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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數的孤獨

作者:保羅.裘唐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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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餘/二〇〇七年 四十五

殘餘/二〇〇七年

四十五

他進到浴室,鎖上門,雙手壓在洗臉檯上。他覺得頭昏昏的,而且視線模糊,剛才頭撞到的地方腫起了一個小小的包,還在慢慢地擴大。
「我得走了。」他說。
她遲疑了一下子。
「看到沒?」她說。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開車來接你的情況嗎?」她說,「那時我剛拿到駕照不到一小時。」
艾莉契點點頭,彷彿費了好一番力氣。她心想,如果立刻向馬提亞解釋一切:法比歐想要小孩、爭吵和倒米事件——到現在還有一些米粒塞在廚房的角落裡——他一定會認為那就是她叫他回來這裡的原因。他可能不會相信關於米格拉的一番說詞,而會認為她是一個和丈夫關係陷入危機的女人,試圖再次聯繫舊情人,好讓自己不會如此孤單。不過有那麼一刻,她也懷疑自己真的是這樣。
「現在我們回家,你得躺一下。」她說,好像這句話中的那個家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家一樣。
很快地,馬提亞就會問她為何叫他回來這裡,她再也無法逃避,可是現在她對一切不再那麼有把握了。她看到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女孩,是啊!然後呢?這個世界上長得很像的人到處都有,到處都充滿愚蠢又毫無意義的巧合!她甚至沒和那個女孩說到話呢!也不知道哪裡才能再找到她。現在回想起來,再加上馬提亞就在另一個房間裡,這一切似乎顯得荒謬又殘酷。
「晚一點我再帶你回家,現在你需要休息。」
「在國外我不用開車。」他解釋道。
馬提亞低下頭去。艾莉契抓起他的右手,把手掌翻開。他並沒有頑強地抵抗,因為和她在一起時,毋須對那些傷痕感到羞恥。
他聳了聳肩。他們的目光在車頂上方交會,燦爛的陽光照耀在他們之間的車身上,閃閃發亮。
「我完全不會!」馬提亞說道,把兩隻手高舉在方向盤上面,好像他真的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
「我要開到哪裡去呢?」馬提亞問,態度又嚴肅起來。
不必艾莉契提醒,他就從三檔降到二檔,把那個彎轉得非常好,然後開進一條比較暗、比較窄的馬路。這條路沒有畫分隔線,兩側全是一模一樣,而且窗戶很少的大樓,令人產生壓迫感。
「快要成功了,不過要踩得稍微深一點。」
「還可以嗎?」他問。
艾莉契笑了。
要怎麼跟他解釋呢?她問自己。
剩下的車程裡,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馬提亞的頭整個靠在右手上,他用中指和大拇指按著太陽穴,遮住眼睛。他一直重複看著貼在車側照後鏡上的那句話:「在這面鏡子裡看到的東西,實際上的距離近得多。」他想到留給阿貝多去寫的那篇論文,他一定會做得亂七八糟,自己必須盡早回去,而且他還有課得準備。他還想起自己那間坐落在安靜地段的公寓。
她把堆在洗碗槽上已經洗乾淨的碗盤再洗一次,並把爐子上那只裝滿水的平底鍋倒空——有一把米散布在鍋底,已經好幾週了。透過水看著那些米粒,似乎變得比較大。
