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十四 吉伯特
他們倆笑了笑。「聽著,她們可以待在林肯郡。我和強不會那麼蠢,以爲我們不在那裡保護她們,她們身邊就沒有白種小子糾纏不清。但是我們有色青年知道我們的表現必須讓人稱心如意——我說的不只是跳舞而已,這樣講你聽得懂吧。只有我們的錢跟小白臉的錢一樣,但她們爲了跟我們混在一起開心,還是會到處跑。」
「或許吧,我的名字是空軍士兵吉伯特.喬瑟夫。」
「從那個基地回收?有人派你到那個基地?」
「喬,你說的話我不是很懂。牙買加在英國,然後你的祖母是誰?」萊比問。
「我不會開到納丁漢那麼遠。」
「布蘭達和佩姬跟我們說她們在林肯郡出生長大的。不過納丁漢才是我們約好碰面的地方。」
「報告長官,他才剛要吃點東西。」
「給他吃,給他吃。你高興怎樣就怎樣吧。但是除非你想惹麻煩,否則不能在食堂裡吃。把他弄走就是了,然後叫個士兵檢査那些零件再運過去。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讓那些幹他媽的英國佬占我便宜了。」
「我志願從軍,效犬馬之勞,到這兒來協助祖國。」天啊,我聽起來好自負。我知道我聽起來自負。每當這些話脫口而出,我總想把這些話收回,但是這個問題我聽過也回答過太多次了。什麼?大家以爲我是從甘蔗田回來的路上迷路了嗎?
「對,英國籍。」我回答。
「那,喬,我想我聽懂了。牙買加這個島在加勒比海上。」強點頭,沈思著轉向朋友。他們聽懂了。「所以,」萊比繼續說,「英國人讓黑人同胞全住在一座島上。你跟我們一樣都是離鄉背井。」
「聽著,士兵,已經處理妥當了。回去就是了,沒事的。」
有色、黑人、黑鬼。前幾分鐘他們還用這些詞來形容我,字字羞辱。好笑的是,那些中傷的用語不會比「士兵」這個稱呼讓我更感到氣憤!我不是士兵,我是空軍士兵。我說「是空軍士兵喬瑟夫」,而那位上士答道「對啦、對啦,隨便」。我用稍息姿勢站著,而他繼續說:「聽著,啊……士兵,不對……空軍士兵,我們不太……呃……呃。」
我發動引擎,發現他們離開的座位上放著六包柴斯特非香菸。他們揮手向我道別,立起大衣領子,消失在一條灰暗寂寥的漫漫長路。
「不是,英國是牙買加的祖國,而我們都是帝國的一分子。」
「不是,我從牙買加來的,但是英國是我的祖國。」
「聽著,喬,我不知道我現在告訴你的,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不過就我看來,有人開你玩笑。你知道嗎,美軍對隔離黑人非常嚴格。」
我說:「對。」
「不行,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能到食堂——他是有色人種!」
「所以你不是美國來的?」
「喬,我知道你們英國人做事有另一套方法,但是在我們那兒,事情就是這樣子……」
「幸會幸會,空軍士兵吉伯特.喬瑟夫。我可以問,通常你的朋友都怎麼稱呼你嗎?」我說吉伯特,他卻說:「那麼,喬瑟夫,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叫你。」
此時萊比轉向朋友,回應道:「強,或許會改變,或許不會。」然後又繼續說:「你們英國人不一樣,你們看事情的方式不一樣。拿強來說——只要和女人無關,他就不介意我幫他說話。他到這裡來以前,沒跟白種人講過話。他認識很多只會命令他的白人,命令他倒垃圾、打掃庭院,但那些都不是『交談』。我盡量長話短說。喬,我和強還有其他幾個小夥子接受某位英國女士的邀請到她家裡用茶。不是咖啡,是茶,每次都是茶。『把茶倒給騾子喝』就是我對茶的看法,但是對這位善意邀請黑人上門作客的白種女士,我是不會這樣說的。聽著,她住的房子像教堂一樣豪華。上釉的玻璃、氣派的木門、房間寬敞到你講完話很久,聲音還沒繞完一圈。我們坐在她家高貴的椅子m.hetubook.com.com上,這位女士一個個問我們對英國的看法。多數人只說些客套話,是啊,很好,謝謝,女士。只有厄爾想了一下,說了一些抱怨的話,因爲他的個性就是這樣。他說天氣有點太冷了,但是這位女士只是笑,所以我們全跟著笑。然後她轉向強,問他老家在哪裡。