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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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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 二十九 奎妮

前傳

二十九 奎妮

三個男人在搭造梯子,想在危險的瓦礫堆中找到支點。而那裸體的女人,暗色的陰|毛形成完美的三角形,從破碎的房裡向外望,彷彿對自己爲什麼這麼冷感到有點困惑。
「只要一直看救護車就好,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奎妮,妳聽得到嗎?妳聽得到嗎?加油,奎妮,就快到了。我們很快就會讓妳平平安安的。」
「我沒問題的,沒問題的。」我一直告訴亞瑟。他像母親般在我四周焦躁不安。他拿了茶,靠近我坐下,看著我的手顫抖著將杯子送到嘴邊。我不得不把茶杯放下,以免茶水潑光。他拿布輕輕擦拭我的臉,又將茶杯放在我手裡。這一次,他的手史無前例包住我的手,如岩石般穩固,托著溫暖香甜的飮料,安全送到我的嘴裡。
但死人當然不覺得痛,重點就在這裡。我置身群眾其中,像燻鮭魚一樣悶燒,是遭到轟炸的人之一。是飛彈嗎?我沒聽到蕭颯的嗡曝聲。沒有時間計畫它要在哪裡落地。但我一直走在房子間沒錯吧?一個女人從窗外大喊:「赫曼,趕快進來。」而我心想:「多麼平凡。」從我身邊跑過的男孩在經過時扮了個鬼臉。一隻虎斑貓在樓梯上伸懶腰。這麼稀鬆平常,讓人記不得的景象,但一定有人走路、盯著錶看是不是搭不上火車、勾著手臂、提著包包吧?有個老人在看報紙,角落有家招牌搖搖晃晃的酒吧。都到哪裡去了?如今都成了殘骸的尖刺山丘,粉碎、扭曲、破裂,濃煙覆蓋住好大一片天空,只留下這一片荒涼景物。
「親愛的,妳站得起來嗎?妳聽得到嗎?小姐,妳站得起來嗎?妳還好吧?妳能不能動?」一個男人的臉靠得非常近,口氣像狗一樣臭。我剛好只聽得見他的聲音,但我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對自己說了很多次。我用手一指,以免只有我看到浴室裡那個裸體的女人。他四處察看。「妳不用擔心,我們會照顧那位年輕的小姐。我們先來看看妳能不能動。告訴我,妳叫什和*圖*書麼名字。妳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嗎?」
「奎妮。」
「妳若有什麼不測,我也活不下去。」他說,一次很小心地只講一個字。
我醒來時,韋福瑞的尖銳聲已經停止。他一定是回家了。不,奎妮,他根本不在場。而且那也不是霧,那是磚頭玻璃木頭煤灰,在濃厚的花椰菜黑煙層中翻騰。我的一隻鞋掉了,外套撕破了,裙子捲到腰部,內褲外露給每個想看的人。我的頭髮裡有易碎的玻璃銀器,嘴角盡是血的味道。
「親愛的,妳聽得到嗎?妳叫什麼名字?」
我應該可以輕易滑過去,但傷口裂得疼痛難當,我需要潤滑油。玻璃不時從我身上灑落,像葉子從聖誕樹上掉落。其中一個男人爬上梯子,小心踩在每根橫桿上,彷彿橫桿埋了地雷似的。
「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就在爆炸前有人叫我。你覺得那會是誰?你覺得有可能是桃樂絲阿姨或我的小弟吉姆,從天外飛來警告我嗎?」雖然我想問他是否認爲在街上看見我的是麥可,但我沒問。亞瑟將床單塞到床墊下,拍拍枕頭,枕頭上還留著麥可.羅伯兹不成體統的耳語。睡衣的鈕釦我扣不上來,手指笨拙地抖個不停。我說:「加油,奎妮,振作起來。」扶我坐上床邊的亞瑟仔細爲我扣好。我對他說:「謝謝你,亞瑟。」他扶我躺到床上,用棉被將我緊緊包住,像是保護放心不下的嬰兒。然後他低下頭慢慢靠近我。我知道他要親吻我,但他要吻我的嘴。我把頭別向一邊。他徬徨了,如逾矩的情人般恐慌。他輕柔緩慢地開口了。