「換檔,你知道吧?反正這上面有標示,一檔、二檔、三檔。我覺得目前這樣就夠了。」艾莉契繼續說道,「要換檔的時候,踩下離合器,然後再慢慢放開。如果要發動引擎,也是要踩離合器,接著放開,同時踩一點油門。準備好了嗎?」
「那麼,我們遇上麻煩囉。」
艾莉契把燒開的水倒進茶杯裡,然後丟進一個茶包,清水變得濃黑。她加了滿滿兩匙的糖,回到客廳去。
「妳瘋啦?」
但是現在,馬提亞就在面前,雙眼緊閉,而那些她一直不願接受的想法,似乎突然間全都明白了:她找他,是因為她需要他,因為自從在電梯門口拋下他的那個夜晚開始,她的人生就滾進了山溝裡,而她就一直待在那裡,不曾出來。馬提亞就在這團糾結的盡頭,而這團糾結她一直放在心中,被它糾纏了好幾年。如果還有機會解開它、找到放鬆它的方法,那就是把現在抓在手指間的那個盡頭拉出來。
「沒有小孩?」
「這裡。」艾莉契說。
馬提亞起身,有些不確定。
他轉過去看著她,要她繼續說下去。
他更仔細地看看周遭。懸掛在牆上的漱口杯裡只有一根牙刷,旁邊的一只小籃子裡裝滿隨便堆在一起的東西,有一些面霜、一條紅色的橡皮筋、上面纏著一些頭髮的梳子和一把剪指甲的剪刀。鏡子下方的托架上則擺著一把刮鬍刀,刀片上還沾著一些幾釐米長的黑色鬍渣。
「那麼,再見了!」艾莉契說。
「好。」艾莉契回答,好像她早就準備好要這麼說。
「如果還沒呢?」馬提亞回了她這句。
馬提亞的手已經從眼睛滑落到喉間,臉部的肌膚也放鬆,讓他看起來面無表情。他的胸膛有規律地上下起伏著,只用鼻孔在呼吸。
馬提亞坐在大門前的階梯上,背對著大門。他仔細觀察那座小小的花園,沿著小徑兩旁伸展的矮樹籬和-圖-書幾乎完全對稱,它們所形成的波浪狀,若以數學的幾何術語來解釋,剛好在中央週期的地方被一條正弦曲線截斷。他聽到門鎖「喀啦!」的聲音,轉過頭去。有一瞬間,一切就像回到過去一樣,他在外面等艾莉契,而她走出來,打扮好了,還面帶微笑,然後他們就一起沿著那條路走,還沒決定要去哪裡。
「之前妳說很重要。」
馬提亞尷尬地搖著頭,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妳寄給我的信……」他說,「似乎有事情想告訴我。」
艾莉契猛然轉過頭看他,不過馬上裝出沒事的樣子。
他走出客廳,腳上還穿著鞋子,走路時發出的聲響似乎穿透到地底下。
「OK!」他說。
「你呢?」一會兒之後,她問道。她原本猶豫著要不要問他,因為她害怕聽到對方的回答,不過這句話自動從她的嘴裡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把車朝著停車場的出口開去。來到與馬路的交會處時,他往前靠近擋風玻璃,朝兩邊看了看,然後輕輕地轉動方向盤,上半身不由得跟著一起傾斜,就像小孩子假裝在開車一樣。
「不,我不會!」馬提亞身體往後縮,「免談!」
「嗨!」他說,同時抬起眼睛。
「和我有關嗎?」
艾莉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了。那封信她五天前才寄出去,很可能馬提亞都尚未拆開來看呢!不過她很確定他應該會先打電話來,彼此約個時間碰面,或許是在一家小酒吧,好讓馬提亞冷靜地聽到那個消息。
馬提亞無法思考。那輛貨櫃車離他們只有幾公尺,直到現在才開始減速。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腳踩在油門上,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把腳換到另一邊。他回想起小時候從腳踏車專用道的斜坡往下騎,他總是得在盡頭處猛然煞車,好通過阻擋汽車進入的那些小樁。然而米格拉卻不減速,甚至完全無感地直接騎著腳踏車穿越,不過她的車把手卻連一次也沒有碰到過那些小樁。