在她問強這個簡單問題的同時,有位漂亮的年輕白種女僕正要將茶倒進強拿著的小碟子上的小茶杯裡。強因爲讓白種女士等他回話而感到害怕,茶杯開始在碟子上搖晃起來,彷彿他背後的地板在震動一樣。一陣叮鈴噹啷、嘎嘎搖晃後,熱茶溢了出來。這位女士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我們幾個也只能袖手旁觀。結果是白種女僕靠到強旁邊,握住他拿著小杯子和小碟子的手,用雙手扶住杯碟,一直到他的手穩住爲止。心懷感激的強抬頭看她,露出微笑,而她也跟著微笑。那位女士準是注意到了,就對我們說『謝謝各位的光臨』,還像攤販收攤一樣快,把茶從我們手裡都收回去。我們站在房子外面看著大門關上,連一滴該死的茶都沒碰到嘴唇。不過我們受了邀請,一個白種女人不知道我們是哪裡人,卻邀請我們黑人士兵到她家裡,和她一起坐在她家的沙發上,和她一起喝她家的茶。喬,你在這裡和白種人有來往嗎?」
「啊,幹,那個英國佬指揮官在跟我玩把戲。還跟我說我們是同盟,說他雖然是空軍,但我們要同舟共濟。同盟!高傲的混蛋英國佬。他不喜歡我指出他的手下跑錯地方。他說是我們的錯。他不喜歡我跟他說那天是星期幾。」
「有,我和七個白人睡同一張睡鋪。」
「納丁漢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我們的林肯日還沒到。」
好小子,能在他們把我趕出去之前把話說完,就算幸運了。黑鬼怎麼能跟美國的白人小孩共事?看他們跑到指揮官那裡要求合理的解釋,對官階的恐懼也阻擋不了他們!他們告訴指揮官,不管是不是英國籍,他們都不會、絕對不會和黑鬼共事。我拿不到柴斯特非香菸了。我要拿什麼故事回去說呢?「個性溫和的牙買加人造成美軍騷亂的那一天」?
「他是什麼?」
我問:「納丁漢,爲什麼要去納丁漢?」
我說:「你好,英國皇家空軍派我來找我們的飛機零件。」
「不,我是英國人。」
「我剛好順路,不用客氣了。」
「報告長官,他是有色人種。」
「報告長官,是黑人。」
我試著解釋:「英國人擁有牙買加島,牙買加位於加勒比海,而我們牙買加人民都是英國籍,因爲我們是英國的屬民。」
結果指揮官用這些話安撫了我們的騒動:「我們海外弟兄的境遇,和你們空軍單位必須忍受的各種事情相比,要艱困得多了。」我謙卑地低頭鞠躬,一場煤灰細雨從髮際落了下來。兩天後,卻聽到「喬瑟夫,你去處理那些美國人」的指令。
不過,燈火管制下的漫漫旅程可不是用來獨享,而是要與人共享的。是誰比較驚訝?我嗎?還是他們?在西印度群島人因職務分散各地,彼此在布萊克浦眞心拍背道別後,這還是我第一遭見到有色人種。天大好運,讓他們遇到一個開著空貨車的黑人,與他們走同一條路。他們跳上車,兩人仔細察看我,一副見證聖母馬利亞顯靈似的。
「但是納丁漢很遠。」
萊比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皺眉,像聰明人終於發現自己正和傻瓜說話似的。「聽著,喬,我知道你是英國人,而且我明白英國人做事的方法不太一樣,但是……我現在像法官面前的小偷一樣,小心遣詞用字。但是,喬,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自己是黑人。而黑人在那個基地就像過街老鼠。」
「不過,他是英國籍。」
「但不是英國人?」
交談的過程中,那個叫強的人始終像個空洞的傀儡坐著,眼睛直視前方。萊比用手肘一推,https://m•hetubook•com.com他才恢復生氣。兩人伸出手要和我握手。雖然讓他們等很不禮貌,但是我正專心開車啊。昏暗之中,千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爲你的心裡相信這個半亮的世界是一場夢。尤其在一條鄉村小路上,又値燈光管制,人造燈火都不准用來照亮我的路程。那是穿著黑色大衣的壯漢還是倒塌的牆?你看那邊有鬼,會不會只是一棵樹?有兔子跑過去嗎,還是我眼睛眨了一下?四周悄然無聲,等著完成這個握手儀式,爾後才能繼續對話。一旦回到熟悉的直路,我才又放鬆下來,依序回應他們耐心懸空等待的手。這道儀式完成後,萊比又開始說話,不禁讓我懷疑有人陪伴眞的是好事嗎?
