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溝
「我兒子去年剛唸完大學。他想寫作,不過,目前在賣打字機,到他弄出些名堂為止,」他的母親說。
「不用說,是那破敗的大房子提醒他們,」朱里安咕噥道。他一說起它來,沒有不帶著輕蔑的;想起它來,也沒有不帶著眷戀。他小孩的時候,房子賣掉之前,他見過一次。雙樓梯已經坍掉,給拆了下來。黑人住在裡頭。但它留在他的腦海裡,一如他母親所知道的一樣。房子固定的出現在他夢裡。他會站在那寛廣的前廊,聽著橡樹葉子的沙沙的聲音,然後,閒蕩過那有高高天花板的大堂,到客廳裡去;客廳就是通到大堂去的。他定著眼看那磨損了的地毯和褪了色的帷幔。他覺得,會欣賞那房子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比起任何他叫得出名字來的東西,那房子的殘破的輝煌是他喜歡的;也就因為這個原因,他們居留過的住宅區,對他說來,都是一種折磨——而她呢,卻不大曉得那區別。她把自己這種感覺遲鈍叫做「能屈能伸」。
老太太是夠聰明的;他想,要是她扯開話題,抓對了前題,她就會一路的說下去。她依照自己妄想世界的規律生活;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踏出這世界一步。那規律就是,她首先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創造了為他犧牲的必要條件,然後為他犧牲了自己。他接納了她的犧牲,那是因為她缺乏遠見,弄得非犧牲不可而已。她的一整生就是掙扎著,要活得像個切斯特尼家的,卻又沒有切斯特尼家族的好處;她要給他自己心目中認為一個切斯特尼家人應該給他的一切;但是,她說過,既然掙扎著好玩,還幹嘛抱怨呢?正如她得勝過來,在你得勝過來之後,回顧那艱苦的時代,那又是何等樣的樂趣!他不能饒恕她的地方,就是她以掙扎為樂,還自以為得勝。
他撿起她的手袋,把掉了出來的東西都放回去。他的眼睛正好看到了在人行道上的銅板;他撿起來,讓那銅板在她的眼前掉進錢包裡。然後,他站起來,彎下去,把手遞給她,要拉她起來。她在那兒不動。他嘆了口氣。路的兩旁,升起在他們頭上的,是黑色的公寓大廈,上面標誌著不規則的長方格子的燈光。街的尾端,一個男人從一扇門走出來,朝相反的方向走開去了。「夠了,」他說,「假使有人偶然經過,想知道妳為什麼坐在人行道上呢?」
「嗯,」她說,「我不覺得自己應該……」
她抓住那隻手,上氣不接下氣的,沉重地把身子扳起來,然後站了好一會,還微微幌動著,好像黑暗中那點點燈光在她周圍繞著圈兒。她的眼睛,帶著暗影而又茫然,最後,停留在他臉上。他並不想隱藏自己的暴躁。「我希望這次給了妳一個教訓,」他說。她往前靠,眼睛在他臉上掃射。她好像試著要斷定他是誰。接著,彷彿在他身上找不到什麼熟悉的東西,她邁開步子,一直向一個錯誤的方向走去。
他的母親還在盯著他看,但是,她並沒有利用他這一瞬間的不舒暢。她的眼睛還留著那被打垮了的神色。她的臉看起來紅得不自然,好像她的血壓上升了。朱里安把臉板得不露一絲同情。佔了上風,他要拼命把持住,一路佔下去。他想給她一次教訓,要她好一會還記住,但又看不出有什麼辦法把這一點維持下去。黑人拒絕從他的報紙後面出來。
「那麼,我們走路回去?」
他開始千方百計的想一些行不通的方法去教訓她。他可以和一些有名的黑人教授或者律師交朋友,帶他回家消磨一個晚上。他那樣做會完全合情合理,可是她的血壓就會上升到三百度。他不能逼得她到中風發作的程度,更而且,他也從來沒有交上過什麼黑人朋友。他也試過想在公共汽車上跟那幾類比較好的,那些看起來像教授或者牧師或者律師的人攀交情做朋友。有一天早上,他在一個看起來神氣活現而皮膚棕黑的漢子旁邊坐下,那人回答問題時聲音宏亮,態度嚴肅,卻原來是個做殯儀館生意的。還有一天,他坐在一個手指上戴了鑽石戒指,抽著雪茄的黑人旁邊,但在說了幾句誇張的俏皮話之後,那黑人按鈴,站了起來,在爬過朱里安要下車的時候,卻往他手上塞過來兩張彩票。