她用小女孩的尖叫聲喊出這句話。馬提亞記得當時是在不情不願的狀況下,勉強跟她去的;那天下午他應該準備數學分析的考試,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因為對艾莉契而言,這件事似乎是「他媽的」非常重要。一整個下午,他的心根本不在那裡,只是不斷計算著可以讀書的時間還剩多少。如今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很笨!就像當我們置身此地,卻老是希望自己能身在他處,就是件很愚蠢的事。
「一點都不會?你連一次都沒開過?」
「不,不重要。」
他估計一下從這裡到盡頭那堆疊起來的棧板之間的距離,至少有五十公尺左右,即使全速啟動,也應該來得及煞車。他轉動鑰匙的時間太久,讓發動的引擎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接著他輕輕地放開離合器,但是油門踩得不夠,於是車子「嘎!」的一聲熄火了。艾莉契笑了出來。
「妳的信昨天早上就寄到了。」
屋子裡充滿光線,屋子外卻是漆黑一片。馬提亞揮了一下手回應她,在走回房門前,她又看到他手掌上那圈黑色的傷痕,像極了一種抹不去又無可挽回的、自我封閉的神秘記號。
艾莉契拍拍手。
「別說了!」艾莉契打斷他。
「我馬上就來,給我一點時間!」她回答,說得很急,然後又走進去,把大門關上,讓他留在外面。她需要幾分鐘獨處一下,因為她要換衣服、化妝,而且要在他察覺之前,先把眼淚擦掉。
「妳開始聽起古典樂啦?」
「為什麼……」
艾莉契心想,不是這樣的!並不是在所有的可能人選裡挑中了他;事實上,除了他以外,她從未考慮過任何人。
艾莉契把車停在停車場中央,然後熄了火。
她很自然地站了起來,沒有思索這麼做到底對不對、她是否真有權利這樣做。這只不過是一段時間之後,又再輕輕溜過的另一段時間而已,很明顯地,這只是一個既不牽扯過去,也與未來無關的動作。
「直直走下去,」艾莉契說,「開到馬路上。」
「好極了!現在可以換三檔了。」
她試著尋找他和醫院看到的那個女孩之間的相似之處,但現在馬提亞就在身旁,她對那個女孩的記憶卻更混亂。所有她覺得非常相像的細節,已不再那麼清晰了。那個女孩的髮色比較淡,或許吧!她也記不得女孩嘴巴的兩邊有沒有酒窩,眉毛是不是非常濃密。她第一次擔心自己可能真的搞錯了。
「你並沒有變很多嘛!」她說。那並不是一種責罵,事實上,她聽起來像鬆了一口氣。
「好吧!」他說,「我試試。」
他用力踩下去,而且是兩隻腳一起踩。車子猛烈地向前晃了一下,在距離牆壁十幾公分的地方完全停下來。
艾莉契笑了,然後兩人下車換位置。走路時,馬提亞還故意把手擺動得很誇張,以表現他www.hetubook.com.com的順從。這是他們第一次交換角色,把他們認為自己真實的那一面表現給對方看。
等待著馬提亞的某種信號,讓她一整天都感到很充實。上班的時候,雖然精神不太集中,不過卻很快樂,克羅札不敢問她原因,但是心裡認為自己是有點功勞的。法比歐離開之後所產生的空虛,被一種近乎青春期的迷戀取代。艾莉契在腦海中剪輯著她和馬提亞見面那一刻的畫面,還一一檢查細節,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去研究那一幕。她一直想一直想,直到那一幕不再是一種幻想的投影,而成為真實的回憶。
