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三十五 伯納德
一個穿著制服的當地人,遞送的不是服務,而是把我們趕上車,喃喃唸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他背了好幾袋裝備。五袋,有時六袋。在他奮力爬上火車階梯時重得讓他直不起腰。卸下裝備後,再多背一些回來。臉紅得像雷公。他一拐一拐離開,弟兄們嘲弄他:「饒舌工。」
他們把他帶過營區,走下機場,穿過幾十個穿破衣戴草帽的當地人。不知從何而來的男男女女帶著臨時用的鏟子,將新創的火山口撫平。他們停下來,和皇家空軍和軍官一起看著。一個日本飛行員。雙手放在頭上。兩個舉著上了刺刀的來福槍的軍人抵著他的背。推著他往前走。一邊大喊。不是英文。他們自己也是外國人。黑人。印度人。麥西說:「廓爾喀人,看起來可能跟我們都不像,但他們是好人。你惹不起廓爾喀人的。」
「大人,橘子不錯,很多汁。」有人警告我們小心他們的橘子。用髒水煮沸來漲大橘子。蛋糕本身的賣相就不好,聖誕節似地華而不實,還有黑點點綴——不是葡萄乾,而是蒼蠅。有些弟兄買了,把蟲子彈開,大口吃起來。不能怪他們——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會再吃到東西。
奎妮要我等到徵召再入伍。她一直說「你可以等他們問了再去」。我不知道這女人懂不懂遊戲規則。我們都知道,在「鴻毛酒店」遇到的幾個人,我們都懂。哈洛、亞瑟、雷格、喬治都在好幾年前就志願從軍。也是皇家空軍。哈洛在肯特的什麼地方開噴火式戰機,亞瑟和雷格變成無線電報員。但他們任職後,我就和他們失去聯絡了。喬治是槍擊手。掃射過法國。在行動中失蹤。說不定有一天會走路回家,要求家人買一品脫酒,他在十一秒以內就能下肚,那是他的專長。剩下的就是我和法蘭克了。我們年紀比較大。是銀行老手,懂得該如何處理。其他的孩子還年輕。他們還沒成家,國家又需要他們。
法蘭克建議的。在鴻毛酒店喝完兩杯摻水的半品脫啤酒後,他把菸彈出門外,香菸帶著星星之火飛成拱形,酒吧女侍希爾達大叫:「你會釀成火災!」
我告訴奎妮時,她說:「你以爲你會像大人物,是嗎?」我搖頭說不是。但我想,捫心自問,我也會希望自己是空中英雄。抹髮油的男孩,太陽照在我的鬈髮上。敵人在三點鐘方向噠噠噠朝我而來。駕駛敏捷。藏身雲
和-圖-書
中。給敵機飽以顏色。英勇達成光榮的事蹟。而奎妮在我返家時喜極而泣。第一架風箏,接著是第二架。從機場被推進飛機的墓地裡。絕望的風箏。沒有機翼,沒有輪胎,沒有窗戶。沒有飛行的希望。被子彈刺得和濾網沒有兩樣。金色的鏽粉在四周震落。還有動物在一些報廢機裡築穴。
「進來」的聲音在我耳邊大吼。我踩到別人。額頭撞到他的後腦勺。「你幹他媽的眼睛放亮點。」他當著我的臉吼叫。
他還年輕。那個日本飛行員。「不智的貧民窟居民,不知道爲何而戰,只知狂熱地相信天皇就是上帝」。看起來十二、三歲。他的臉撞到一邊,血淋淋的。沒穿鞋子。沒穿長褲。光禿禿的竹竿腿。他走路時一腳拖著,翻轉成怪異的角度劃過地面。他身上只穿一件背心,上面刻箸他們的圖象文字。弟兄們在他經過時朝地上吐痰。有些人嘲弄。有些人喝采。有些人轉身置之不理。他繼續走。不看任何人。