「亞瑟,你說話了。」他的聲音像伯納德一樣低沈,如英國廣播公司的口音般正統。我嚇得彷彿是衣櫥開口對我說裡面再也塞不下任何衣服。「你說話了,你會說話了。」我等著,要他多說一些。跟我說話。他看到的一切,現在都可以告訴我。把他的觀和*圖*書點解釋給我聽。他的感覺,他的想法。或許還能朗誦一首詩給我聽。但他沒有,他只是又往前靠,這次是親吻我的額頭。而我按捺不住,啜泣起來。把報時的爛時鐘拿來給我。編織的勾針喀噠喀噠敲,伯納德把椅子拉近無線電收音機,又噓了一聲要我安靜。我受夠了戰爭。快點,就讓我們全部回到百無聊賴的時光吧。
他找到一個塌扁的皮夾,一定是麥可.羅伯茲匆忙離開時放錯或忘記的。破爛的內層有幾張照片。一張是一個老黑人很正式地站在屋前。這位莊園領主像穿上衣服的黑猩猩,瞭望全世界。他前面坐了一個白髮女黑人,臉臭得像週一的早晨。另一張是個黑溜溜的小女孩,捲捲的頭髮用繃帶大的緞帶綁起來。這些照片就像任一個空軍士官的照片一樣斑駁,隨著感傷而褪色。這皮夾一定是在他翻找戰時誘惑別人的武器,那些火腿罐頭柳橙時,從夾克口袋裡掉出來的。皮夾破爛的樣子,顯示它待過很多地方,曾塞入口袋、擠進背包、藏在帽子裡。我拿著皮夾,它受到珍愛的程度溫暖了我的手指。這可能是他的幸運符。我聽說飛行員多半有幸運符,飛行時沒有幸運符就不安全。這是麥可.羅伯茲的命運,不應該在我手上。我快速穿好衣服,想在車站追上他交給他,以免爲時已晚。而且,不管怎麼說,要在車站找到穿著皇家空軍制服的有色人種,也比整個早上滿懷歉意地看著亞瑟的臉、發現他淫|盪的兒媳婦不能再直視他的眼睛要容易得多。
「妳走得到救護車那邊嗎?妳一定可以。」
我感覺他在夜晚離開我。我還光著身子躺在凌亂的床單裡,由他熱情溫暖過的另一邊床卻逐漸冰冷起來。我知道麥可和其他兩人都下樓趕搭清晨的早班火車去了——他們曾問我走哪條路到火車站最好。不消多時,他們便紛紛跳下樓甩門而出,回部隊繼續服役。但他們離開前,有人輕輕敲我的房門:一聲、兩聲。和-圖-書門甚至還先開了一條細縫才小心關上。在我看來,只說聲簡單的再見似乎太微薄了。麥可.羅伯茲應該由響亮的軍號和舞蹈歡送出門,但亞瑟這麼急急忙忙把我喚醒,讓我不禁閃過一個念頭:或許我錯了——在我那個身穿睡衣、衣著整齊的丈夫的位子上,或許還躺著鬈髮的黑色臉孔或五根黑色腳趾。
說不定我死了。我背靠著牆,癱在跌倒的地方動彈不得,靜靜看一名天使在我耳邊唱歌。一個娃娃慢慢從天空落到一棵樹上,葉子已經掉光的樹枝用黑色的尖頭接住。一棟房子的前面削掉了,彷彿從門軸打開似的。玩具屋般的房間一覽無遺。小小的樓梯間蜿蜒進入抽筋的大廳。臥室裡的床滑動,床單垂掛,拍動白旗。衣櫥打開,衣服從裡面翻落飄散。空空的扶手椅溫馨地擺在火爐邊。廚房的水壺正在加熱,爐邊還有兩雙威靈頓長統靴。而浴室裡,站在浴紅旁,浴簾太快往上飛、還沒就緒就要上場演出的是一個全|裸的女人。靜默的尖叫聲從一位女士的口中發出,她凝視著粉紅小帽的娃娃在樹上骯髒無力地垂掛著。女士撲跪在地開始禱告,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則轉身過去嘔吐。
「加油,奎妮,妳走得動嗎?妳不用擔心那邊的事,那裡有人負責救難。妳只要看好路就好。」
「你相信我,亞瑟,在戰爭快打贏時差點死掉。眞好笑,怎麼看都很好笑。你不覺得好笑嗎?呃,亞瑟,你覺得好笑嗎?」
那個人如今在她附近,在上面那一度隱密的浴室裡。男人叫她走過去,踏在梯子上,但她像石頭般站著,不願承認有任何閃失。他測試一下斷裂的地板,在上面輕輕彈動,踩著橫桿走下梯子。男人走到她身邊,用自己的外套將她包住,敦促她把手放進袖子裡,而她則像夢遊的人一樣聽話。