「不公平的對待。」
上士回到我這兒,面帶微笑。「空軍士兵,他們幫你帶點吃的過來,然後你就可以回基地去了。」
「我該派他出去嗎?」
如果你從小學習要恭敬有禮,本能反應會讓你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我飛快穿過房間,假裝好奇地從幾乎不透光的窗戶往外看,好讓這位上士不會懷疑我聽到他們的對話。挺著胸膛,雙臂緊貼身側,我是在對美國士官敬禮嗎?
「牙買加,在英國嗎?」
上士終於對我說:「你要等一會兒。你要吃東西嗎?」
「英國籍!誰在乎啊!英國籍照樣麻煩。如果我派一個有色人種到那個單位,就是麻煩。幹他媽的英國佬。」
「報告長官,滿深的。」
「你該到我們那裡,我們在一個叫依明罕的地方附近。」
「沒錯。」
「就像我說的,軍方都規劃好了——納丁漢是黑人鎭。」
「喔。」他們倆點點頭,聽不懂我說什麼。「你說的帝國,不會是倫敦有演電影的那個地方吧?」
「你說他是有色人種。」
「好吧,就算你是從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星星來的,我還是很高興認識你。我叫伊薩克.杭特,不過除非是別人生氣或大叫,否則沒人會那樣叫我。他們笑嘻嘻的時候都叫我萊比,不要問爲什麼,除非你準備要聽長篇故事。這是強,受洗的名字叫強,暱稱也叫強,一輩子都是強。我們兩個都在美國佛羅里達出生長大的,不過佛羅里達是我們認識的原因,不是我們認識的方法,這樣講你聽得懂吧。還有這位士兵,很榮幸能和你交談,請問貴姓大名?」
「沒關係,喬。」
「牙買加是殖民地,英國是我們的祖國,我們是英國人但我們住在牙買加。」
是光線昏暗的緣故,還是他們困惑的臉眞的扭成了兩個問號?
「是,已經沒有必要了。」
其中一個終於問:「你是英國人嗎?」
是在費禮的步伐操練?布萊克浦的技能訓練?還是在林肯郡空軍基地任職的經驗讓我忘記了?或許是我的隊友査理、比利、雷蒙、阿諾,他們個個都是白人。或是鎭上的白種女人:愛妮、蘿絲、另一個眼神飄移的女人?會是天鵝島來的美女安妮嗎?還是我太習慣英國而不以爲意?若是一個有色人種發現自己在美軍基地,周遭卻都是白人,那麼,天啊!他一定是待錯地方了。我怎麼會忘記的?「我效忠本國國旗,可是你絕對不會抓到哪個不自重的白人和黑人一起上戰場。」不對,不是優越民族理論,是吉姆.克勞法。
就在此刻,上士的臉開始漲紅,但是另一間房間的軍官叫著:「上士,帶他進來。」
「啊,媽的,有色是嗎?」
「不,我們沒有要去林肯,不過謝謝你的好心,到那兒之前放我們下車就可以了。」
「你們的布蘭達和佩姬不介意跑這麼遠嗎?」
我所在的這棟建築物,我猜只花幾分鐘就蓋好了。分隔我和美國軍官的那道牆,是用和書皮差不多厚的薄板以口香糖黏成的。或許,如果我當時和他們站在同一房間裡,對話內容可能會稍微不同,但我向你保證聲音的清晰度不會有絲毫差別。
「然後你說你祖母住在其中和_圖_書一個國家?」
「哼,謝謝你,上士,我知道什麼是有色人種。他們玩什麼把戲?幹他媽的英國佬。」
我問他:「什麼意思?」但他們倆靜靜盯著我,深信我是他們見過最奇怪的幻影。
「我的指揮官弄錯了。」我說。
「報告長官,帶他到食堂嗎?」
倘若沈默會說話,就是在此時。萊比停止呼吸,而強再一次恢復生氣,在座位上因抽搐而痛苦,一隻手先到後頸揉搓,然後慢慢從臉上往下撫掠。他像第一次看到我一樣仔細端詳,問道:「你怎麼可以和他們睡在同一間房裡?」
「對,我想我是。」