黑人衣著整齊,帶著個手提箱。他四面的看了一下,然後坐在那穿著紅白帆布涼鞋的女人坐著的椅子的另一頭。他立刻翻開一張報紙,把自己給遮在後面。朱里安母親的手肘即時分明的戳到他的肋骨上。「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不單獨搭這些公共汽車了吧,」她低聲說。
「我看會的吧,」突牙的女人說,「有一回事,我可確實知道;我住的地方,不會比這個更熱的了。」
「我料想不錯,」那女人說,不置可否。
「噢,見鬼。」朱里安說。
「別鬧了,好好的戴著,」他咕噥道,更其鬱悶了。
「變化變化一下,」過道那邊的女人說,她是紅白帆布涼鞋的主人。「那天我上了車子,他們多得像蚤子——從車頭直到車尾。」
「你今天晚上脾氣倒挺大的,」她說。「你沒什麼不對勁吧?」
「我管自己是什麼人,」她冷冰冰的說。
「我記得那個老黑人,她是我的褓姆卡洛琳。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了。我一向對我的黑種朋友非常尊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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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我不會給他們做,而他們……」「妳不是要到Y校去嗎?」他問。
公共汽車停下來,那個一直在看報紙的黑人下了車。那女人挪過去,砰的一聲把孩子放在她自己和朱里安之間。她牢牢的按住他的膝蓋。過了一會,他把雙手放在臉的前面,就著指縫偷看朱里安的母親。
「別那樣做!」朱里安凶猛地咬牙切齒的說。街角上有一盞街燈,她匆匆的走到燈下去,要把錢包裡面看個仔細。那女人正急匆匆的走下街去,手上提的孩子還吊在背後。
「妳不必鬧得像世界末日似的,」他說,「因為還不曾末了。從現在起,妳得在一個新世界裡過活,掉換一下,面對一些現實吧。振作起來,」他說,「那不會叫妳死掉。」
「現在沒有奴隷了,」他急躁的說。
她低頭朝那孩子微笑,打開了袋子。公共汽車門開了,那女人抓住孩子的膀子,把他提起來,吊在她屁股邊上,一起下車。一到了街上,她把他放下,搖他。
那女黑人使勁拉他坐直,可是他擺脫了她的掌握,衝到過道的那邊,一邊吃吃的笑個不住,一邊攀上他喜歡的人的座位旁邊。
那女人一邊等著拿代幣,一邊打量著可能哪裡坐得下——他希望她想坐到別人最不要她坐下去的地方。她有點兒臉熟,但朱里安卻說不上來是什麼個臉熟法。她是婦女中的巨人。她的臉繃起來,不僅是拿來迎接對手,而且是要找出對手。她那厚大的下唇向下傾斜,像一個警告牌:別擺弄我。她那臃腫的身子裹在一件衣裳裡,她的紅鞋子也裝不下她雙腳。她戴了一頂討厭的帽子。帽緣是一塊紫色天鵝絨,一邊垂下,在另一邊,卻豎起來;其餘都是綠色,看起來像一個拿掉了填料的墊子。她帶著的紅色大手袋,脹得滿滿的,好像塞滿了石頭。
在Y校減肥班中,只有少數學員是戴了帽子和手套上課,而且還有一個上過大學的兒子。她就是其中一個。「得要時間哪,」她說,「世界又不成世界。這帽子我戴上比其他人戴上好看;她拿出來的時候,我卻說,『那東西拿回去。我不要把它戴在頭上,』她倒說,『慢著,等妳戴上再說吧,』她一把帽子給我戴上,我就說,『哎——好,』她說,『要是妳問我嘛,妳戴了帽子亮堂多了,帽子讓妳一戴也漂亮多了;還有,』她說,『戴了那帽子,妳就不會走來走去都看見自己。』」