他用舌頭頂著一邊臉頰。「我說過了,你才剛到。不用擔心,你會習慣的。」我看起來一定很困惑。「那些小眼睛的混蛋。」他繼續說,「你將來就會習慣他們那些很好笑的小方法。他們每天都來。今天有點早,一定是國定假日還是什麼節。不過每天都來。可以用空氣中的冷風調手錶時間。」他伸出手來。「我叫麥西。全名是喬治.麥西米連,不過大家都叫我麥西。」他的手歷經風霜,摸起來像枝枝節節的木頭。
「快點,搬開。把那些裝備搬開!」
他說:「才剛下船吧?」而我想盡量掩飾自己的恥辱,便扭扭捏捏,手臂放在身前。那弟兄看來約八十歲。我們看來都一樣,因爲有不言而喻的塵土老化法。我不知他注意到我身上隆起的地方沒有。我搖一搖讓自己放鬆,灰塵順著不合身的大短褲落下。又像個樣子了。我開始告訴他自己在印度待了多久,但他已經走了。
人又開始跑了起來。我和他們一起跑。跑道上有兩架颶風號。射成了碎片。情況慘不忍睹,好像鳥被射殺後從空中落地。起落架扭曲,一邊機翼掉落解體,鼻頭埋進了土裡。破銅爛鐵。飄動的布。軟弱無力,死氣沈沈。
「喔,那要怎麼處置他?」
「快搬!把裝備搬離跑道。快搬,快搬!把這裡清空。」
我沒回答。我只記得上次有人叫和_圖_書我可憐的像伙。
可憐的死步兵。每個人都知道,只有奎妮不知道——如果受到徵召,就要直接上戰場了。槍在臂膀下,鋼盔在腦袋上,子彈在後背裡。我不需要遊說。我就是要進皇家空軍。如果我要去,就要以藍制服的身分而去。
飛行員跳下飛機,將頭髮往後一撥。他還只是個孩子,兩手放在臀部上四處張望。很快有人說話了。日本飛機在半哩前摔機著陸。緊緊圍繞著飛行員的一群人響起一陣歡呼。
「快點。」我聽到上面傳來的聲音。我抬頭見一隻手伸了出來。想揮手叫他走,但那弟兄堅持要拉我一把。我像握手般牢牢抓住他的手,爬了上來。
「那,他們都叫你什麼?」
接著有人踩在我上面。一大堆人撞到我的背。纏繞住我。我哽住了。叫不出來。接著是場爆炸,威力強大的爆裂聲讓一切暫時靜止了一秒。然後石子和泥土像冰雹般落在我們身上。每個人又嗆又咳,用手蓋住頭和嘴巴。我們周圍的塵土好似倫敦的濃霧。我喘不過氣,感覺像有人掐住我的臉一般。我胡亂撥開空氣試圖吸氣。不由自主抓住旁邊的人,那人一把將我甩開。滿嘴哽著讓人喘不過氣的黃土。我的嘴巴乾燥,舌頭肥大。
「待過孟買的倭俚島。」我告訴他。
「你要去做什麼?」奎妮說,「我還以爲他們至少會教你怎麼飛哩。」
一群群色彩豔麗的本地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比手勢,以語焉不詳的含糊字眼信口帶過:「大人,好工人。不惹麻煩。拜託,要工作,大人,拜託。」當地人的唾液噴上我的臉頰。
飛機的噪音很快消退成嗡嗡聲,像是遠方的蜜蜂。我又開始呼吸。我吸了一整肺的氣,是我有史以來嘗過最芬芳的臭氣。突然之間結束。日本兵走了。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讓整個戰壕異口同聲嘆息。
「要把他帶到哪裡?」我問麥西。
「廓爾喀兵會逮到他。」同一個弟兄說。「才剛到吧?」我發現他在和我說話。他往下看著我下半身的什麼東西。我兩手交叉放到短褲前面以防萬一,然後才看到是我的膝蓋吸引他的目光。我的膝蓋在流血。血滴沿著腿往下流。什麼也感覺不到。
回答的是個倫敦佬,他大叫回去:「同胞,是印度的臭味吧。」