她還到市立圖書館去。她得先辦張圖書證,因為在那天之前,她從未踏進圖書館一步。她去搜尋報導米格拉失蹤新聞的報紙,閱讀這些新聞讓她心緒不寧,彷彿那整件恐怖的事情又重新發生一次,而且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到一張登在頭版的米格拉照片時,她的自信開始動搖了。照片上的米格拉看起來一臉茫然,眼睛盯著鏡頭上方的一個點,可能是拍照者的額頭。那個影像立刻破壞了她對醫院那個女孩的記憶,因為她太一廂情願把自己的看法強加在對方身上,而讓自己信以為真。艾莉契第一次感到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個錯誤、一種持續太久的幻覺呢?於是她用一隻手蓋住那張照片,繼續讀下去,並堅決地趕走那個懷疑的想法。
這個吻持續很久,整整有好幾分鐘,足以讓事情的真相在他們緊緊接觸的嘴唇之間找到一個小小的通道,穿越其中,強迫兩個人分析一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在等待水煮開的同時,她開始瘋狂地整理周遭環境,並不時回頭去查看客廳的動靜,不過她只能看到沙發那顏色明亮的寶藍色椅背。
慢慢地,她覺得自己的思緒恢復了連貫性,在一趟沒有明確目的地的瘋狂亂跑之後,終於減速了。她發現自己置身在自家的客廳裡,彷彿突然跌入另一個象限。
「我必須……」
「我沒有……」他本想說「我沒有小孩」,不過卻回答:「我沒有結婚。」
馬提亞沉默了,但是並沒有道歉。
他們上了車。馬提亞前面的儀表板上沒有放任何東西,除了兩張CD貼在一起、脊背處對著馬提亞之外。其中一張是穆索斯基(Modest Petrovič Musorgskij)的《展覽會之畫》,另一張則是舒伯特的奏鳴曲。
「不,」她回答道,「只和我自己有關。」
她解開安全帶,向馬提亞靠過去,他還一直盯著前方那面牆壁,距離是如此地近!他想到「彈性」這個詞,想到剛才那個衝擊的動能,現在才全部釋放出來,讓他的雙腿抖個不停。
馬提亞清了清喉嚨,似乎覺得這股沉默持續太久了,也或許是察覺到艾莉契正在看他。於是她把目光轉向別的地方,看著那些山丘。
「沒有。」馬提亞答道。
「也就是說並不遠嘍!我是指那個地方。」
「繼續當你的單身貴族嗎?」她說,轉過頭來對他微笑。
「是啊!從所有可能拿來做實驗的白老鼠裡,妳挑中了我!」
馬提亞雙手抓緊方向盤,右腳一下子不曉得應該換到煞車踏板上,反而更用力地踩下油門。艾莉契本能地用那條正常的腿去找踏板,卻落了空。貨櫃車並沒有減速,只是往它那邊的車道向外靠過去一點而已。
她把靠枕丟到地上,讓沙發騰出一些空間,然後對馬提亞說:「躺這裡!」他順從地躺上去。接著她走進廚房,準備幫他泡一壺洋甘菊茶,或是任何手邊拿得到的東西,讓她可以端到客廳。
她非常專注地盯著他,半瞇著眼睛,嘴唇還往前嘟,彷彿現在才重新發現自己早已忘記的那種熟悉感。
「讓我看看!」她說。
艾莉契的目光不時離開車道,轉過頭來看他,非常擔心。她盡可能把車開得很平穩,心想或許放點音樂會比較好,可是她不知道馬提亞喜歡什麼樣的音樂。原來,她對他竟然一點也不了解。
「踩煞車!」艾莉契提醒他,故作鎮定。
回到家門前,她走過去扶馬提亞下車,不過他自己下來了。在她開門時,他幾乎站不穩。艾莉契動作很快,但是非常小心,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彷彿這一切全是因為她開了一個糟糕的玩笑,所引發的意外後果。
「好了,這是離合器、煞車,然後是油門。左腳專門控制離合器,右腳則是負責另外兩個。」
「怎麼可能?那些是他的,那種音樂只會讓我想睡覺。」
他閉上眼睛,點點頭,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車子上了馬路。太陽已經西下,就在他的背後,光線從中間的照後鏡反射到他眼睛裡。時速表的指針指著三十公里,整輛車顫抖著,還像一頭溫馴的動物般吐著熱氣。
「一路上,你一直抓著把手,嘴裡還不停地叫著:『開慢一點!開慢一點!』」