「看老天的份上,妳不談這個話題行不行?」朱里安說。他自己搭公共汽車的時候,總是特意要坐在一個黑人旁邊,好像要補償他母親的罪過。
「謝謝。」朱里安說。好一會,他傻乎乎的拿著火柴。一個「不准吸菸」的牌子從門的上方俯視著他。單是這麼一個牌子阻止不了他;他沒有香菸。幾個月前,他戒了菸,因為他買不起。「抱歉,」他咕噥道,把火柴遞回去。那黑人放低了報紙,生氣地看了他一眼。他接過火柴,又把報紙豎起來。
其實,她說得勝,意思就是,她總算把他帶大了,還送他上大學,而他又成長得那麼好一一俊氣(她的牙沒補上,就為了他的能長整齊),聰明(他知道自己過分聰明,不會有什麼成就),將來有的是前途(當然,他前面並沒有什麼前途)。她原諒了他的悲觀,理由就是,他還在成長;原諒了他偏激的思想,因為他欠缺實踐的經驗。她說,對於「人生」,他一無所知,他甚至還不曾真正入世——而對這個世界,他卻已經像個五十歲的人那樣幻滅了。
「有那麼一天,我要去掙錢了,」朱里安抑鬱地說——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妳愛甚麼時候高興,就開那樣的玩笑吧。」但是,首先,他們得動身。他心目中有那麼一塊地方,房子兩邊最近的鄰居,也得在三哩外。
「要是妳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他說,「妳至少得知道我在什麼地位。」
朱里安站起來,走過過道,坐在那穿帆布涼鞋的女人坐過的地方。他從那裡肅然看著對面的母親。她的臉已經變成憤怒的紅色。他盯著她,把自己的眼睛弄成一個陌生人的眼睛。他感到內心的壓力突然提升,好像他公開向她宣戰一樣。
黑人一坐了下去,穿紅白帆布鞋的女人同時站了起來,朝公共汽車後面走去,坐在那剛下了車的女人坐過的位子上。他的母親往前斜著身子,帶著讚許的神色,看了她一眼。
那女人向前靠,眼睛盯著朱里安。他投給她那麼惡意的一眼,使她又陷回自己的座位裡。過道那邊的地板上,有一張別人丟掉的報紙,他站起來,撿起報紙,把它在面前打開。他的母親謹慎地放低了聲調,繼續聊下去,但過道那邊的女人卻大聲地說,「噯,那真好。賣打字機跟寫作也差不多。要賣要寫,他一換就是了。」
她繼續吃力的往前走,一點也不理他。她的頭髮,有一邊已經鬆了下來。她掉了手袋,也沒有理會。他彎下去,撿起來,遞給她,但她沒有接過去。
「那是在心裡,」她說,「也在你怎樣做事情;而你怎樣做事,是要看你是什麼人。」
燈火通明的公共汽車出現在下一個山丘的頂上;車子臨近的時候,他們挪到路上去截它。他用手頂住她的肘子https://m.hetubook.com.com,把她舉上那格吱格吱響的梯級。她走進去,帶著微微的笑意,彷彿走進一個大廳裡去,那兒每一個人都在等著她。他放進代幣的時候,她就坐在前面一張朝著過道的三人座上。一個瘦削的女人,牙齒突出,頭髮又黄又長,坐在一頭。他的母親挪過去,坐在她的身邊,留下旁邊的空位給朱里安。他坐下來,看著過道那邊的地板,那兒放著一雙穿紅白帆布鞋的瘦腳。
她的呼吸加快。
坐在他身邊的女人給自己嘀嘀咕咕的說了些不清不楚的話。他感到旁邊有一種怒氣,一種捂住的不平之氣,像一隻怒貓的咆哮那樣。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見那紅色手袋筆直的在那臃腫的綠色大腿上。他心中看見那女人站著等代幣時的樣子——那笨重的身軀,從紅色的鞋子升上來,一直過了結實的臀部,那碩大的前胸,那傲慢的臉,到那又綠又紫的帽子去。
