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
二十二 荷坦思
「好。那,敲一下我的門,我就讓妳知道我什麼時候準備好出門。」她舉起手放到我的手臂上——太過靠近了,輕聲說:「沒關係。我不介意別人看到我和妳走在街上。妳會發現我不像多數人一樣。我不擔心別人看到我和黑仔一起出去。」
「是的,就是六個月。」我告訴她,嘴噘得像鼓起的臉頰一樣圓。
憐惘讓我軟化了。我說:「謝謝妳。」
我想再慢慢說一次,但接著我想起了另一個可能有用的說法:「水桶」。
我沒回答,但我憋住的氣息卻準備要噎住我。敲門聲又來了。
「所以,他沒說嘍?」她問我。我沒回答。我厭倦了這種對話,何況手邊還有事情做。終於,這女人慢慢從座位上起身。「好了,如果妳要什麼東西,我就在樓下。往下喊就好。」我有禮貌地站起來跟她走到門邊。突然間,她望著我的臉,像小孩子希望別人加入遊戲一樣急切。「如果妳想,我可以帶妳逛街。帶妳看看要去哪裡買東西。」
我希望希莉雅.蘭禮再也不會見到我。此刻她身在何處呢?啜飲水果酒,在日光下搧涼?而我在英國的第一個早晨,冒著山丘大的雞皮疙瘩發抖,忍著不讓牙齒打顫而下巴疼痛。我從未夢想過英國會是這樣。這麼悶悶不樂。我毅然決然,屛住氣息,卻仍然聽不見鳥語。灰色晨光下,這房間看來如此悲慘。昨晚還以爲只是破破爛爛,日光卻更樂於展現房間裡骯髒的祕密。牆上的灰泥掉了,到處是彎彎曲曲的龜裂痕跡。五斗櫃抽屜的一只把手不見了。水槽裡沒有臉盆。窗玻璃的白色花邊圖案,是霜。我的老師摩根小姐告訴我,霜可以和圖書在英國的窗戶外面看到,但我好奇的手指卻黏在這東西上。冷凝的霜就在我溫暖指尖下融化,就在這房裡!火爐一點用也沒有,只有我站在正上方,才會呼嘯出猛烈熱氣。一吋,如此而已。再往後一吋,熱氣就搆不著我。兩吋,我就需要穿外套。三吋,就和街上一樣寒氣逼人。這個房間不行。我聽得到希莉雅.蘭禮嘲笑我。「荷坦思,主當然以神祕的方式移動。」她用嘲弄的語氣聲明。
「臉盆。」我重複。
「妳那東西是從哪兒拿來的?」她指著毯子說,「好亮喔。要戴太陽眼鏡才能看吧。」她顯然能夠自得其樂,咯咯笑了起來。「是妳帶過來的嗎?」看過毯子,她到火爐邊暖手。她彎腰更靠近火邊。「今天眞是冷颼颼。我敢說妳一定希望自己沒有離開溫暖的熱帶國家吧?」我沒有回答,她望著我,以誇張的嘴形說了幾個字:「今天很冷。」彷彿我聾了似的。她繼續說:「天氣冷的時候,我們就說是『冷颼颼』。冷颼颼是慣用語,就像貓占了妳的舌頭一樣。」她又轉身繼續暖手,同時告訴我:「妳很快就會習慣我們的語言了。」
「妳不用一直謝我。」
「什麼?總共嗎?你們結婚才六個月?」我點頭。「但吉伯特在這裡快五個月了。」她傾著頭,開玩笑地看著我。「啊,那,你們就是新婚夫妻了。」
「妳喜歡嗎?」
「對不起,可是我眞的聽不懂妳說什麼。」
我閉緊嘴巴。只有忍耐能預防她似乎聽不懂我說什麼的狀況。
「我一向喜歡秀蘭.鄧波兒的電影。」
這女人睁大了眼睛,彷彿這問題我已問過好幾次。「m.hetubook.com.com不是。」她說得過於振振有詞,「這句話在英文裡是指妳的話不多。不過,一切還好吧?我只是想我應該過來和妳說句話。」
我照舊沒回答。「妳喜歡的話,我們也可以去看電影。」她再一次讓我驚訝。這女人是想表示友善,還是想交朋友?我糊塗了。她是什麼階級的白種女人?「嗯,如果妳要去逛街還是什麼的,我可以教妳怎麼用配給簿。不難,可是要花點工夫習慣。」然後她看著我,滿臉困惑。「妳聽得懂我說什麼嗎?」
她笑得這麼刺耳,我發誓窗戶也跟著嘎嘎作響。「秀蘭.鄧波兒!我有一陣子沒看她的電影了。沒想到妳家鄉也有秀蘭.鄧波兒!」
「妳和吉伯特結婚多久了?」
「有個什麼?」
她又誤會了。但接著我想起急迫的事要問。自從吉伯特當天早上帶上門後,一直困擾我的事。現在我的機會來了。但我先等她走到門外,以免她又改變心意坐回椅子上。我說:「我可以問妳一件事嗎?妳能否告訴我……」我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問:「薯條要怎麼弄?」
「我想也是。」
我仔細說:「我和吉伯特結婚已經快六個月了。」
我告訴這個英國女人:「我會說英文,也聽得懂英文,謝謝妳。」
就在此時,我聽到鳥叫聲——奇蹟!好開心!鳥兒透過窗戶找到了色彩,便有精神啁啾鳴囀。「不要笑我,希莉雅.蘭禮。妳就看著唄。」我決心讓這裡成爲我可以住的地方,即使是暫時也好,因爲英國就是我的命運。我從水槽開始。那水槽像地圖一樣碎裂泛黃,我用肥皀猛擦,直到得用手揮卻額頭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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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止。我從床底下拉出發著惡臭的錫尿壺,告訴它:「下一個就是你。」此時卻傳來了敲門聲。我不想顯得不領情,因爲這女人雖然讓我搞不懂什麼貓事,但她顯然想釋出善意。我又稍微打開門,以免她認爲我失禮。我只是打算讓我們有寬敞一點的空間說話,但我還沒正式邀請她,她便直接走進房裡!