我的任務是開車到格潤斯比附近的美軍基地,收回十個木箱,裡面要裝適用於噴火式戰鬥機的緩衝器。「是噴火式,」指揮官強調,「不是野馬式。確定他們這次要給對。」我們的緩衝器怎麼會到美軍基地,而且還不是空軍基地,是戰爭的謎題之一。彼此間的指責像戰場上的子彈飛來飛去。當美國人拒絕幫我們運送一些怪零件,他們就成了「該死的美國佬、自大的混帳、好鬥的笨蛋」。不行,他們堅持英國皇家空軍派人到他們的基地,確認零件無誤之後才能釋出。這種情形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上一次是査理.丹頓去,他在那裡過夜,帶回一大堆柴斯特非香菸,讓他好幾星期下來都是眾人的拜把兄弟。拿到這個「和美軍打交道的差事」的人,很幸運。
「有你作伴眞好,喬,你讓我們搭便車,我們的確想表達謝意,但我們不想冒犯你。」
「不,不,不——只因爲一個自大的英國佬派一個黑鬼來,我就要重組整個美國軍隊嗎?門兒都沒有。他派那個黑人來,只是要氣死我罷了。幹他媽的英國佬,我要打電話給他,這些黑人沒什麼用,頂多是惹麻煩。」
「林肯郡,」萊比說,「今天是星期三,林肯郡是白人的地盤。一直到下週都只有白種美軍能到林肯郡。而等到林肯郡可以讓有色人種進入時,我和強又沒有下星期的通行證,所以我們現在要到納丁漢跟布蘭達和佩姬見面。因爲納丁漢是黑人鎭,所以沒有白人會到納丁漢度假,除非他們想自討麻煩。如果是想找麻煩,那他們肯定吃不完兜著走,因爲納丁漢是黑人美軍專屬區。可是我和強不想找麻煩,只想和女朋友好好聚一聚。跳點舞,吃點東西,然後順其自然發展,這樣講你聽得懂吧,喬。」
我們的林肯日。這幾個字那麼簡單,我還以爲我聽懂了。不是他們的林肯日。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只有智能不足才聽不懂。但是一陣詭異的靜默懸在車裡,懸在我們之間,使得這句話擴散開來。隨即我腦子裡所想的一切便是,以上帝之名,「我們的林肯日還沒到」究竟是什麼意思!於是我問了。
「如果我說我看你不像英國人,那我希望沒冒犯到你。你一定像洞穴裡的光線那樣少有吧。」
「報告長官,我該怎麼處理那個黑人駕駛?」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喬?」
「報告長官,在食堂嗎?」
「不是,牙買加不在英國,但它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
再晚一個小時,我就看不到他們倆了。那兩個黑人美軍模糊的剪影就要遁入燈火管制的黑暗中。我看到的是同伴。孤單一人,又覺得有點想吐——我在美軍基地大啖美食,胃部開始作噁。烤牛肉、炸馬鈴薯。麵包多得連聖經裡五千人攜家帶眷都能餵得飽飽,純正奶油、花生醬,還有喝不完的咖啡像是拍岸的海水倒進喉嚨。是貪吃還是禮貌讓我連一口都不浪費?或許是上士不停察看我的狀況時,臉上苦惱的模樣吧。他對我說:「士兵,你吃完就可以走了。」說了兩次。兩次我都沒辦法回應他,因爲我的嘴塞滿了花生醬麵包,像抹灰籬笆牆一樣堅固。
「是飛行員。」
「很高興遇見你,喬。」萊比說,替另一個人發言。
這是愉快的單人長途旅行。漂亮小妞揮著手,hetubook.com.com老先生打招呼,終點還有傳說中的美式熱情迎接我。査理.丹頓向我保證我走運了。「沒問題的,吉伯特。這個差事還滿涼的。」他說他很高興,而我也被逗樂了。
我對他說:「首先,我先說清楚我不是士兵。我是英國皇家空軍的志願軍。英國皇家空軍。」
在一個不可靠的地域行駛,我沒時間思考誰在搞什麼鬼。
「是,長官,英國人,那你祖母也是?」他咕噥著,猶豫的語氣讓我懷疑我說的話到底是眞的進了他腦袋,還是只在腦袋附近轉,尋找堅固的地方著地。
「不對,你剛剛說錯我的名字了,我叫喬瑟夫——」
「那,我載你們到林肯嗎?」我故意問。
「不……不是……不是在食堂……呃……呃。我會叫人幫你帶點東西出來。」
「我受命去回收運輸過程中遺失的東西。」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萊比問道。
