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餘/二〇〇七年
三十一
「沒有,還沒看過任何日出。」他回答。
「聽我的話,好嗎?」皮耶羅終於又說話了。
對方的回答會延遲到達,這段時間可以大略估算出來。馬提亞覺得他應該拿一個精確計時器測量,這樣就可以計算出在直線距離超過一千公里的這兩個地方。連接著他和電話另一頭的父親之間的訊號流動的速度,可是每次都忘了。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那個不連續性的議題……」
他轉過去面對另外兩個人,打斷了他們的話題。
馬提亞低下頭去,把盤子裡的那片肉切成正方形小塊,每一塊的面積全都相等,然後用叉子把這些小肉片分開,彼此之間的空隙就像由白色線條所組成的烤肉網。
每週三在掛上電話之後,馬提亞總會想,那張扶手椅是否還罩著那件橘色花紋的椅套?不曉得父母有沒有換過?因為他要離家時,那件椅套就已經很破舊了。他也會想到:父母是否老了?他們當然老了,從父親的聲音就可以感覺得出來,他講話變慢,也越來越費力,從父親的呼吸當中也聽得出來,在電話裡變得很大聲,越來越像氣喘。
「反正你知道我的個性。」
他坐在一張塑膠折疊椅上,肌內並沒有完全放鬆,抬起眼睛望著垂掛在天花板中央那盞沒有點亮的小燈,燈泡在馬提亞住進來一個月之後就燒壞了,他卻一直沒換,只就著另外一個房間透射過來的燈光吃飯。
走出學生餐廳,阿貝多點了一根菸,想拖延一點時間,等吉拉迪與蒙塔納利離開,他在等走在他門後面幾步遠的馬提亞。馬提亞頭低低的,讓人行道上的一條筆直裂縫引導著自己前進,腦袋裡卻想著與他置身此地完全無關的事情。
馬提亞沒有說話,也不看對方。他從最外圍挑了一小片肉送進嘴裡,因為那些邊緣不整齊的小肉塊會破壞整體的幾何美感。
「那麼,你有看到日出嗎?」
「要好好保和*圖*書重身體。」
對馬提亞而言,這一天就這樣結束了。他在圓桌周圍走來走去,心不在焉地看著放在一旁的那堆資料,那是他從辦公室帶回來的工作。他仍然停留在那一段算式上,不管用什麼方式所獲得的論證,他和阿貝多最後總是意見相左,遲早兩個人會狠狠打上一架。他覺得答案就在這道最終障礙的背後,如果能夠越過這道障礙,那麼到達終點就很簡單了,就像閉著眼睛在一片草地斜坡往下滾一樣。
馬提亞笑了。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一個玩笑,或許也是唯一的一個。大概一年前,皮耶羅從某份報紙上看到這則新聞,說在北歐的海邊看日出,是一種不可錯過的經驗,那天晚上他就在電話裡頭把這段短文唸給兒子聽。「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如此建議馬提亞。從那一天開始,他就不時地問兒子:「那麼,你看到了嗎?」而馬提亞總是回答:「沒有!」因為他一直都是在八點十七分準時起床,況且到大學最近的路程並不會經過海邊。
通話中的第一次沉默總是在此刻發生,彷彿憋著氣游泳一段距離之後,冒出來呼吸的第一口空氣。
「你剛來,是吧?」一會兒之後,他問馬提亞,眼睛仍盯著盤子裡那水水的糊狀物。馬提亞回答:「對!」對方皺著眉點點頭,好像這是個嚴肅的話題一樣。付完錢之後,馬提亞仍直挺挺地杵在櫃檯前,手裡緊緊抓著托盤,目光一直在餐廳盡頭搜尋著空桌子,這樣他就可以背對所有人,在獨自用餐的時候不至於感覺到有太多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就在他往那個方向跨出第一步時,之前那個男孩經過他面前,說道:「走吧!到這裡來!」
「我們不可能擺脫掉這個議題,」馬提亞回答,「我們都相信它存在。不過或許我已經找到方法,可以挖掘出一些有趣的東西。」
「好吧,反正太陽也不會逃和_圖_書走!」皮耶羅說。
阿貝多.托爾恰已經在這裡四年了,他是因最近一本著作的優異品質,獲得一筆由歐盟提供的特殊獎學金,而在此擔任永久研究員。他也是為了逃離某些事物,不過馬提亞不曾問過他。這麼多年過去了,儘管他們每天都在一起吃午餐,還共用同一間辦公室,但兩個人都無法定義對方到底是朋友,或只是一般的同事?