好了,爲什麼這女人要擔心別人看到她和我走在街上?畢竟,我是老師,而她只是靠出租房間供養生計的人。要是有人會感到害臊,也應該是我。還有,什麼是黑仔?我很有禮貌地爲她扶著門,又說了一次「謝謝妳」,希望能讓她快點離開。
「當然聽得懂。」我靜靜說。
「放在什麼?什麼臉?」
公然問這麼露骨的問題讓我驚訝不已。我的事她全要知道嗎?我只是望著她,等著。不久,這個英國女人一定會察覺她對我說話不禮貌。但她又問了一次,說話的慢速度,彷彿我沒法子在第一次就聽懂她的意思。她在耍我。如果這女人明白我是受過教育的人,那麼我當然非回答她的問題不可。嘖。
於是我回答:「妳的貓走失了嗎?」
「裡面有人在嗎?」是樓下那個女人,昨晚用非常無禮的態度盯著我看的房東太太。「只想說一句話。能不能開個門?」基於禮貌與良好教養,我無從選擇,只好開了一道小縫。她的臉湊近開口處微笑。「只是來看妳是不是一切都好。」她那頭金黃色頭髮讓我想起萊德太太。麥可看著那女人戴著羽帽開車經過。但我隨即集中思慮:我人在倫敦,那一天已是過往。
但我不去想她。我打開皮箱,加勒比海hetubook.com.com明亮的色彩從皮箱中一躍而出,是老婦人在歐奇送給我的毯子。紅黃相間,藍綠交織,顏色在沈悶的房裡起舞。我拿出離家千里的毯子鋪在床上。
「喔,妳在打掃啊。男人喔,唉——他們就是搞不懂。」她仔細檢視,彷彿在自己家一樣:鼻子湊近角落探看,四處走動,彷彿視察她交予我的任務。駕臨水槽時,她說:「有點裂開了,是吧?不過妳還是想保持清潔。那好。」因爲她是房東太太,而她又正在檢視水槽,所以我想把握機會要求她。我說:「請問,妳會不會正好有個臉盆可以讓我用?」
「不必謝我。」我可無意讓自己聽起來有感激的意思!可她仍繼續說:「妳要的話,我確定還有很多事情可以教妳。」她坐在椅子上,又邀請我和她一起坐。這是我的家耶,應該是我告訴她該坐哪裡、什麼時候進門、什麼時候暖手!我心想:我一定可以教這女人一些事——禮節!但接著我自問:或許英國人在英國就是這樣應對。於是我坐了下來。
「妳剛剛說『我想也是』嗎?」她問著,興致來了。「妳聽起來不太開心的樣子。但吉伯特說你們認識很久了。」
我停下一切動作,連心臟也不敢跳一下。
「可以放在水槽裡的臉盆。」
「對不起,聽不懂。」
沒用。我說的不是英文嗎?我無計可施,只能指向尿壺。但她一定會誤解。誰知道誤解會到什麼地步。於是我閉上嘴巴。
「我們當然有影片——那叫電影。」我告訴她。
那女人問我:「吉伯特去上班了嗎?」她像好奇的貓伸長了脖子,左移右動想把房間好好看個清楚。「我從樓下來的。記得我嗎?昨天晚上我讓m•hetubook•com.com妳進來的?荷坦思,對不對?」
「有人在嗎?」一個聲音傳來。
她繼續說:「我是在戰時認識吉伯特的。他告訴過妳嗎?」她或許想知道每個人的閒事,但我受的教導是要莊重審愼,特別是在男人相信金牙會有吸引力時更是如此。她改變坐姿,椅子跟著發出嘎吱聲,我還以爲椅子垮了。但她對自己破爛的家具顯然不以爲意,一下交叉手臂,一下又張開,吸口氣又呻|吟一聲「噢」,彷彿痛得哀嚎。她的臉頰和頸子泛起一片片紅斑點的漂亮圖案。我擔心她接下來會要一杯水,因爲我不確定房間裡有沒有水杯。但是她不難過。她只是把一束金色髮捲撥到耳朵後面,繼續說話。
「貓占了妳的舌頭吧?」她說什麼貓?不要告訴我還有隻貓要和我們住在這間房裡。她繼續說:「我是布萊太太。不過妳喜歡的話,也可以叫我奎妮,這裡每個人都這樣叫我。妳看那樣好不好?」她對我說話的樣子,彷彿我是白痴。我可是受過教育的人!
「這就對了,坐下來。」這女人以爲我聽不懂「坐下」這個祈使句嗎?「妳話說得不多,對吧?」
我不想在英國的第一天就顯得對這女人無禮,所以我微微點頭,回應她的問題。
喔,他這樣說嗎?那無賴眞是不改本性,要把我們的事傳得全英國都知道。但我什麼話也不說。
「六?六個月?」
「臉盆。」
「什麼?」她又來了。
但這又讓她興奮起來。「不用,不用謝我。這不麻煩。有個伴也不錯。」我像白痴一樣點頭微笑,門也一直開著,好讓這女人別再繼續煩我。「妳的家鄉……有影片……影像嗎?」怎麼,這女人以爲吉伯特是用瓶子把我倒出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