「我就這樣回家,」她說。「我不打擾你了。如果你連這樣的小事也不能替我做……」
他的母親即時泛泛地聊了起來,用意是誰愛搭訕就跟誰搭訕。「還會比這個熱的麼?」她說,一邊從手袋裡掏出一把黑色摺扇,扇面上是日本風景;接著,她就在面前搧起來。
「他們才不理妳什麼和藹,」朱里安粗暴地說,「知道妳的身分,只對一代人有好處。妳連自己在什麼地方,自己是誰,一點兒也不知道。」
「不成世界哪,」他的母親說。「不知道我們怎麼讓它到這個田地。」
他嚇呆了,放鬆了她,而她又再往前衝,好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那樣走路。一陣黑暗的浪潮彷彿要把她從他身邊捲走了。「母親!」他大叫。「親愛的,心肝,等等!」她頹然倒在人行道上。他往前衝,伏在她身旁,大聲喊叫,「媽媽,媽媽!」他把她翻了過來。她的臉扭曲得非常厲害。一隻眼睛,大大的瞪視著,微微往左移動,彷彿解纜而去。另外一隻,卻動也不動的盯著他,再一次掃射他的臉,找不到什麼,就閉上了。
朱里安的母親得了高血壓,她的醫生告訴她,非得去掉二十磅不可,所以,逢星期三晚,朱里安要帶她搭公共汽車進城,到Y校去上一個減肥班。減肥班專為年過五十的職業女性而設,她們的體重在一百六十五磅與二百磅之間。她的母親,是比較苗條的一個,但她說,淑女從不說出自己的年紀和體重。她晚上不要獨自搭公共汽車,因為車上已經是黑白混坐了的,而且,減肥班既然是她少數娛樂的一種,對她的健康也是需要的,又是免費的,她說,憑她過去為他所做的一切,朱里安至少得出來帶她去。朱里安倒不樂意考慮她以前為他所做的一切,但每個星期三晚上,他都撑著,帶她去。
「我沒什麼不對勁,」他說。「這會兒,停停嘴吧。」
她呆住了。「你帶我進城,為什麼非得弄成那樣子不可?」她說。「你為什麼一定要千方百計,叫我難堪?」
「我告訴他,」他的母親說,「羅馬城不是一天蓋起來的。」
朱里安抬起眼睛看天。「不,妳該買下來,」他說,「把它戴上,我們動身吧。」那是頂討厭的帽子。帽緣是一塊紫色天鵝絨,一邊垂下,另一邊豎起來;其餘都是綠色,看起來像一個拿掉了填料的墊子。他覺得,那與其說是滑稽,不如說是既快活又淒惨。每一樣使她愉快的東西,都是微小的,也都使他沮喪。
「這個世界又不成世界;」她說,「我們能享受什麼;也是奇事。告訴你,底下的翻到頂上來了。」
朱里安嘆了口氣。
「我告訴過妳別那樣子,」朱里安忿然說。「我告訴過妳別那樣子!」
他願意和那個黑人搭話,和他談藝術或者政治或者超出他們周圍的人所能理解之上的任何題目,可是那人還是盤據在他的報紙後面。一似他對掉換位置置之不理,或者他從來就沒有留意到。朱里安要表達他的同情,也沒有辦法。
真教朱里安失望,那小男孩卻爬上他母親旁邊的空位子。他的母親把所有的小孩子,不論黑的白的,都堆在一個名目底下:「可愛的」,而她又認為,小黑人,總的說來,要比白種小孩更可愛。那小孩爬上座位的時候,她朝他笑了笑。
他狠狠地抓緊她的手臂。「妳不要拿回去,」他說,「我喜歡它。」
「當然,」她說,「如果你知道自己是誰,你什麼地方都可以去。」每次他帶她到減肥班,她都說這個。「裡邊的大多數人,都不是我們這一類,」她說,「不過,我對誰都能夠和藹。我知道自己的身分。」
「妳不說行不行?」
「你的曾祖父是本州的前任州長,」她說,「你祖父是興隆的地主。你祖母是葛德海家的人。」
那人,眼睛沒有離開報紙,伸手到袋裡,掏出一盒火柴給他。
「回家,」她重濁地說。
卡弗爾看到聚光燈終於照到他身上,於是抽起雙腳,轉身向著朱里安的母親,吃吃的笑。
他的眼睛睜大了。
「他們那時比現在好多了,」她說。他哼了一下,要是她不談那話題。每隔幾天,她都滾到這話題上,像一輛在通行無阻的軌道上的火車。他知道沿路的每一個站,每一個路口,每一塊窪地,也知道準在哪一點上她的結論會堂堂皇皇滾進總站:
m.hetubook.com.com「那真荒謬。那簡直就不現實。他們該起來,那對,不過得在他們籬笆的那邊。」
「我不喜歡看妳鬧成這個樣子,」他說。「像個小孩似的。妳這樣做,我太失望了。」他決定在那兒停下來,也教她停下來,等公共汽車。「我不要再走下去了,」他說,停住了。「我們搭公共汽車回去。」
他們來到了公共汽車站。望眼中還沒有公共汽車;朱里安,雙手依舊插在袋裡,頭向前伸出,瞪著眼看那空蕩蕩的街道。要等車子,又要搭車子的惱怒,像一隻滾燙的手,開始摸上他的脖子。她發出一聲呻|吟;他的母親就在眼前,使他痛苦不堪,他冷陰陰的看著她。她撑住自己,在那頂可笑的帽子底下,挺得很直;戴著它,像一面她想像中的尊嚴的旗幟。他心中起了一種醜惡的衝動,要去毀壞她的神氣。突然,他鬆開了領帶,扯了下來,放到袋子裡。
她繼續走路,好像沒有聽見他一樣。他走幾步,抓住她膀子,止住她。他看她的臉,不禁倒吸一口氣。他看到的,是一張他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臉。「叫爺爺來領我,」她說。
在報紙的後面,朱里安退縮到他心靈的內廂裡;他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那裡邊。對周圍一切的活動,他吃不消,不願參與的時候,他就在這樣一種精神的泡沫裡安身立命。從這泡泡,他可以看到外頭,下判斷,而在那裡邊,他也安全,不受外界闖入。那是唯一的地方他覺得可免於他同胞都有的愚騃流俗。他的母親從來沒有進去過,但是,從那裡邊,他能一清二楚的看見她。
「你有火柴嗎?」他問那黑人。
在這一切之中,更深一層的諷刺,就是即使有她這樣,他還是成長得那麼好。雖然上的是三流大學,他卻自己努力,取得一流的教育;雖然在成長的時候受制於一個狹隘的腦筋,結果他卻有個廣大的心懷;雖然她所有的觀點都愚蠢,他卻免於偏頗,也不怕面對事實。這一切中,最為奇妙的,卻是他並不如她對他那樣,因愛她而盲目;在情緒上,他把自己從她那裡劃分開來,而且能夠完全客觀的看她。他並沒有受制於自己的母親。
朱里安想道,倘若她自私,倘若她是個母夜叉,酗酒,朝他尖叫,他倒也蹩得住氣。他一邊走著,滿心的鬱悶,彷彿正在慷慨赴義之中失掉信心。看見了他那拉長了的、沒有希望而又懊惱的臉,她突然停下來,眼神中滿是憂傷,還往回拉他的手臂。「等等我,」她說,「我回家去,脫掉這東西;明天,我去還了它。我瘋了。那七塊五毛,我可以用來付煤氣帳單。」
有一分鐘,他站在上面,咬著牙。她的兩條腿在前面伸直,而她的帽子卻在腿上。他蹲下去,看著她的臉。那真是一絲一毫的表情也沒有。「妳這個正好是活該,」他說。「起來吧。」
她站在大廳鏡子前面,戴上帽子,差不多準備停當動身了,而他呢,雙手收在後面,看起來像釘在門框上,等待著,一似聖塞伯斯蒂安,等待著即將射穿他的利箭,帽子是新的,花掉她七塊半。她不斷的說:「也許我不該花那麼多買它。真的,我不該花那麼多。我要脱下來,明天送回去。我不該買這帽子。」
「我現在就百感交集,」他苦哼道。
那兩頂帽子的形象,一模一樣的,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帶著輝煌日出的光芒。他的臉忽地因快樂而明亮起來。他簡直不相信命運把這樣一個教訓推在他母親身上。他咯咯大笑一聲,好得她看他,而且了解他看到了這些。她把眼睛慢慢的轉到他身上。眼睛裡的藍色好像變成瘀傷了的紫色。有一會,他對她的無辜,有了些不安,但那只維持了一剎那,接著原則就挽救了他。正義叫他有大笑的權利。他那咧嘴的笑容就僵在那兒,直到彷彿明明白白的像在大聲說:妳的懲罰恰恰配上妳的小心眼。這教訓叫妳永遠記住。