我看著那些飛機。兩架日本的零式戰鬥機。朝地面俯衝掃射。他們的砲火有時像不具殺傷力的鞭炮劈劈啪啪。但是好近。我看得到駕駛員。我覺得我看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在笑。
在我右邊,一個父親想把女兒賣給英國兵。「大人,漂亮的女孩——非常乾淨。」
有飛機低空飛過的刺耳聲。一架,兩架,或許不只。還沒有時間看,砲火就打到地面。塵土揚成一直線,碎片抽過我的胸口。我尖叫(我承認)。靴子沿地面打滑到另一個方向。塵土就像濃霧。我瞎了。迷失了。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接著有人抓住我。扯住我的襯衫把我拉向戰壕。裡面擠滿了人,已經沒有空間。我知道我大喊「過去一點」後才擠了進去。
每個人都大喊:「你幹他媽的把頭低下來,你這個笨菜鳥。」
「那一架輸了。」我隔壁的弟兄說。
他笑了。「是沒什麼。白膝蓋——事實就擺在眼前。」我怎麼看都不覺得白。「你才剛到。」
但我沒有錄取爲飛行員——視力沒過。法蘭克也沒過。說來慚愧,我知道時鬆了一口氣。我們倆都被派去當飛機手,就是一般人說的菜鳥。地勤人員。我們有的選擇是機身或引擎。法蘭克選了機身,於是我就挑引擎。
火車可能是在孟買,但我的靴子所踩的踏板卻是克魯製造的。蒸汽的煤臭味讓我想起兒時在迪姆徹奇村的假日。突如其來的一陣灰煙讓一切消失無蹤。煙散開後,透過迷霧,看到一隻牛在月臺上漫步。沒有人把牠噓走,也沒拴住牠。骯髒的畜生,身上有幾根肋骨都數得出來。牠喀噠走著,溫和穿過人群,一群帶著用破布包裹火車引擎煤炭的女人也被牠打散了。有些人吃力地背著小孩,前面一個圓滾滾的煤炭肚,而當地身輕如燕的男人從中推擠,向英國部隊乞討。那種景象讓我們嘖聲連連,頻頻搖頭。
人從火車窗戶裡鑽進來。臉。手指。手。臂膀。硬推猛擠。緊抓著沒有用的東西。喊著叫我們看。「大人,拿去——你喜歡嗎?拿去啊,大人。」大部分的東西在我看來都只有外形。我是應該拿來吃,拿來玩,還是在熱得發毛時拿來搓呢?
麥西把兩根手指頭放在太陽穴,靜靜說了聲「砰」。我覺得自己好像傻子。一個白膝蓋的傻瓜,竟然指望戰爭要有禮貌。「其實坦白說,我們在幫他的忙。」麥西告訴我,「至少他還保住尊嚴,吃了敵人的子彈。」
我看不到小隊裡其他人,一起來的弟兄。我的裝備還在卡車上,而卡車已遭棄置,傾斜成一個角度,一輪陷在雨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淺溝裡。
終於到達東方外緣的基地,我被人從卡車上丟出來,臉在塵土裡登陸。滿嘴的燥沙讓我又吐又嗆。有個人站在我腿上。還沒時間大叫,另一人就踩過來了。站在我手上搖搖晃晃,跌倒時一邊咒罵。每個人都在跑。地面傳來隆隆的靴子聲。有人大喊:「快走!快走!往前!」我很快站起來。低著頭跑,灰塵踢進我的眼睛。我幾乎看不見,只能跟在奔跑的腳步後面。
「我叫伯納德.布萊。」
有人跟我說話。我從他身上移開,說對不起,但他聽不進去。我們開始爬出戰壕,人人像肺結核病患又咳又吐。我沒有站穩又跌了進去。就在當時,我注意到自己的短褲前面明顯隆了起來。我勃起了。
混亂讓我不解。我們的弟兄大喊出來,想知道該走哪一條路:「喂,喂——在那邊。」
他送給女侍一個飛吻,我認爲他的反應很輕浮,但他受到激勵了。「對,伯納德,我們走,去從軍吧,不然我們就要淪爲步兵啦。」
