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焦/二〇〇三年
三十
教堂以兩束巨大的百合和瑪格莉特裝飾著,就擺在主祭壇的兩邊,還有十多束以同樣方式紮成,但體積比較小的花束,裝飾在每排長椅的旁邊。艾莉契立好燈架、放好反光板,然後就坐在第一排等著。一名婦女正在用吸塵器清潔那塊紅色地毯,大約再過一個小時,薇歐拉將會走過那上頭。艾莉契想到她和薇歐拉坐在欄杆上聊天的情景,兩個人當時講些什麼她已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會全神貫注地看著薇歐拉,就在她背後,一個充滿紊亂報復心思的地方,甚至到現在她都還偷偷藏匿著那樣的想法。
在這個地方發現彼此都還活著,真是奇怪!她們那一小段共同的過去,突然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反正現在我已經會拍婚禮了,對不對?」艾莉契回答,並且朝他走過去。「我可以做到的!要不然我永遠不知道如何獨自應付。」
佳達對這個答案報以微笑,露出和十七歲時一模一樣的酒窩。
艾莉契在櫃檯底下那疊紙堆裡翻找,只是想要消磨等人的時間,並非真的感興趣。她找到了那個裝著請帖的信封套,尺寸很大,紙質又很硬。她打開封套拿出請帖,印在上面的名字馬上跳到眼前,而且是燙金又是充滿花飾的斜體字。
然後她又開始快速地收拾那些東西,佳達和茱莉亞彼此對看了一眼。
她轉過身,但早就知道叫她的人是誰。
那對新人在一棵大樹的樹蔭底下等她,彼此並沒有挽著手臂。艾莉契把車停在他們的保時捷旁邊,斜背著袋子下車。天氣很熱,她感覺自己的頭髮黏在濕答答的後頸上。
然而過了一年半,艾莉契卻還在店裡。現在她有鑰匙了,早上會比他先到工作室,克羅札到的時候,發現她在打掃店門前的人行道,同時和隔壁食品店的老闆娘聊天,而他和這位女士除了「早安」以外,從沒多說過一句話。他私底下付她薪水,每個月五百歐元,但是若一起去拍婚禮,工作結束後,他開著他的飛雅特蘭吉亞,載艾莉契回到德拉.羅卡家的大門前時,會讓引擎轉著,從儀表板旁的置物箱拿出皮夾,再多給她五十歐元,然後跟她說:「我們週一見!」
某天早上的十點鐘,艾莉契出現在馬切羅.克羅札的攝影工作室,佯稱自己已經繞著這棟建走了三圈,才下定決心走進來。她說她想要學習這項技能,問對方可不可以雇用她當學徒?正坐在機器前沖洗相片的克羅札點點頭答應了,然後轉過身去,直視著艾莉契的眼睛說:「但是目前我不能付妳薪水。」他不想讓這個女孩聽到「算了吧!」這句話,因為很多年前他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情,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成了他對攝影最初那股熱情所剩餘的全部回憶。儘管後來他自己相當失望,但他不會否定任何抱有這種期待感的人。
「他叫卡和-圖-書羅。」薇歐拉說。
「小姐,新郎、新娘在河邊等妳去拍照。」她背後有個聲音如此說道。
「妳假裝要逃跑,讓他在後面追著,跑過這片草地。」艾莉契解釋著。
她花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來架設相機,假裝忙著架上閃光燈、裝上鏡頭之後,又拆下來換上另外一個。薇歐拉的丈夫用領帶搧著風,薇歐拉則是用一根指頭擦掉額頭冒出來的汗珠。
「我可以單獨去拍嗎?」她終於大膽地問,還是一直背對著克羅札。
他們必須假裝在吃冰,而且要互勾著手臂,餵對方吃冰。薇歐拉的笑容變得越來越勉強。
艾莉契開心地笑著,在她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走出去時,笑聲散落在整個空間裡。
「我們聽說妳母親的事了,」她說,「覺得非常遺憾。」