如今他已經學乖和_圖_書了。做選擇只需短短的幾秒鐘,其餘的時間就是在為那個決定付出代價。最早是和米格拉,然後是和艾莉契,現在歷史又重演了。不過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那幾秒鐘就在眼前,而他不可以再犯錯。
「踩煞車!」艾莉契重複著,「中間那個踏板!」
又有一些新的,可以從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白色疤痕中看出來,因為那些新疤顏色比較深,但是沒有任何一個比那圈極為完整的光環狀疤痕更新,那似乎是燙傷。艾莉契用食指的指尖順著那個圓圈畫著,而透過那些變硬的皮膚,他也感覺到她的觸摸。就讓她慢慢去看吧!因為他的手所能訴說的,比他的聲音還要多。
馬提亞先站起來,然後伸手去幫她,就像過去那樣,接著兩人朝馬路走去。他很難一邊說話一邊思考,彷彿這兩個動作會相互抵觸。
「你有受傷嗎?」艾莉契問,她笑得似乎停不下來。
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她過去認識的男人,如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可能真的和醫院那個女孩很像,卻不是一模一樣,這一點她很確定。這個睡在她家沙發上的馬提亞,不再是她看著消失在電梯門另一端的那個男孩,那天晚上山上還吹來一股不平靜的熱風。這個男人不再是她一直深植在腦海裡、阻礙其他人進入她內心的那個馬提亞!
艾莉契用車鑰匙敲著下巴,若有所思。
他們沉默了幾秒鐘,彷彿在深思這件極不尋常的事情。然後艾莉契開始大笑,馬提亞覺得兩隻眼睛火辣辣的,脖子上的神經跳得非常厲害,好像突然間全都脹了起來,就要爆開來了!
「我不會。」
她彎下身去親吻馬提亞的唇,並不怕這樣會吵醒他。她吻他,就像在親吻一個清醒的人。她的唇停在馬提亞緊閉的雙唇上,壓著它們,似乎要留下印記。他輕輕地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睜開眼睛;他張開嘴巴跟隨著她的動作,原來他是醒著的。
「這是法比歐貼的,對不對?」他問。其實心裡早就知道答案,不過他只是想要化解那個心結,想要把那個似乎坐在後座監視著他們、尷尬又沉默的身影融解掉,否則他們的對話就會停滯在那裡,像是一艘擱淺在礁岩之間的船。
馬提亞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應該到客廳去,再次坐在那張沙發上,他必須牽著她的手,告訴她自己不應該離開;他應該再次親吻她,然後再一次,直到他們都習慣那個動作,不必再改進為止。這種動作每天都發生在電影中,也發生在現實生活裡。人們總是從中選擇他們想要相信的、抓住那份機率非常小的巧合,然後把它放到日常生活中。他到底是要告訴艾莉契:「我在這裡!」或者就這樣離開,搭第一班飛機,再次消失,回到那個讓他這些年來一直猶豫不決的地方呢?
「不會呀!」她回答,聳了聳肩膀。「跟以前一樣。」
「沒什麼事。」
兩個人都笑了,想把這番話引起的遐想壓制住。
兩人分開後,馬提亞立刻笑了,非常自然,而艾莉契則是用一根手指摸著濕潤的雙唇,似乎要確認剛才發生的事情是真的。他們要做一個決定,而且是默默地、不可以說出來。他們看著對方,但因為不是同時,所以目光並沒有交會在一起。
「在這裡轉彎。」
她聳聳肩。
「你來開?」艾莉契開玩笑地問他。
他離開浴室,沿著走廊回去,然後站在客廳門口。
「是很重要。」
「我知道我們該去哪裡了!」她說,和少女時代說出自己想法時的語氣同樣活潑。
她在另一個房間裡,正在等他。他們之間隔著兩道磚牆、薄薄幾公分的灰泥,還有九年的沉默!
