對他說:「借過!」於是他閃到一邊讓對方進去。他跟著她進到那幢建築裡,連這個女人也無法帶他找到答案。於是他往回走過長廊,爬上二樓,走進圖書館,去坐在他平常習慣的窗邊座位上。他把畢業證書放在身旁空空的椅子上,雙手完全張開,平放在桌子上,開始專心呼吸,因為他的呼吸還持續卡在喉嚨與肺的底部之間。這種情況曾發生過幾次,但沒有像這次時間拖得那麼長。
「到底有什麼問題?」她堅持道,「我們只是散散步而已。」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他無聲地重複著這句話。不過當他越靠近大門,越覺得胃裡有一道深淵正在形成。來到外面,太陽的光線帶來的溫暖與往來車輛產生的嘈雜聲令他難以招架,他搖晃晃地在門口暫停了一下,擔心自己會從水泥台階上滾下去。人行道上有一小群人,馬提亞一眼就算出有十六個,很多人手上都拿著花,當然是在等他們的同伴。有一刻,馬提亞真希望也有人在那裡等他,他覺得必須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彷彿他頭的容量突然間大到光靠自己那雙腳無法支撐。他尋找著父母、艾莉契和丹尼斯,但是只有那些陌生人焦和_圖_書躁地看著錶,拿著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紙張在揚風,一邊抽菸,一邊大聲地聊天,根本沒在注意任何人。
她把手伸向馬提亞,他牽住了那隻手,剛開始還有點遲疑,然後就任由艾莉契帶他走出圖書館,就像幾年前也完全信任地讓她拉進女生廁所裡一樣。隨著時間過去,兩人的手比例已經改變了,現在他的手指可以完全握住艾莉契的手,就像粗糙的貝殼包住貝肉一樣。
艾莉契停住,因為這句話剩下的部分被困在她緊咬的齒間。馬提亞還在思索,為何這一刻會突然變得如此真實?他試著回想幾秒鐘之前自己到底在哪裡,卻想不起來。
「我們要去哪裡?」他問。
尼可利把那疊報告重新放回桌上,動作非常小心,然後靠在椅背上,雙手再次交叉放到後腦勺。這是他最喜歡的姿勢。
他們把車窗搖開,艾莉契兩隻手握著方向盤在開車,同時跟著電台播放的〈Pictures of You〉這首歌在唱著,模仿那些她不懂意思的歌詞。馬提亞覺得肌肉逐漸放鬆,慢慢適應座椅的形狀,那輛汽車也彷彿正駛離一段由他的過去與擔憂所組成的、又黑又黏的道路。他感覺自己如同一只正在慢慢倒空的瓶子,越來越輕。他閉上眼睛,有幾秒鐘的時間,甚至覺得自己能隨著吹拂在臉上的微風與艾莉契的歌聲而飄浮在空中。
「你閉嘴!」她粗暴地打斷他。周圍的其他人發出「噓……」的聲音,而接下來那幾秒鐘的沉默裡,馬提亞只記得那個噓聲。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又說,「你應該要通知我!應該要的啊!」
教授用食指在舌頭上沾了一點口水,然後翻到最後那幾頁。他皺著眉頭快速地看過馬提亞的證明,雖然並沒有完全理解,但也找不到任何可以駁斥的地方。於是他開始放慢速度從頭看起,這一次他很清楚地看懂了馬提亞的論據,它們相當嚴謹,雖然有些地方帶著門外漢賣弄學問的味道。往下繼續看那些解析步驟,教授的眉頭舒展開來了,而且手指開始不自覺地撫摸起自己的下唇。他根本忘了馬提亞還杵在剛才進來的地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腦子裡一直重複著:「一定要對,一定要對!」彷彿他未來的人生完全取決於教授的評斷。然而,就在他心裡不斷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卻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真的就是如此!
艾莉契站起來,把額前的頭髮往後撥,不愉快的糾結思緒也一起撥掉。她向著馬提亞彎下身在他臉頰靜靜、輕輕地一吻,一下子就把他腦子裡那些小蟲全部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