她看著這對新人坐上轎車,薇歐拉從車窗後面對她投射過來一道目光。艾莉契非常肯定,她一定會馬上跟她的丈夫說她是誰,而且很奇怪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那裡。她會對丈夫描述說,她是班上的厭食症患者,「那個跛子,我從不和她來往!」但絕不會對丈夫說到那顆糖果、那場生日會,以及其他發生過的事情。艾莉契想到,這可能是他們成為夫妻之後,第一個半真實的謊言、第一個親密關係中的細微裂縫,而日常生活的相處遲早會在這道裂縫中插|進一根棍子,讓它更加凸顯。想到這裡,她不禁微笑了起來。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佳達和茱莉亞。
「我不知道是否……」
她最常看到的是度假照,擁有三到四位成員的家庭,到海邊或充滿藝術氣息的城市旅遊,在聖馬可廣場中央或是艾菲爾鐵塔底下彼此擁抱,雙腳老是被切掉,而且姿勢永遠一成不變。這些全都是用自動傻瓜相機拍的照片,經常會影像重疊或焦距模糊。艾莉契把照片洗出來之後,連看都不看,就全部塞進印著紅黃兩色柯達標誌的紙袋裡。
「你們坐在那裡。」她回答。
在教堂裡,他們必須搭起兩個燈架。剛開始的幾次任務中,有一次艾莉契不小心讓其中一個燈架摔落地上,聚光燈在主祭壇的階梯上裂成碎片。她非常害怕地看著克羅札,他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像有一塊玻璃破片刺進他的大腿似的,不過他隨後說:「沒關係,撿起來!」
艾莉契走到外面,在教堂前的空地等待載著新娘的轎車到來。高掛在天空的驕陽曬熱了她的雙手,光線似乎穿透了手掌。從小她就喜歡背著光觀察自己的手掌,合起來的指頭之間全都鑲著紅紅的邊。有一次她展示給父親看,父親便親吻她的指尖,假裝要吃掉它們。
艾莉契覺得她的問話很蠢,不禁笑起來。
她開始微笑,把相機背後的小門打開,抽出底片,然後在太陽亮白的光線下把膠捲完完全全地拉開來。
「這真是太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了!」她說。
茱莉亞對她笑了一下,很掙扎地開口。
薇歐拉點點頭,尋找著丈夫的目光,然而他卻沒有察覺。
「斐路奇.卡羅.巴伊與瑪莉亞.露薏莎.圖雷蒂.巴伊,要為他們的女兒薇歐拉舉辦婚禮……」
這對新人似乎不太明白要做什麼,懷疑地拆開包裝袋。薇歐拉小心翼翼地不讓黏乎乎的糖漿弄髒雙手。
那天晚上,克羅札在店裡待得比平常還要晚一點。他看著周遭的物品,這時才注意到它們是更真實地存在著,就像很多年以前,人們還會來找他拍照的時候一樣。
「哈囉!」佳達把結尾那個「ㄛ」音拉得特別長,並走上前親吻她的兩頰。
「不客氣!」
「這個週六我們要結婚。」克羅札說,這是他表達他們要一起去拍婚體的方式。
然後她開始對新人下命令,語調不太客氣。她說著:你們彼此擁抱、微笑、現在嚴肅一點、你牽著她的手、妳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耳朵旁邊說悄悄話、看著彼此、再靠近一點、看著那條河、你把西裝外套脫掉。克羅札教過她,不能讓拍攝對象有喘息的機會,不能讓他們有時間思考,因為只要一瞬間,自然的表情就會消失。
在被拖走之前,他還跑過來和艾莉契再次握手,非常有禮貌。
薇歐拉搭著一輛閃閃發亮的灰色保時捷到達,司機還得幫忙她下車,並拉著蓬蓬的裙襬。艾莉契開始發狂地按著快門,盡可能把臉藏在相機後頭。然後,當新娘經過她身旁時,她故意把相機放低,並對著新娘微笑。
在她繼續看下去之前,眼神變得很暗沉。艾莉契覺得嘴巴裡有一股金屬味,於是吞了一口口水,感覺就像那次在更衣室裡吞下那顆骯髒的軟糖一樣。她把喜帖再次封好,輕輕搧了一下,若有所思。
她們轉身朝著出口走去,高跟鞋清脆的喀喀聲迴盪在如今早已空無一人的教堂牆壁之間。
薇歐拉突然轉過身,狠狠瞪了丈夫一眼,那個眼神艾莉契記得非常清楚。她讓這對新人跑了大概兩、三分鐘之久,直到薇歐拉動作難看地擺脫丈夫的追逐,然後大叫「夠了!」為止。
艾莉契讓那兩個人在太陽底下又烤了一會兒,佯裝在尋找一個最適當的拍攝距離。
艾莉契看看四周,太陽已經西斜,她必須使用閃光燈,才能除去新人臉上的陰影。她指著一張陽光充足的長椅,就位在河畔。
「他們送來了喜帖,我放在那裡某個地方。」克羅札說,指著收銀機底下櫃檯的隔板。
她嘆了口氣,然後把裙子稍微拉高,開始跑了幾步。她的鞋跟陷進鬆軟的土中幾公分,濺起了一小塊、一小塊的汙泥,弄髒了白紗的內裡。她丈夫則在後面跑著。