她解除了一輛墨綠色休旅車的防盜系統,馬提亞心想:她獨自駕駛這輛車,似乎太大了。
米格拉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甚至沒有發現任何衣物,也沒有任何蹤跡。小女孩失蹤了好幾個月,警方一直朝綁架案的方向偵辦,但毫無結果。沒有任何人被偵訊。這則新聞後來被移到後面的版面邊緣,只占了短短幾行,最後終於銷聲匿跡。
「真的從沒開過!」
就在他們差不多要到達的時候,一輛大型貨櫃車突然從前面的角落開出來,霸道地占據了大部分的車道,直直地向他們開過來。
艾莉契點點頭。
「做什麼?」
「我在那裡停車。」他說。
「我過不去!」馬提亞說,「我過不去!」
馬提亞調整方向盤,感覺握著那塑膠皮套的雙手正在冒汗,腎上腺素也刺|激著他的肌肉,這種情況好久沒發生了。有一瞬間,他想到自己正在開車,這輛車的活塞,還有上了潤滑油的機械,完全由他主宰;此外,艾莉契就坐在他旁邊,離得這麼近,告訴他該怎麼做。這不就是自己經常幻想的情景嗎?或許實際狀況不完全相同,但是這一次,他決定不讓缺憾再有出現的機會。
她身體微微往後,用手指向三個踏板。
曾經和-圖-書,他和艾莉契一起坐在她的床上,他用目光掃過她的臥室,就可以辨識出架子上的一些東西,並且在心裡說:「這些是我買給她的!」擺在架子上的那些禮物,是一種共同度過時光的證明,就像在旅程中所經過的驛站裡插上的小旗子一樣。那些禮物代表了他們每年共度的耶誕節與生日時光。有一些東西他到現在還記得,例如第一張「數烏鴉合唱團」的CD、透明的液體中有一些五彩繽紛的球體上下跑來跑去的伽利略溫度計,還有一本數學的故事,艾莉契雖然嘆著氣接受,不過最後還是把它看完了。她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些東西,把它們擺在最明顯的位置,這是為了讓他明瞭,她要讓這些東西一直出現在她眼前。馬提亞知道,這些他全都知道,但是此刻他卻站在浴室裡,動彈不得,彷彿他如果任憑自己接受艾莉契的呼喚,就會落入陷阱裡,沉溺於其中,然後永遠迷失自我!所以他只能保持冷漠與沉默,直到一切都太遲了。
「我必須回我父母家。」馬提亞反駁,不過沒什麼說服力。
他又轉彎,做出與剛才相同的動作,彷彿他只知道順著那個橢圓形的狹窄軌道開,即使他是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廣場上。
他的腳終於放開煞車,引擎熄了火,車子沿著幾乎令人察覺不出來的斜坡,往馬路的方向倒退一點點。艾莉契拉起手煞車。
他把方向盤往右轉,看來就要直接住牆壁撞上去了。
往前延伸的馬路還有好幾百公尺,馬提亞直盯著前方。艾莉契利用這個機會,從這麼近的距離好好觀察他。他已經不是照片中的那個馬提亞了,臉部的皮膚不再均匀、平滑而有彈性。現在,最初的幾條皺紋雖然還很細,但已刻在他的額頭上。他雖然刮了鬍子,不過臉頰下方的新鬍渣已經探出黑頭。他的體格看起來很壯碩,顯得凜然不可侵犯,她在少女時代最喜歡嘗試侵犯他的身體領城。也或許是她覺得自己不再有權利那樣做,也沒有能力那樣做了。
「沒有,一個也沒有。」
他們並肩走向大門。當艾莉契經過他身邊時,他輕輕碰著她的手。
「你們有小孩嗎?」
「你回來得真快!」艾莉契說。
「閉嘴!」
他就這樣保持不動,讓自己習慣剛剛所下的決定,直到他感覺到那短暫的幾秒鐘結束為止。他仔細地折好毛巾,用手背把留在洗臉檯上的水滴掃掉。
「妳也一樣!」他答。
「沒問題。走到底那扇門就是。」
事實的真相就是她又再次扮演了他的角色,強迫他回來這裡,雖然他自己也一直想要這麼做。她寄給他一張照片,跟他說:「回來這裡!」他就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一封信就讓他們再次聚首,如同另一封信讓他們彼此分離一樣。
「現在換你來開。」
不!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成熟的大人,這個人在一個可怕的漩渦周圍、在一塊已經崩塌的地上,建立他的人生,而且他還能在那個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在艾莉契不認識的人群之中生活著。她早已準備好要摧毀這一切、要挖出一個埋藏很久的恐懼,純粹只為了一個懷疑,而這個懷疑脆弱得就像記憶中的記憶。
他覺得自己的血液循環恢復正常了。現在他必須好好地想一想那個吻的意義,還有過了這麼久,他回來這裡尋求的是什麼?還得想想為何自己似乎早就準備好隨時接受艾莉契的唇,而之後又覺得必須離開那雙唇,躲到這裡來呢?