「我很好……媽媽呢?」
兩個人的話已經講完了,不過還是遲疑了幾秒鐘,話筒仍貼在耳朵旁,稍微感受一下彼此之間那一丁點頑抗著不肯消失的溫情。這股溫情沿著一千多公里長的同軸電纜線逐漸削弱,而且是由某種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在滋養著。如果這對父子好好地想一想,或許那個東西早已不存在了。
馬提亞把全部的方形小肉塊沿著對角線切開,然後用這些三角形小肉塊組成一個更大的三角形。那些肉塊早已變得又冷又乾,他叉起一塊整個吞下去,其他的就留在盤子裡。
他在這間大學度過幾百個,甚至幾千個一成不變的日子,在校園盡頭那幢低矮建築裡的學生餐廳吃過無數相同的午餐,但是到現在他還是記得剛來那天的情景。他想起第一天走進餐廳,完全依循著其他學生的動作。他加入排隊的隊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就可以到達那堆有著仿木紋的塑膠托盤。他在托盤上面擺好紙巾,又拿了刀叉和一個水杯,然後走到穿著制服在舀食物的女士面前,隨便指著三個小鋁鍋的其中一個,根本不曉得裡面到底裝著什麼東西。廚娘問了他一些話,好像是用她的母語,也可能是英文,不過他什麼也聽不懂。他又指了指那個小鋁鍋,那位太太又重複了和先前完全一樣的問題,馬提亞搖搖頭:「我聽不懂!」他用英文回答,聲音很勉強又不安。廚娘抬起眼睛看著半空中,拿著尚未裝上食物的空盤搖一搖www.hetubook.com.com。「她是問你要不要加醬料?」馬提亞身邊的一個男孩用英語對他說。他立刻轉過身來,有點搞不清方向地回答:「我……我不……」又是義大利文、又是英文地說得結結巴巴。「你是義大利人?」那個男孩用義大利文問道。「是的!」「她問你要不要在那團爛東西上加醬料?」馬提亞迷惑地搖搖頭。男孩轉過去對著那位太太簡單地說:「不要!」她對這位男孩露出微笑,終於在馬提亞的盤子裡裝滿食物,把它放到托盤上。那個男孩也點了同樣的東西,在把那道食物放到托盤上之前,還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後做出噁心的表情。「這種東西真叫人反胃。」他加了這句評論。
他們掛上電話。
如果那天晚上他就這樣離開那間公寓,不再回去,沒有人可以在這裡面找到他曾經住過的痕跡,除了桌上那堆寫滿令人費解算式的紙張以外。馬提亞沒有為自己添購任何東西,他就保留著原先不知是什麼人留下來的淺色橡木家具,還有這間房子建好時就貼在牆壁上、如今早已泛黃的壁紙。
母親只有偶爾幾次會接過話筒,她的問候是很形式化的,而且每次都一樣,例如:天氣冷嗎、你吃過晚飯了嗎、你的課上得如何之類的。「這裡晚餐的時間是七點。」剛開始幾次,馬提亞還會對母親解釋當地與義大利的差異,現在則簡短地回答:「吃過了!」
馬提亞看著這位同事,對方嘴唇間點燃的菸頭,是那灰色的一整天當中唯一閃亮的顏色,這種灰暗的日子和前一天一樣,接下來的那一天一定也是如此。
「有時候,你應該和我們一起出去喝喝東西。」阿貝多繼續說道。
「別這樣,不要鬧脾氣!」
但他已經累到不想再工作了,於是走到廚房拿起小平底鍋,打開水龍頭裝滿水,然後放到爐子上,點火。他這樣獨自生活了好長一段時間,如果換作正常m•hetubook.com.com人,大概一個月左右就受不了了。
「嘿,你們看到那個人了嗎?」他問道,同時用手指著兩桌之隔的一名女孩,她和一個老先生坐在一起。馬提亞只知道那個老頭在地質學系教課。「老天!如果他們不是結婚了,那個女生幹嘛要這樣?」