「我看見你囉!」她說,也把手放到臉前,窺視他。
她把嘴噘起來。「嗯,你今天的脾氣實在壞透了,」她批評說。「我就什麼也不跟你說。」
「不,」她小聲說,「我要給那小男孩五分錢。」
朱里安的母親走下公共汽車的梯級時,要把錢包合上,但她的雙腳一站到地上,就再打開它,動手在裡面亂翻一氣。「什麼也找不著,只找到一分錢,」她囁嚅道,「不過看起來像個新的。」
「妳要看周圍麼,」他激動的說,「看看妳現在在什麼地方麼?」他把手臂猛地抽出來,横掃一下,指點鄰近的房子,而漸深的夜暗卻至少使它們顯得不那麼陰黑。
「叫我生氣的,是那些好門好戶的孩子,卻偷汽車輪胎,」有突牙的女人說。「我給我家孩子說,我說呀,你也許不濶,不過,你是給教養得正正當當的;要是我抓到你那樣子胡混,他們能把你送到感化院裡去。你要安份守己。」
他又一次退回那有著高天花板,擺設著大件古老傢俱的房間裡。他的心靈在剎那間伸展開了,但是,接著他留意到對面的母親,而心的景象亦縮攏了。他冷冷的細看她。她那穿著小輕舞鞋的雙腳還搆不到地板,像一對小孩的腳那樣懸空擺盪。她那誇張的責備目光正對準著他。他也覺得自己完全與她隔絕了。就在那一刻,他可以隨自己高興給她一巴掌,就如和-圖-書他會掌摑一個在他管教之下而又特別討厭的孩子那樣。
「這見鬼的車子裡,誰也不管妳是什麼人。」
她停下來,讓自己的眼睛朝他瞥了一下。「我當然知道自己是誰,」她說,「要是你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真為你羞恥。」
「在這裡等著,在這裡等著!」他大聲叫道,跳了起來,向著前面遠處所見的一叢燈光跑去求救。「救命啊,救命啊!」他大聲呼喊,但他的聲音細弱,還不如一線聲息。他越跑得快,那些燈光漂得越遠;他的雙腳麻木地挪動,好像並不帶他到什麼地方去。那黑暗的浪潮要把他沖回她的身邊,一分一寸的,在阻延他進入那罪愆與憂傷的世界裡。
「別說了,」朱里安說。
「啊,小男孩!」朱里安的母親叫道,還快走幾步,剛好在過了燈柱的地方趕上他們。「這裡給你一個明晃晃的新銅板,」她遞過去,那銅板在矇矓的燈下映出閃閃銅光。
公共汽車一停,又把他從妄想中倒了出來。一聲吸吮的嘶響,車門開了;黑暗中上來一個高大的,衣著濃豔而臉色陰沉的黑種女人,還帶著個小男孩。那孩子,大抵有四歲,身穿一套短格子花呢衣服,頭戴奧國泰洛爾人帽子,上插一根藍色羽毛。朱里安希望他會坐在自己身邊,而那個女人就擠進他母親旁邊的座位。他再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安排了。
她再把帽子提起來,慢慢地又把它套在頭頂上。兩鬢灰髮,從她紅紅的臉的兩邊翹出來,但她的眼睛,天藍色的,卻是天真無邪,就像她十歲時那樣子,還未經世故似的。要不是因為守寡,她得辛辛苦苦,拼命讓他有吃的,有穿的,還叫他上學,到現在也還在撑著他——「直到他能站穩腳跟」,那麼,她也許還是個他要帶到城裡去的小女孩吧。
她的眼睛轉過去看那女人。彷彿看著他,她已受不了,反而發覺那女人可取。又一次,他感覺到身旁的沖沖怒氣。那女人隆隆作響,像一座快要噴發的火山。他母親嘴巴的一角開始輕輕抽動。在她的臉上,他看到復原的初期跡象,還了解到這些會使她突然覺得好笑,那就完全不是什麼教訓了;他的心不禁往下沉。她的眼睛盯在女人身上,而她的臉上浮出一絲引以為樂的微笑,就好像那女人是一隻偷了她帽子的猴子似的。那小黑人睜著大大的出神的眼睛仰視著她。他試著好一會要引起她的注意。