她感受到某件事情正在解決當中,就像一個長久的等待即將結束。她的四肢都感覺到了,甚至連那條從來沒有感覺的瘸腿也感覺到了。
艾莉契瞥了那兩張CD一眼,皺起鼻子。
馬提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試一次。車子突然往前衝了一下,艾莉契命令他踩離合器,並換二檔。馬提亞換了檔,又踩油門,車輛直直地往前駛,就在離那棟建築物的牆壁大約十公尺處,他決定轉動方向盤。他做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回轉,把兩個人都甩到一邊去,然後又回到他們開始的地方。
「換你了!」她說,一面打開車門。
如今在他周圍,沒有任何一件物品是他熟悉的。他看著鏡中自己的身影,頭髮亂七八糟,襯衫的領子有點歪斜,於是他了解了。在這間浴室,還有這個屋子裡,就像在他父母家裡和家鄉其他地方一樣,再也沒有屬於他的東西。
靠枕已經重新放回沙發上,天花板中央的大吊燈把客廳照得非常明亮。剛才的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茶已經冷掉了,深色的茶水與一小撮糖沉積在杯子底。馬提亞心想,這裡只是別人的家。
門鈴響的時候,艾莉契正在擦乾頭髮。她漫不經心地去開門,也沒有問是誰,一邊還整理著包在頭上的毛巾。她沒有穿鞋,所以馬提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赤|裸的雙腳,第二根趾頭比第一根稍長,好像要往前伸,第四根趾頭則往底下彎,藏了起來。這些都是m•hetubook•com•com他熟悉的細節,在他心中留存得比任何話語與場景還要久。
「拜託!路上又沒有人,而且你已經會開了!」
「你沒事。」她說,同時用手輕輕摸著馬提亞的額頭。
他們來到了汽車出口港區空蕩蕩的大停車場,那裡一幢幢正在興建中的大型建築彼此相連,還沒有人住。有三堆還用塑膠紙包著的木棧板靠著一片灰色牆壁擺放著,就在一道拉下的鐵門旁。比較高的地方——就在屋頂上面——有一塊沒有點亮的招牌,晚上那裡應該會閃爍著橘色的霓虹燈。
他們下車,彼此交換位置。天空已經整個暗下來,除了地平線上還有細細的一抹晚霞以外,不過那光線沒什麼用。
馬提亞點點頭。他想到那已經耗盡力氣的潛在力量,想到那個磁場有一條無形的線,剛開始還透過虛無的空氣讓他們聯繫在一起,如今卻不見了。
「我離開一下下……」他說,用手指著走廊。
「你在開玩笑嗎?」
「時候還沒到,」艾莉契說,「我們先離開這裡。」
他打開水龍頭,把手腕伸過去沖冷水,就像他父親想止住他手腕上流出的血時,所做的動作一樣。他看到水就會想起米格拉,每一次都這樣。這是一種沒有痛苦的想法,就像想到睡覺或呼吸。他想著妹妹被水流沖走,慢慢地溶解在河水裡,然後透過水龍頭的水,又回到他身體裡面。他想著她化成微小的粒子,散布在他體內。
「好!不過到此為止,我要把駕駛座還給妳。」
馬提亞轉過頭去,發現另一條一模一樣的毛巾,同樣的地方則繡著A、D和R。
「妳好瘦。」他毫不考慮地說,彷彿是說出自己腦子裡在想的事。