馬提亞能夠想像母親坐在扶手椅上聽著他們的對話的樣子,她的表情老是一成不變,兩隻手臂靠在椅子扶手上,就像他和米格拉念小學時,母親也是坐在那裡聽他們朗誦背下來的詩句,馬提亞總是背得出來,而米格拉則什麼都沒說,完全無能為力。
「關於那個不連續性的議題,你想跟我說什麼?」他問馬提亞。
「我不要!」馬提亞回答,聲音很冷淡。
「拜託,馬提亞!」阿貝多打斷他,放下叉子,然後整個人靠到椅背上。他總是擺出很誇張的姿勢。「吃飯的時候,至少可憐可憐我吧!」
阿貝多靠得更近,在馬提亞尚未解釋完畢之前,他不會去打斷,因為他知道馬提亞很少開口,不過一旦他開始說話,是值得保持沉默去聆聽的。
阿貝多搖搖頭,皺著眉,像被打敗一樣。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馬提亞還是如此堅持。從他們認識以來,他能夠把馬提亞拖出家門的次數,總共大概只有十來次而已。
「好的。替我跟媽媽問候一聲。」
馬提亞一口氣喝完那杯水,然後清了清喉嚨。
「那不重要。」
他的父親都會在週三的晚上八點到八點十五分之間打電話來。過去這九年以來,他們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最後一次距離現在也已經很久了,不過在馬提亞這個有著兩個房間的公寓裡,電話從不會漏接。在他們父子講電話時間隔出現的長長沉默中,兩個人背後的環境都同樣寂靜無聲,電視與收音機都沒有打開,也從不曾聽到訪客在吃飯時、餐具所發出的叮叮聲響。m.hetubook.com.com
「可是……」這位同事試著抗議。
「嗨,你還好嗎?」馬提亞說。
「喂?」他拿起話筒,用義大利文說。
「為什麼你晚上不做些別的事?」阿貝多問,說得很小聲,彷彿不想讓另外那兩個人聽到。在他說這句話的同時,還用刀子在空中畫著小圓圈。
「當然!」
「她在這裡。」
他根本毋須用英文回答,因為知道他這個家裡電話的人不會超過十個,而且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其他人不會在這個時候想到要找他。
他站起來,把煮沸的熱水倒進杯子裡,然後丟進一個茶包,看著那杯清水的顏色逐漸變深。瓦斯爐還點著,在陰暗的廚房裡成為熊熊燃燒的藍色火焰,他把火關小到幾乎快要熄滅的程度,瓦斯的嘶嘶聲也消失了。然後馬提亞把手放到爐火上方,那股熱度所產生的能量輕輕地推著他那傷痕累累的手掌。他慢慢地把手放低,整個蓋住火燄。
「我是爸爸。」
另外那兩個人遲疑了一下,因為他們原本的話題和這個根本扯不上關係。不過他們馬上丟開原先的對話,跟著阿貝多開始猜想:為何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孩,竟然落得和那個老頭同桌吃飯的下場?
「很好,你呢?」
馬提亞用食指刮著這張白色木頭圓桌桌面上的刮痕,這痕跡距離桌子中心約一個手掌的長度。他早已記不得這道刮痕是他自己弄的,還是過去的房客留下來的。在表面的亮漆底下,是壓縮的木屑膠合板,即使戳進指甲裡也不會痛。每週三,他就會在那道淺溝上再挖深個幾毫米,不過即使花上他一輩子,也不會刮穿那個桌面的。
那天是週二。阿貝多坐在對面,當馬提亞把裝滿水的杯子舉到唇邊要喝時,他隱約看見馬提亞的手掌有一個新的、青灰色又非常完整的圓形傷痕。他並沒有問馬提亞,只是斜眼看著他,讓他曉得自己已經知道了。同桌的吉拉迪與蒙塔納利則是在嘲笑他們在網路上發現的某個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