「他膚色多深?」
突然間,傀儡大師醒了過來。強在座位上扭動,張開雙唇。剛開始只是微微張開,接著愈張愈大,低沈的嗓音如桃花心木的樹根一樣深。他緩緩說:「不過,等我們回家後,事情就必須改變。」
「報告長官,對不起,我不明白。」
沒有人答話。
「被隔離。」
「我要怎麼解釋我沒有載那些零件回去呢?」
他掙扎著,我的本能反應又出現了。我怎麼幫這個人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呢?他看起來是害羞的人。在太平時期,我想想看,他應該會在女用內衣店上班,看到大胸脯女人進門選購合身的東西便滿臉通紅。
「稍息,士兵。」上士說道。
軍官蹺起雙腳放在桌上,年紀比聲音年輕,對我從容微笑。他的大白牙立正站好,每顆牙都在致力讓我稍息。他雙腳一盪擺到地上,敲出一根菸來,認眞地傾身向前。然後,他躺回椅背,展開雙臂說道:「我能說什麼呢?我剛剛向你的指揮官解釋,我們有幾輛貨車要往你們那兒開,所以就把零件載上去了。省下你們來載的麻煩,我們也檢査了零件。我跟你們指揮官說,管他是誰的錯,反正我們是同盟,零件放對地方最重要,一切都很公平。零件應該……今天就會到。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這一趟白跑了。這裡沒有東西要載,不過這邊這位上士告訴我,他會好好照顧你。美國人的熱情,對吧?」他又多露幾顆牙齒出來讓我安心,然後說:「下去吧,士兵。」
「你是說,」我問道,「你老遠跑到納丁漢去,只爲了不和白種美軍混在一起?」
就我所知,我還沒有確認、簽署或運送任何裝有噴火式戰鬥機緩衝器的木箱,而這個人卻告訴我,我的工作完成了。「報告長官,我的任務是來拿一些零件。」
「那,你確定這樣就夠了嗎?你眞是太客氣了。我可以跟你保證,等家鄉那些同胞要我們講講遇到英國黑人的故事,我和強兩人包準要他們先送上一堆雞肉才行。大英帝國——我會記住的。還有住在海上島嶼的那些黑人同胞。」兩人在下車前跟我握了手。
「怎麼說?」
「不知道,我現在的問題是要怎麼跟這個英國混蛋說。貨車太小還是怎樣?搞不好他們只有那輛貨車。不行,文件不全?這應該行了。叫他等著,或拿點東西給他吃吧。他們老是想吃東西。」
另一個房間的軍官來把這位上士叫出去。那扇沒有用的門在他們背後關上,軍官說:「方奇,把那個有色傢伙送回去。我發誓那個混蛋英國佬指揮官正在大笑。他笑得可開心了!他說:『有問題嗎?』只要在阿拉巴馬待十分鐘,他就會有幹他媽的問題了。他知道我這兒不能用幹他媽的有色人種。他只是派來氣死我。他以爲他幹他媽的贏了。他笑得可開心了。以爲他騙過我們了。對啊,沒錯,王八蛋。叫那個黑鬼走了。」
我聽到這位軍官對上士說的每一句話,但當那位害羞的上士把食物拿來給我,彷彿我是顯要人物時,我便開始對www.hetubook.com.com這種狀況心懷感謝。
「我從牙買加來的。」
「有很多國家隸屬於大英帝國。」
「好吧,你說的可能也對,喬,你說的可能也對。但是就我看來,一定有人在背後搞鬼。」
我沒有問他納丁漢的善良老百姓知不知道他們的城鎭屬於黑人,也沒有問安靜的林肯郡居民知不知道他們的城只允許白人進入。這太荒謬了!我沒有這樣問他,反而問道:「他們這樣待你,你不介意嗎?」
當然,我一定要解釋清楚,當時我不知道萊比只是開了個頭而已。
「他是有色人種。」
「聽著,是沒錯,但如果我們到林肯郡,我們就變成跑錯地方的黑鬼。跑錯地方的黑鬼可要隨時隨地戒備,到處有白人和憲兵等著跳上我們的大肩膀。不了,我們可不想找麻煩,我和強只想好玩一玩,我知道你們英國人做事有另一套方法,不過美國軍方把一切規劃得好好的。」
「我該派他回去嗎?」
「你說,大英帝國,那是在哪裡啊,喬?」
我想說:看我的空貨車就知道了。你看到有什麼零件嗎,兄弟?
