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小島

作者:安卓利亞.勒維
小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一九四八年 四十六 伯納德

一九四八年

四十六 伯納德

信件寄丟了。很多弟兄心裡的痛。我們太常移師了。在印度,一封信可能要花幾個月才趕得上我們的修救組。有些信根本到不了。不知不覺在職務中造成多少誤解。笨問題(我知道),幾乎不値得一問,但我仍然問了。「他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將書蓋上收好。簡潔地說:「布萊先生,我說過——是流行性感冒。」
「一週,也可能兩週。」
但在等死的期間,我覺得很能融入生活。找到工作,在咖啡廳擦桌子。頭壓得低低的,有工作要做,做完便是了。經營的業主是個頗爲多疑的傢伙,他需要簿記的人手,我幫了他一把。他告訴他所有的好朋友。不久就有幾個人請我代爲服務。變得滿像小生意的。一切都不算正式,但很穩定。我不再當服務生。複式簿記幫我賺夠了錢支付膳宿。
「對。有點像。」
附近有座墓園。我坐在那裡的長板凳上。看他兩個兒子從屋子裡出來。他太太繫了一條頭巾防風,叫孩子們等一下。他們吵吵鬧鬧的,跑上街道。手腳並用爬上和他們等高的牆,在上面走著維持平衡。較小的那個經過我身邊時掉了模型車。我幫他撿起來。看到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小傢伙盯著我瞧。和他爸爸一個樣子。天生的繼承人。他從我手裡搶回車子便跑了。麥西從來沒見過他的小兒子。我覺得自己像個賊,偷走了原本應該在他眼中的畫面。
我料想奎妮會大吃一驚。怎麼能怪她呢。丈夫從死神手中回來。但我沒預料到她的嘴角會「驚悚」了這麼久。坐在那裡抱著肚子。說不出話。臉色蒼白。發抖。眼眶泛紅。她看起來變老了。更操勞憂心。她的體重增加了。我在戰爭初期看她日益憔悴。日復一日。對此感到無力的丈夫不只我一人。所以她看來有點豐腴也好。
甚至不是奇蹟。我從沒得過那種不和*圖*書入流的病。那個膿包畢竟可能只是從哪隻迷路的蟲子上感染到的。或者什麼敗血的東西。和印度那件瘋狂的小事無關。當然,我那愚蠢的差錯,也無可向誰訴說。「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嗎?」喜福太太只問得出這句話。
「喔。你就只會說『喔』嗎?」
「妳還沒有說爸的事。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又坐下。絞擰著雙手。皮膚乾燥的摩擦聲讓我脖子後面的頭髮直豎。「你父親死了。」她說,說得有點太迅速了。
「還有這個……這個……流行性感冒。」
「你是誰?這麼鬧烘烘是怎麼回事?」
我說:「喔。」
我聽不太懂。
「在印度感染的。」他想知道我爲什麼會以爲是梅毒。告訴他那不檢點的事情和噁心的膿包。「這個瘡維持多久了?」他問。
麥西的家搬走了。泛黃的窗簾不見蹤影。屋子空了。鄰居都沒有用。多疑地看著我。爲什麼我對他們搬到哪裡會有興趣?我是他們的什麼人?我非走不可。我沒想到要回到倫敦,只是發現自己坐在火車上。如果是夢遊,那麼不久後我就在我們的街角醒過來了。難以相信這曾經是我待了大半輩子的家鄉。沒有一樣東西是熟悉的。我的家鄉看起來一向這麼筋疲力盡、這麼脆弱嗎?建築物傾圮損毀。腐敗的窗框。碎裂的石膏。房屋宅舍曾經座落的地方是齷齪的缺口。我來了幾次,每次來訪的驚嚇都比前一次少。
「伯萊頓!」她尖叫。「搞什麼東西。伯萊頓!你在討厭的伯萊頓幹麼?」
他說:「對。」他開始做筆記。在他的袋子裡檢查什麼東西,問:「你從印度回來多久了?」我說:「兩年」。
「伯納德,你離開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問她:「這個人是誰?」
我的確是健健康康的。
我從來不懷疑自己做錯了。即使在渴www•hetubook•com.com望熟悉的那段時間也不例外,那種渴望就像飢餓一樣實在。躺在奎妮身邊。坐在爸旁邊。望著與記憶交融合一的物體。我不知道這種惡疾會花多久時間將我奪走。沒想到醫生或治療。那場病由恥辱去照料。我唯一的煩惱是我可能會失心發狂。沒有理智將我穩穩握住而做出什麼魯莽的事來。
當然,我也找到麥西的房子。前面車站附近。樸實的房子。漆成淡藍色,向外彎曲的窗子上掛著厚厚的泛黃網子。我時常在他家那條街道上散步。我的足跡在人行道上標出麥西四處辦事時一定會經過的地方。趕著上工。在酒吧裡喝點兒小酒。在公園裡踢場足球賽。或打板球。可能連他星期天和家人一起去的教會也在內。
我只是當著他的面把該死的門關上。
「你到哪裡去了?爲什麼不直接回來?」她驚恐的眼神要求更迫切的答案。
「腦筋有點壞了。」我說。
他們不久便習慣看到我坐在墓園裡。他太太會向我點頭。有時候,她會抬起棕色的眼睛說:「天氣不錯。」很有吸引力的女人,黑髮總是藏在頭巾裡。個子小。比大兒子高不了多少。我和她說話時只是以禮招呼。很蠢,我知道。但我渴望不要成爲朋友,而只是觀察。我從來沒告訴他們我認識麥西。怕她會問我答不上來的問題。想知道我們大家在遙遠的東方遭遇到什麼事。隨著戰爭結束,連眞相也似乎跟著污穢不堪。愛的回憶是讓喬治.麥西米連安息的最佳地點。