馬提亞拉了拉安全帶。安全帶會摩擦到他的肩膀,因為那原本是依據一個身材比較矮小的人調整好的,可能就是艾莉契吧!當她丈夫開車時,她就坐在這個位置上,一起聽著古典音樂。他試著幻想那樣的情景,然後被一張貼在車側照後鏡的貼紙轉移了注意力,那貼紙上印著:「在這面鏡子裡看到的東西,實際上的距離近得多。」
他十指併攏,伸到水流底下,用手接了一點水洗臉。當他還彎著腰靠在洗臉檯上時,看也不看就伸手去拉一條毛巾,把臉擦乾之後放開。透過鏡子,他看到那條毛巾的另一面有一塊顏色較深的斑點,把它翻過來,原來是一個名字的開頭大寫:F和R,繡在距離角落約兩公分的地方,與毛巾的對角線對稱。
「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馬提亞說。
馬提亞嚇壞了,沒有答話,於是她試著恢復嚴肅的態度。
艾莉契的身體向他靠過去。馬提亞盯著她的頭髮看了一會兒,受到地心引力的影響,那些髮絲垂直地落下。在那件稍微露出肚子的上衣底下,他看到了那個刺青圖案最上端的邊緣,很久以前,他曾從很近的距離觀察過。
這次的親吻和第一次不一樣,如今他們臉部的肌肉更有力、更有感覺,彼此在尋找自己原本就應該扮演的角色——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所以這個吻更具有侵略性。艾莉契保持著轉身向他的姿勢,並沒有爬到沙發上,似乎她早已忘了身體其他部分的存在。
艾莉契往後退了一步,本能地拉緊浴袍的領口,彷彿她的心臟就要從那裡跳出來。然後目光集中在馬提亞身上,這才明白眼前真的是他。於是她擁抱他,用她那過瘦的身體靠著他。他用右手抱住她的腰,不過手指卻抬得老高,像是為了謹慎起見。
「那只是為了把你留住的藉口,」艾莉契回答,「不過你卻一點都不明白!」
艾莉契把茶杯放在水晶玻璃茶几上,目光沒有離開過馬提亞,然後在沙發旁的扶手椅上坐下來。馬提亞的呼吸讓她感到平靜,客廳以外的地方也是寂靜無聲。
馬提亞點點頭,整個人因為剛才她身體的靠近,與她留下來看不見的沐浴精香氣,而尚未回過神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回來了,而她希望他不要再離開。
艾莉契彎下來親吻他的臉頰。由於她的瘸腿很僵硬,要坐在他旁邊,就得扶著他的肩膀。他向旁邊坐過去一點,而因為背部沒有東西可以靠,所以兩個人的身體都有點往前。
因為反作用力的關係,馬提亞的頭撞到左側的車窗,安全帶把他緊緊地綁在駕駛座上。艾莉契則像根小樹枝一樣,往前晃來晃去,不過她用力抓住車門把手。那輛貨櫃車漠然地從他們旁邊經過,後車燈化成兩道蜿蜒的紅色曲線。
「我們繞了半個小時的圈子,只為了尋找附近兩個免費的停車位,因為妳根本不曉得怎麼把車開進一個停車位。」他說道,想要趕走剛才那些思緒。
他試著專注精神,覺得很緊張,彷彿要參加一場考試。這些年來,他早已深信,除了他的原理、數學上的規則與超限集合以外,他什麼也不會。一般人隨著年歲增長,會更加有自信,然而他卻是更加失去自信,彷彿他的自信有保存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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