「我們能不能弄個有色人種的單位來表示……」
難道加勒比海以外就沒有人聽過牙買加嗎?雖然我應該痛苦地大喊大叫,但是我沒有。我告訴他們「不是,牙買加在加勒比海」,不過這對他們困惑的表情起不了作用。我試著解釋:「西印度群島呢?」
「三個月,應該沒錯。不過強可能會說不是三個月,因爲他有個小筆記本。我以爲我記得裡面寫多少,可是我眞的忘了。不過,喬,我只知道我想見到打扮漂亮的英國女人,已經想很久了。」
一個有色人種跑到白人的店裡。讓我描述一下場景:人人驚訝得張口結舌,像第一次看到電影的小孩,吃驚的大眼相互眨呀眨,紙、筆、工具、任何緊緊握在手裡的東西都嘎響落地。雙手堅定地在怒氣沖沖的胸膛前交叉:「黑鬼,你在這裡做什麼?這裡不是你的地方。」
「但零件就是在那一個基地。」我插了話。
愈來愈接近林肯郡時,萊比告訴我:「這附近就可以了,喬。」他們向我保證他們趕著要搭火車,要求在一個我看來鳥不生蛋的地方下車。
「喬,不要管強了,他不喜歡又臭又長的故事,他心裡忙著想事情。不過,等到他眞的開口,一切等待都値得,只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跟你說話。」他笑了笑,強還是直視前方——或許帶著微笑,在灰暗的光線裡看不清楚。「我是這樣對強說的,『離開基地吧』。軍隊跟夏天的微風一樣多變,上一秒拿到許可,下一秒休假就一律取消了。如果驢子聽不到,那就不算抗命。老實跟你說,喬,我們拿到許可了,而且有兩個美女在等我們。林肯郡的女孩。我想是你要去的方向沒錯。我不得不承認,你的出現讓我不得不揉眼睛,穿英國制服的有色人種!你說你是英國籍,對吧?」
他說:「好幾個月來,這是第一次放假離開基地。」
駕駛兼鏟煤工在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航人員職務一覽表》裡不是正式職銜,但是我想我都「熬」了這麼久,總該列在裡頭了。年齡限制:無。視力:模糊。雙腳:凍傷。在林肯郡無數個荒涼寒冷的火車站,我把那些黑色爛石頭從運料車鏟到貨車上,鏟量超過我正常的工作量。煤塵!那摩擦作響的黑色沙礫滲進頭髮,嚼東西時就像上帝用沙紙幫我擦頭一樣。從鼻子擤出來都是泥沙。那些塵沙石粒穿透包括笨重大衣在內共五層的衣服,在我脫下衣服時,搔著我光溜溜的身體。我們一群人向指揮官抱怨,告訴他這樣提煉焦炭,感覺像是受罰。有人說:「報告長官,我們都快變得跟喬瑟夫一樣黑了。」
「聽著,喬,我想你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想問的是:你從美軍基地來的?你在那兒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