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十九 吉伯特
是在走投無路之下,讓我想起了SW5區耐文街二十一號。多年前我第一次在林肯郡的原野上看到的那張小紙片,放在我字跡最工整的信封裡。誰知道呢?那個房子可能不過是路邊的一道溝,而鄰居們還講著飛彈空襲的事。開門的可能是個陌生人,還得思索好久才知道之前是誰住在那裡。或許我只看得到惱怒的丈夫一拳向我揮來。但現在,不只我的腳已經痠得顧不得一切,連我自己也豁出去了。
以下是我走三步到胸針旁,腦海裡浮現的想法。一:或許這是從年輕女人的外套上掉下來的。嘖,我的福氣是另一個人的不幸。二:是從老婦人的皮包上掉落的。可能拿到警察局才是正規方法。三:這個深綠色胸針別在荷坦思身上會有多漂亮。我在心中勾勒出一幅畫面。看我將這閃耀的胸針別在她的衣服上,靠近她的頸部,襯托她平滑的棕褐色肌膚,只見她碰了一下別針,偏著頭,用迷人的微笑使我陶醉。
按著不會響的門鈴,我的手驚慌得抖起來。我改敲門。是奎妮.布萊應的門。她https://m.hetubook•com•com又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望著我。大約有兩秒鐘,她以爲我是另外一個人。然後她想起了我的臉,說:「耶,這可不是飛行員吉伯特.喬瑟夫嘛!好了,你他媽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看,多數人都抬頭往上看。他們的腳可能是第一次踏上英國土地,在海上搖搖晃晃的腳在穩固的地上仍定不下來,但是他們一睜開眼睛便是奇景。他們終於到了倫敦市。而且我告訴你,這個「我以爲我認識」的祖國,把這些牙買加男孩搞迷糊了。看他們指著隆隆過橋的火車,他們看起來多麼震驚。翻騰的黑煙一路噴過,經過吊在洗衣繩上洗好的白色衣物——床單、長褲、嬰兒帽。好了,他們沒見過這麼高的房子,而且還長得一模一樣。那是什麼?煙囪嗎?英國人的房子裡有火?不會吧!一切爲什麼看起來這麼寒酸?連陽光也找不到色彩,只有灰色。盯著那些盯住他們的人看。好傢伙,女人看起來多麼悶悶不樂。交通狀況讓他們東張西望。m.hetubook.com.com穩住了,小夥子——小心。你看,看到白人開公車了嗎?而遠處那裡,你相信他們的眼睛看到什麼了嗎?是白人清道夫。
但乘著疾風號航行仍讓我們輕鬆愉快,這只是我們牙買加人的前幾週。我們深信能在英國找到不錯的地方住,有浴缸、廚房、一小塊花園。這兩個擁擠潮濕的房間是溫斯頓的哥哥的朋友暫時借我們用的。用一個晚上,也可能是兩個晚上。比庇護所隱密,比青年旅館好。結果我住了兩個月!兩個月,這種親密的好客行爲已經開始動搖我的希望了。我需要找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但我這個老皇家空軍志願軍,在戰時什麼場面都見過了。所以我低頭往下看,不像那些睁大了眼睛的菜鳥。我只是回到英國。眼前的人行道上,我發覺有一枚女用胸針。好個幸運物,眞是一丁點兒運氣。這珍貴的橢圓形珠寶落寞地躺在路邊,閃耀著蜂鳥在日光下光彩璀燦的綠色光芒。柯琳阿姨若是看到了,就會對天舉起雙手,稱之爲兆頭。
我推開過多少門?敲過多少和圖書間房子?我來數一數慢慢打開快快關上的門有多少。我連把話送進門的機會都沒有。好傢伙,這些英國的房東先生和太太還眞會找藉口。若我還穿著制服,還是穿藍衣抹髮油的軍人,他們看到我會有什麼不同嗎?他們會感謝我贏得甘甜的勝利,握起我的手,邀請我進去喝茶嗎?或者我仍會看到那種安靜的恐懼感,像遮住太陽的烏雲般從笑臉掠過,同時又像貴族般有禮地通知我房間已經出租了?還是聽著他們溫和地讓我知道「呃,我是願意租給你,只是我有很多房客,如果我把房間租給有色人種,他們恐怕會不高興」?爲了確定讓我聽懂,再加一句「不是我——如果只有我,我就會租給你」,同時再抹黑另外某個人,以那個人的個性(他們向我保證)可能見不得我在場。好傢伙,如果我搬來住,就會有一大串人不喜歡,例如丈夫、太太、屋裡的婦人、鄰居,還有聽好了,他們還告訴我,如果他們之間出現有色人種,連小孩子都會忿忿不平。也許我應該來一場遠足郊遊,讓我一路追溯找到這個限制hetubook•com.com有色人種的起源。先去找那個丈夫,然後去找太太、屋裡的那個婦人、街坊鄰居、小孩子。當他們每一個人都告訴我不是他們而是另一個人,我就繼續找。終究,這個對有色人種抱持偏見的始作俑者,就必須站在我面前。而我就能當著他的面說:「所以,我看就是你在恨我們這些黑鬼了。」
和六個男人擠著睡在同一間房裡,你就會愈來愈深入了解他們。不是因爲他們告訴你離開牙買加的原因,或渴望留在家鄉的情人。你無從得知他們的媽咪和學校生涯,也不會聽到他們在英國充滿希望的夢想。不會。你知道的,甚過愛人的親密:他們睡覺時發出的呼吸聲。拿溫斯頓來說,他每晚都大喊幾個字:「給我嘛。」他的孿生哥哥肯尼斯則閉緊嘴唇,彷彿在吸甜瓜。尤金和柯提斯會打鼾,兩人的聲音聽來都像壞掉的引擎隆隆作響。但要是你大叫「噓,小聲點,小子」,那麼尤金會聽從,柯提斯則打得更起勁。克里夫蘭張嘴的氣息聞起來像從屁股發出來的味道,而路易斯整晚抓癢,到了早上還要納悶自己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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膚爲什麼會紅腫。所以這些思慮都在我走近時發生了。我正要彎下膝蓋去拿胸針,卻聽到……它飛走了。黑色的斑點突然在空中留下疤痕。那珠寶不過是光線下的一群蒼蠅,光彩璀燦的綠是牠們的背部爭鬥時的動作。我的眼睛不能再相信自己見到的東西,因爲那些蒼蠅宿主飛走後,只留給我一小塊棕色的狗屎,是牠們聚集起來的。這也是兆頭嗎?可能吧。因爲一個睁大了眼睛的菜鳥沿著路往前走,正一腳踩上那堆肥上。
我這個老皇家空軍志願軍不只和六個人睡在兵營裡,裡面每個人都知道戰爭和生活一樣困難。睡在這個臭氣熏天的小房間裡,跨過三張床,坐在自己的床上,看一個男孩跳下床準備上工,另一個男孩收工回來跳上床接管他的位子,就會讓我這個老志願軍發出噓聲咒罵,因爲我需要睡眠,而其他人卻在著裝,想在隔天顯得體面。想在缺水的時候邊刮鬍子邊吃麥片,好讓嘎吱嘎吱的嚼食聲不會吵到人時,你一定會咒罵打仗的日子反倒自由得好似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