應該待在學校的孩子在我腳邊跑,幾乎都沒穿衣服。眼睛黑得像蘋果核。有些還太小,不大會走路。身旁沒有父母親扶持,以防被高頭大馬踩在腳下。什麼也不能給,只能走過去。只能盡可能置之不理。沒有想著要冒犯當地人。這些人好臭。體味上覆蓋著臭汗和作嘔的香料味。
我在那夥人中間發現空位,便把手伸出去,加入眾人解救這個被擊落的風箏。金屬燒光了。我哽咽著把手拉回來一下,趁沒有人發現之前又趕快放回去。這架飛機周圍有幾十個人。死命出力。想在乾燥的土地上找到立足點。慢慢地,風箏移動了,如屍體般狼狽。不久我們流的汗滴到塵土飛揚的地面,變成一層細泥。我不小心失足滑倒。臉掉進那層溫暖的人造污泥。我站起來,在他們又敲打那片發熱的金屬時,我潮濕的手嘶嘶作響。
英國人的叫聲:「排隊,排隊。從那裡過去。」車輪的嘎吱聲。火車汽笛的刺耳聲。空軍弟兄們的黃色笑話。「她?開玩笑!把頭矇起來還有可能。」
機場清空後幾秒鐘,一架飛機降落。如地震般震動,沿路彈跳過來。塵土盤旋成沙暴。隆隆的引擎聲是唯一的聲音。m.hetubook.com.com伏爾提復仇號。
火車終於啓程離站。當地人開始跑。還有希望。一直到火車奔馳起來,才又將手心、臂膀、小玩意兒搶了回去。
「只是擦傷,沒什麼大不了。」我說。
我吐了一口氣。這是我最接近實戰的一次。我在倫敦曾遭遇轟炸。房屋、商店、工廠、街道——每個人都被那場爆破震呆了。我和奎妮像老鼠一樣躲起來。在花園的庇護下救出飮用水,坐著和蠟燭傾聽飛機從上空低聲飛過。我們若是擋住他們的路就倒楣了。我對她沒有用處。但現在,子彈衝破離我幾吋的地面,有人會瞄準我是因爲我危險。
她也想和英雄過生活。我知道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聳聳肩然後一嘆。「這樣說吧,大伯,你知道他的背心上面寫什麼嗎?他背心上的字。他們都穿這一件。上面寫著:『爲國奮戰。爲國捐軀。誓死不歸。』我們不能收容戰犯,沒有地方安置他們。」
駐紮基地很眼熟。圓頂的混凝土建築物。也可能蓋在家鄉的聖潘克拉或利物浦街。甚至有個人戴著黑色禮帽跳過人群,看起來就像爸要去上班。只不過他穿了一件長襯衫,腿包在寬鬆的白色棉質長褲裡。他經過時微笑露出鮮紅的牙齒。以爲有人打他的嘴巴而不打臉頰,以表達紳士風度。但他實在太悠哉了,嚼著嚼著往地上吐出紅色的珠液。
飛機又往下飛。大家扭動、躲避、咒罵起來。子彈朝地面猛烈開火,朝空中高飛然後落下,像窒息的毯子蓋住我們。
「幹他媽的不要壓住我的手臂——你壓斷了啦,你這個笨王八蛋。」
我們剛到印度,在孟買像牲畜般被硬擠上火車。上百個部隊。我們三人一排並肩行走,卻很快就變成少數。四周都是膚色黝黑的人。在我背後,在我前面,在我手下。伸出手來,用白色的掌心乞討。在我耳邊說:「小費,小費」。有些人高舉物品——七彩蛋糕、飮料、各式各樣小玩意兒。其他人則不知羞恥,想不勞而獲。在我後面有人喊叫:「大人,求求你,我父母親都死了,給點盧比。」
離站後兩分鐘,我瞄到一些成人蹲在鐵軌旁,在地上排便。片刻間,車廂內一片寧靜,彷彿我們剛遭遇襲擊。車窗外,我看到一頭大象慢慢拖著一輛車,在酷熱中顚簸而行。我輕推旁邊的弟兄。他只是聳聳肩。火車上好幾百人。廁所只是地板上一個小洞,兩個把手讓你站直。唯一打破沈默的時候,是有一個善於辭令的人高喊:「不是有個詩人寫過印度的風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