卡弗爾從座位上溜下來,卻背靠著座底,蹲在那兒不動,他的頭頑皮地轉過來朝著朱里安的母親,而她正向他微笑。那女人伸手過來,把他抓到她的這一邊來。他在她膝上坐穩,背往後仰,懸空朝朱里安的母親咧著嘴笑。「他好可愛啊!」朱里安的母親對那有突牙的女人說。
「可以了,可以了,」他說,「我們走吧。」他打開了門;為了催她動身,還走下人行道。天空是一朵垂死紫羅蘭的色調,襯出了黝暗地矗立著的房子;房子雖然沒有兩間是相同的,那球根狀的,肝色的畸形卻是劃一的醜陋。四十年前,這一帶是時髦的住宅區,他的母親就老想著,要在這兒弄上一間公寓,那就美了。而今,每棟房子都圍上那麼窄窄一圈的垃圾,圈裡總坐著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朱里安一邊走,雙手插在袋裡,低著頭,往前傾,雙眼呆滯,好像抱定決心要在他為她的快活而犧牲的這段時光,使自己完全麻木掉。
那女人站起來,猛地把孩子拉離了座位,好像她要抓走他,免他受到傳染。朱里安能夠感覺到她內心的憤怒,憤怒自己沒有像他母親的微笑那樣的武器。她在那孩子的腿上打了辣辣的一巴掌。他大嗥一聲,然後一頭撞在她的肚子上,還用腳踢她的脛骨。「別鬧,」她兇兇的說。
「卡弗爾!」那女人突然說。「到這邊來!」
「叫卡洛琳來領我,」她說。
「教導可以見功,」他的母親說。「你的孩子唸中學嗎?」
「第九級,」那女人說。
眼睛一邊往上翻,他把領帶又繫上。「回復我本來的階級,」他嘀咕道。他臉沖著她,噓著聲說,「真正的文化,是在精神裡,在精神,」他說,一邊敲著腦袋瓜,「精神。」
朱里安交叉著手臂,木然看著前面,面對著她而又像看不見她,彷彿他已經終止承認她的存在。他心中看見這麼一個場面:公共汽車到站,他還留在位子上;她問:「你不下車嗎?」的時候,他就看著她,彷彿在看一個粗魯地問他話的陌生人,他們下車的那個街角常常闐無一人,但那裡燈火明亮,要她自己走四條街口去Y區也傷不了她。他決定等到那時候,然後才決定要不要讓她一個人下車。他要在十點鐘的時候到Y校去帶她回家,不過,他可以由得她揣測究竟他來不來。她以為自己總可以倚賴他,那是沒有理由的。
「那麼,我一定就是了,」他嘟噥說。
「卡弗爾!」那女人說。「你聽見嗎?到這邊來!」
他想像自己的母親病重,臥床不起,而他卻只能給她找來一個黑人醫生。這個想法,他反覆玩味了好幾分鐘,然後又丟開了,換過一幅心中的景象;一瞬間,他看見自己是一個同情者,參加了一個靜坐抗議。這是可能的,但他並沒有左思右想。代替這個的,是一個他幾近極端恐怖的想法。他帶回家一個美麗而又使人猜疑是黑種的女人。準www.hetubook.com.com備好吧,他說。妳沒什麼別的法子可以施展了。這就是我挑中了的女人。她聰敏,體面,甚至說得上好,而且她吃過苦卻沒有以為是樂趣。現在,妳虐待我們吧,即刻動手虐待我們吧。把她從這裡趕出去吧,可是,記著,妳也趕走了我。他的眼睛瞇起來了;在他自己培育出來的憤怒中,他看見過道那邊的母親,紫著臉膛,萎縮到她那道德本性的侏儒一般的大小,坐著,在她那頂帽子的荒謬的旗幟下,像一具乾屍。
那高大的女人轉過身來,站在那兒,雙肩聳起,臉孔僵住,滿是抑壓著的憤怒,好一會,眼盯著朱里安的母親。然後,突然之間,她彷彿要爆炸,像一部機器給多加了這麼一分壓力。朱里安看見那黑色的拳頭,連那紅色手袋,揮舞起來。聽見那女人大叫:「誰的銅板他也不要!」他閉上眼睛,縮作一團。他再睜開眼的時候,那女人已經走下街去,那小男孩攀在她的肩膀上,瞪大眼睛看。朱里安的母親坐在人行道上。
下一站就該他們下車了,朱里安真是感激不盡。他伸手上去,扯那繩子。那女人也同時伸手上去,扯那繩子。噢,我的老天,他想。他有一種可怕的直覺,那就是他們一起下車的時候,他的母親會打開錢包,掏個五分錢給小孩。那手勢,對她來說,就自然得像呼吸一樣。公共汽車停了,那女人站起來,往前面衝去,背後拖著那要留在車上的孩子。朱里安和他母親站起來,跟上去。他們走近車門的時候,朱里安試著要幫她拿她的手袋。