艾莉契在包包裡面找到一條橡皮https://m.hetubook.com.com筋把頭髮綁好,克羅札就在原地看著她。有一次,他一邊自|慰,一邊想著艾莉契,想到他們拉下鐵門,而她跪在昏暗店裡的模樣。不過之後他覺得自己非常糟糕,連晚飯都不吃,隔天就叫她回家,跟她說:「今天妳放假,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我跟前晃來晃去!」
佳達點了點頭,而且重複這個動作,想要表達她的同感。
艾莉契看著他們爬上公園的斜坡,一直走到停車的地方。她周遭只有週六時稀稀落落的聲音:小孩子坐盪鞦韆時發出的笑聲與在一旁注意安全的媽媽們的說話聲,還有遠處傳來的音樂聲及車輛駛過的呼嘯聲,全都像蓋了一層毯子般悶悶的。
「拿著這個!」她說,把檸檬冰棒舉到他們面前。
「我們要站在哪裡呢?」他問。
「是啊!」艾莉契答道,「謝謝!」
「妳說什麼?」他問。
然後她以手肘為支點,撐著身體往前,親吻了克羅札一下。這個舉動讓他高興得三天鬍子都是豎的。
他從袋子裡拿出相機,每次艾莉契仔細清理完全部的鏡頭與配件之後,總是會放回那個袋子裡。他裝好鏡頭,然後對準第一個看到的東西,那是擺在大門旁邊的傘桶。他把那圓形邊緣的某一部分一直放大。一直放大,直到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影像變得好像一座熄滅的火山口時才停止。然而,他並沒有按下快門。
「你們好!」她說,走了過去。
「我們就讓妳繼續工作,不打擾妳了!」佳達輕觸著她的肩膀說道,「妳好像很忙。」
「嗯,」她低聲說道,「你曉得是什麼人嗎?」
克羅札摸摸耳垂,強迫自己把目光移開。
「我保證!」艾莉契點頭說,那雙透明的嘴唇抿成一個微笑。
她努力做出很真誠的表情,感覺到她的刺青在跳動著,好像就快從她的皮膚上跳出來了。薇歐拉憤怒地瞪著她,艾莉契也毫不畏懼地承接這道目光,彼此的眼睛都快噴火了。
「求求你!」艾莉契打斷他。
她們假惺惺地擁抱了一下,好像不想弄髒自己的衣服似的。薇歐拉比高中時代更漂亮了,經過這些年,她臉部的線條柔和許多,輪廓更加甜美,而且那雙眼睛也不再有那種讓人害怕、稍縱即逝的閃光。她的身材還是一樣完美。
薇歐拉很聽話,還會用不太有自信的聲音問個兩、三次:「這樣可以嗎?」
艾莉契和對方握手,覺得那隻手的皮膚很平滑。
茱莉亞則是站在後面不動,眼睛看著雙腳,像高中的時候一樣。
原本完好的髮型有一邊散掉了,一撮頭髮散落到臉頰上。
「艾莉契,」薇歐拉回答,「我沒想到……」
艾莉契轉過身來,兩眼睜得很大,目光因為某種原因而變得炯炯有神。看到這雙眼睛變得如此美麗,克羅札不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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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結束了嗎?」薇歐拉說。
「妳好,茱莉亞。」艾莉契勉強地說。
艾莉契正要穿上牛仔外套,因為法比歐快要來接她回家了。
「呃?我必須要跑?」
「好了,現在我們到那片草地去!」艾莉契說。
艾莉契點點頭。
有時候,艾莉契會拿她自己拍的照片來詢問克羅札的意見。即使兩人心裡都很明白,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她了,他們還是會坐在櫃檯前,克羅札把那些照片拿高,對著光線看了看,然後給她一些關於曝光時間長短的建議,或是如何利用快門讓效果更好。他讓艾莉契自由使用自己那部尼康相機,而且心裡偷偷決定,若是有一天她要離開,就把這部相機送給她。
她很想跟馬提亞描述這段經過,因為他會懂。然而如今他已不在身邊了。她想到克羅札一定會很生氣,不過最後還是會原諒她,這一點她很確定。
她最常做的事便是待在店裡,收取客人拿來的二十四張或三十六張的底片,全都好好地裝在小小的圓形塑膠筒裡。然後她會在收據上寫下顧客的姓名,告訴對方:「明天就可以拿了。」打好發票交給他們,說聲:「謝謝您,再見!」
「OK!」