離車站不遠時,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迫切得就像伯納德從浴缸起身時需要毛巾的緊急m.hetubook.com.com呼叫聲一樣。我看看四周,發誓有人正對著我照相:閃光燈火花燃燒的焦點正對著我的眼睛。但接下來,我的腿抬離地面。我看到人行道在我下方降低,感覺空氣呼嘯而過,沒有水的海洋怒吼著衝上我的眼。然後一切安靜下來,只聽見腦子裡高聲唱著尖銳的音調。飛起來的不只我一個。那邊有個女人——該說是一堆破布飛捲而來,羊毛衫和裙子扭曲拍打著。有個男人,還是小男孩,彎成弓形,從跳水板上跳下水。一場絕美的無聲芭蕾。看到這幅景象,我的眼珠差點掉了出來。有個東西重重打過我背後,將風一掃而去。然後我又回到地上。從學校附近的溜滑梯溜下來。韋福瑞穿著亡父的靴子,像女生般尖聲喊叫。我告訴他:「閉嘴。你會把死人叫醒!」這麼惡狠狠著地,冬天的地面好硬。「天黑了,你看那霧。好濃喔!回家吧。我不要再溜滑梯了。韋福瑞,我現在沒有鬆餅。你會找到路回家的。走了,快走。我要待在這裡小睡一下。」
他還得扶我上床睡覺,幫助我爬上樓梯——我是病人。
「有點風水輪流轉唄,亞瑟?」我不是幸運,而是可悲。長年的戰爭,被炸慘的人在一切灰飛煙滅後還可以開玩笑,用穩定的眼神對我微笑,而我在這裡搖得這麼厲害,還得靠一個得了彈震症的老兵幫我把茶送到嘴邊。
「什麼事啊,亞瑟?」他的眉毛也有完全不管用的時候。就像狗想辦法叫主人搭救落井的孩子般,我得猜這些支吾的言詞、遙指的手指、輕輕彈開的頭是什麼意思。「噢,眞要命。」我終於氣得頂撞。「亞瑟,你的聲音又沒問題,你就不能好好把話說清楚嗎?」他急切的表情蒙上一層空白簾幕,我馬上後悔自己說出口的話。我眞的很抱歉。
這不是我。奎妮.布萊根本不在場。這女人是個尤物——他對她索求無度。他喜歡她腿上那柔柔細細的金色汗毛。她的乳|頭是他見過最粉|嫩的。她的喉嚨——他非吻她的喉嚨不可。和-圖-書這女人和剛在銀幕上嶄露頭角的小明星一樣性感。他們黑白相間的腿在床上交纏而又解開。她蒼白如幽靈的手愛撫他每一寸棕褐色皮膚。她這麼令人垂涎。他用溫熱的氣息來雕琢她。他的舌頭在她兩腿間輕舔,就像貓舔著奶油。這不是我。這個女人看他的臀部隨手上每根指頭吸吮而起落。她用指甲抓他的背,高聲叫喊,直到他彎下身用熱切的唇舌塡滿她的嘴。這不是我。這個女人喘著息又推又咬。而當他翻到她身上,她癱入枕頭銷魂吟哦。奎妮.布萊太太絕不會做這種事。那個布萊太太通常都在和丈夫做|愛時想出晚餐要煮什麼。但這個女人,若非有燈火管制,只怕她的熱情要照亮全倫敦了。
「對了,奎妮。我們來想辦法讓妳站起來。妳看起來還不太嚴重。星期六晚上從酒吧出來的人裡面,還有更慘的呢!站起來。」
「不要離開我。」我告訴亞瑟。我掀開棉被讓他上床和我一起睡。但他把棉被塞回去,拉一張椅子到我身邊坐下。靜默無聲坐著。
那隻手戴著一枚金戒指,包在藍色的羊毛袖裡,但手的主人已不見蹤影。我的一腳被斷手支撐著。那隻手在浸血的打鬥中結束了生命。
我說:「奎妮。」至少我認爲我說了。
我走了四步。那人一路扶著我。我知道是四步,因爲每步都像新生兒走路一樣艱難。先是我的腳踝搖搖晃晃,沒穿鞋的那一腳割傷了。第三步我差點跌倒。到第四步,我割傷的光腳踩到軟軟的東西。往下一看,我看見自己踏到一隻手掌朝上的手,手指因爲我的重量而用反射動作包住我的腳。我感覺到那隻手的溫度穿透腳底傳了上來。「對不起。」我說,以爲會聽到痛苦的叫聲。
醫院裡好多人都和我說我很幸運。護士、警察、甚至一隻眼睛包著白色特大號繃帶的矮小老婦人都說「沒關係,這樣還不算太慘」。斷了幾根肋骨,扭傷一邊手腕,一側臉頰的顏色和大小腫得像過熟的李子。遇上炸彈空襲,對啊,我這樣還眞是好狗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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