「不行!」朱里安噓聲說。「不行!」
那女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來。「別鬧這猴兒戲,」她說,「趁我還沒有打你個半死!」
公共汽車猛然煞停住了,把他從沉思中搖醒過來。車子後面的一個女人,踏著碎步,一直往前衝;她站穩的時候,險些兒栽到他的報紙裡去。她下了車,一個塊頭大的黑人上來。朱里安壓低了報紙,瞧著。每天看到不平的事發生,給了他一種滿足感。他的看法,認為在方圓三百哩內,除了少數幾個例外,沒有一個人是值得認識的,亦由此得到證實。
「你還是那樣子,」她說,「你的曾祖父有個莊園和兩百個奴隸。」
門關上了;他轉過身,看到那矮胖的身影,頂上戴著那可怕的帽子,正向他走來。「嗯,」她說,「人就活那麼一生;多付一些,我至少就不會走來走去,都碰到和自己一樣穿戴的人。」
他的母親帶著責備的神色,把眼睛盯在他臉上。那有突牙的女人緊盯住他,好像對她說來,他是一種新怪物。
就在這時候,那女人已經向朱里安旁邊的空位逼近。使他生氣的是,她擠著身子坐了進去。那女人一坐在自己身旁,他就看見自己母親的臉變了;他帶著滿足感了解到,比起他來,她更反對這樣的坐法。她的臉看起來幾乎是灰色;她的眼睛裡有一種陰沉地認識了什麼的神色,就像她在某種可怕的對峙中突然感到噁心。朱里安了解到,那是因為她和那個女人可以說掉換了兒子。雖然他的母親不會認識到這回事的象徵意義,她卻會感覺得到。他的臉上明明擺著他引以為樂。
「那準是西晒的太陽照著,」他的母親說。她向前挪了一點,前前後後的看了看公共汽車。只有半滿。每一個都是白人。「我看,車子上坐的都是自己人,」她說。朱里安往回縮。
「我看他喜歡我,」朱里安的母親說,朝那女人微笑。她對比她下等的人特別和藹的時候,就是用那樣的微笑。朱里安看到什麼都完了。那教訓從她身上滾下來,像雨水滾下屋背。
「那麼,我們說些愉快的事情吧,」她說。「我記得小孩子的時候,到爺爺那兒去。那時,房子有雙樓梯,一直到實際上是二樓的地方去——燒飯菜都在樓下。我總喜歡留在廚房裡,聞那牆上的味道。我坐在那兒,用鼻子抵住灰泥,深呼吸。事實上,那地方是葛德海家的,可你的爺爺切斯特尼付了抵押金,給他們留了下來。他們那時,家道已經中落了,」她說,「不過,管他中落不中落,他們永遠忘不了自己是什麼人。」
「你就像一個——流氓,」她說。
「我替他們難過的,」她說,「就是那些有一半白種的。他們真慘。」
「假使我們是一半白的。我們當然會百感交集。」
她繼續走,算是回答。朱里安跟著走,雙手收在背後。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讓這個她得到的教訓溜走而沒有解釋它的意義來支持它。還是得要她了解到,剛才在她身上發生的是什麼回事。「不要以為那只是一個自高自大的黑種女人,」他說。「那是一整個黑色種族,他們不再要妳那紆尊降貴的銅板。那是妳的黑人替身。她可以戴和妳一樣的帽子,而且,肯定說,」他好意地加上那麼一句(因為他認為那是好玩的),「戴在她頭上比戴在妳頭上好看。這一切的意思,」他說,「就是:舊世界消失了。老規矩過時了,妳的和藹恩惠一文不值。」他帶著苦味,想起那對他來說已經消失了的房子。「妳不是自以為的什麼人了,」他說。
「回家,」她喃喃地說。
他瞪著眼看,呆了。
「我們等公共汽車吧,」他說。
「我看你過得蠻好的,」她說,一邊戴上手套。「你才離開學校一年。羅馬城不是一天蓋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