當這對新人即將步出教堂時,艾莉契跑到他們前面,一跛一跛地倒退著走,還稍稍彎著身體,從較低的角度拍,好讓新娘的身材看起來沒有變矮。透過鏡頭,艾莉契發現薇歐拉要笑不笑、驚恐地看著自己,彷彿她是現場唯一看得見鬼魂的人。艾莉契每隔一下子,就對著她的臉按下閃光燈,大概做了十五次左右,逼得新娘不得不瞇起眼睛。
有時候,週六有人舉行婚禮,克羅札會在八點四十五分到艾莉契家去接她。他總是穿著同樣的衣服,而且沒打領帶,因為他終究只是攝影師,而非賓客。
「可是……」薇歐拉想提出抗議,她看著自己的丈夫,他則是聳聳肩。
「是的!」
他把相機擺在一旁,拿起夾克,關了燈之後就走出去。他鎖上鐵門,轉身走上與平常完全相反的方向,無法抑制臉上那股愚蠢的笑意,而且一點也不想回家。
「妳跑太慢了啦!」他說。
她小心地不放過任何一刻,為兩位新人和他們的家人拍了各種不同的特寫。她拍下交換戒指。念結婚誓詞、領聖餐儀式、彼此親吻和簽結婚證書等等影像,讓這些時刻成為永恆。在整間教堂裡,她是唯一跑來跑去的人。她感覺到當她探過身去拍薇歐拉時,對方的肩膀似乎稍稍變得僵硬。她還把曝光的時間加長,好獲得柔焦的效果,因為根據克羅札的說法,這樣能呈現出一種永恆的感覺。
「我們開始嘍?」她簡短地說。
她帶著這對新人到冰淇淋的販賣亭前,買了兩枝檸檬冰棒,是她付的錢。
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就是喜m•hetubook.com.com歡艾莉契。或許是因為他自己沒有小孩,也或許是因為自從艾莉契來到店裡以後,他就可以在十一點的時候到小酒吧去查看彩券的開獎號碼;當他回到店裡時,艾莉契會笑著問他:「怎麼樣,我們發財了嗎?」或許是因為她的腿有缺陷,加上又失去了母親,而他自己也沒有老婆,這些缺憾讓他們變得有點相像。又或許是因為他很確定,艾莉契遲早會感到厭捲而離開,於是到了晚上打烊時,他又將獨自一人拉下鐵門,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腦袋雖然空空的,卻感到十分沉重。
「妳在這裡做什麼?」佳達尖聲說道。
當艾莉契要她抱著路燈,以它為軸心繞著旋轉時,薇歐拉終於忍不住了。
克羅札懷疑地看著她。艾莉契兩隻手肘靠在櫃檯上,整個人正好面對他,上半身還往前傾。她的臉蛋距離他的鼻子只有一個手掌的寬度,而那閃閃發亮的眼神正在乞求他答應,並希望他不要問為什麼。
「對,用跑的。」
「還要拍呀?」薇歐拉驚訝地問。臉頰上熱得發紅的顏色開始從粉底下方透出來,眼睛周圍的黑色眼線也已經有點暈開,邊緣開始變得參差不齊,讓她看起來很疲累,還有些狼狽。
「我們走了!」新娘對著丈夫說道。
她快速地走進教堂拆卸那些設備。當她還在把相機的各個配件放進長方形的袋子裡時,聽到有人在叫她。
「在大聖母教堂,之後的婚宴則在山上的私人別墅裡舉行。有錢人的花樣!」克羅札評論道,帶著一絲絲的不屑。接著他後悔了,因為他知道艾莉契也是來自那個階級。
「去吧!去吧!」他說,還揮著手做出趕人的樣子。
「艾莉契?」
半個小時左右,所有的長椅都坐滿了,不過賓客仍持續進來,於是這些晚到的人就擠在教堂後面,全都站著,手上拿著婚禮節目單在搧風。
「可以了,」艾莉契回答,「只要再拍幾張就完成了!」
艾莉契只是輕輕碰觸佳達的臉頰,並沒有用嘴唇去親吻。
「這是製作古典相簿的一部分,」她解釋道,「你們是這麼要求的,不過我們也可以跳過這個步驟。」
「我來拍照呀!」她回答。
她們彼此僅僅對看了一眼,薇歐拉倒抽了一口氣。艾莉契無法看清楚新娘的表情,因為對方已走過她面前,挽著父親的手臂準備進教堂。不知為何,艾莉契一直以為她父親會更高一點。
「OK!」她回答,「在哪裡呢?」
「好吧!」他讓步了,甚至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地低聲加了句:「但是別搞砸囉!」
「當然,我現在就過去!」她回答。
「謝謝!」他說。
他叮鈴一聲關上收銀機的抽屜,那台機器搖晃了一下。
她的丈夫有點嚇到地看著她,然後又看著艾莉契,似乎在請求她諒解。艾莉契微笑著。
「我也沒想到!」艾莉契打斷她。
艾莉契轉過身去,認出對方是證婚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