醫生檢査過我之後,說是流行性感冒。我把他拉到一邊。到耳尖的喜福太太聽不到的地方。輕聲說:「恐怕不只是流行性感冒。」把喜福太太支開後,我才告訴他:「是梅毒。」
誰會說我不該向奎妮解釋個清楚呢?但對只住過沙漠的人解釋什麼是雪。向盲人描述藍色。和*圖*書幾乎不可能找到合適的字眼。該怎麼開始呢?我的船已經停泊在南安普敦兩年多了。我承認,從那裡到這裡的時間很長。退伍後,我順利到了伯萊頓。在海邊一家供膳宿舍裡找到房間住。只有一間雅房。房東太太名叫喜福太太。悲慘的女人。但爲人謹愼。要不,至少是太不懂禮數了,什麼問題也不問。我乾脆就來去自如。
我探測到一種明確的厭惡感,當時他說:「還有呢?」
「奎妮,拜託妳,如果有什麼事要說就告訴我。」
「好多了。」我只能這樣回答。應該是鬆了一口氣,我知道。死裡逃生。但我得承認在逼近的死亡中有種解放感——讓我變成過客,成爲旁觀者。如今不期然重新回到我的生活。讓戰爭洗滌一新。準備好重新開始。被丟回到人群之間。突然發覺眼前這個被戰爭折磨的英國如今成了歡迎我的家。上天啊!
奎妮很快從我身後出現。比較鎭定了。她對這個黑仔說:「沒關係,吉伯特。」
「這什麼意思?你喪失記憶了嗎?」
「爸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得再問奎妮一次。
我說道:「很習慣進來,是不是?」而這個黑人仍喋喋不休。
那就讓他閉嘴了。眼睛像怪物一樣從頭裡凸出來。上下打量我。往後站把我看個清楚。搔搔頭,說:「呃,呃……」然後這個無恥的傢伙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手。
他重複:「梅毒?」頗爲懷疑。
戰爭對我的影響就是如此。讓死亡成爲合理的事。但她的情緒相當激動。
猶豫著要不要說「對」。又察覺那個答案可能不對。
她告訴我:「是一個房客。」
她脖子上的骨頭像鷹架突出。她正對著我大叫。接著大聲的敲門聲傳來。我以爲那人會把門敲壞。應門後發現站在門口的是個黑人。他的眼睛略過我直接喊:「奎妮,奎妮,妳還好吧?」然後這個無恥的傢伙和圖書看著我說:「你是誰?」
她換了客廳裡的餐具櫃。這一個以前放在樓上的房裡。媽讓它拿出來的。頗理所當然認爲這櫃子放在客廳裡太大了。爸的椅子已不在火爐邊。
我希望有人能發現我(我承認)。爸跑來打招呼。奎妮帶著如釋重負的喜悅而笑。愈來愈接近。卻仍以陌生人的姿態靠近。
他沒有理我。「奎妮。」他又叫了一次,企圖把我從他面前推開。我把門擋住。試圖將門關上。但他把門卡住。
我就知道,當然。我一走進屋裡,就感覺他不在了。
「布萊先生,流行性感冒,相信我。是流行性感冒。你過幾天就能健健康康的了。」
她突然哭起來。用手拭去眼淚。我舉起手來摸她的頭。但她移開了。鼻子往袖口一擦,她從來不知道我想設法安慰她。以爲只是隨口問問。但她錯亂似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吉伯特,他是我先生。是伯納德。」
「在英國嗎?」
是喜福太太打電話給醫生的。我發高燒,汗水濕透了襯衫,像剛用過的浴巾一樣。我可以感覺到體內的每根骨頭。即使最小的骨頭也會痛。任何動作,就連在床上翻身,甚至眨眼,都感覺累得難以置信。我告訴她不要麻煩,但她用「胡說八道」來打發我。不能怪她。一定是看不下去了。
「應該是我問『你是誰』吧。」我堅定地告訴他。
「對。」
「你是說你發現私處有這種傷口已經兩年了?從那……不檢點的事情後已經兩年了?」
「南海岸。」
他停下來。慢慢將頭又轉過來面向我。「兩年?」
「你人在哪裡?」
「我要先知道答案,伯納德。我有權利知道。我是你太太。我還以爲你死了。好幾年了。而你只是突然出現,說『伯萊頓』!你是在和水桶、鏟子度什麼鬼假嗎?爲什麼要在伯萊頓?」
「喔,伯納德,我寫信給你……」
「可是…和_圖_書…印度……」
我說:「你這鬼子到底是誰?這是我家。」
「伯萊頓。」
「還有其他症狀嗎?」
我最先看到的是個女黑仔。什麼畫面啊!在我們的街上。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事。看到和她走在一起的白種女人是奎妮時,我嚇呆了。發生了什麼事?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我已經站在她們前方。然後在不經考慮下回到我們的客廳。
他說:「兄弟,不要惹我,我一定要看奎妮有沒有問題。」
「爸還好嗎?」我問。
「你確定嗎?」我在他身後叫道。
英國縮水了,比我之前離開的那個地方還小。街道、商店、房屋像人群似逼近,甚至悶住了穿透的微光。我只爲了吸一口氣,就得向外盯著海洋。而我看到的每張臉孔後面都困在戰爭的記憶裡。由微笑守衛著。包裹在蹙眉中。但每個人都有這些記憶。暗地裡的衝突。一碰就有傷疤。住在自己可憐的故事裡沒有意義。你身旁的那個傢伙才是每下愈況。那邊那個人悲哀多了。沈默是療癒的不二法門。
「你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你沒有問題要問嗎?他是被射殺的。這裡——穿過下巴。他的頭看起來就像砧板上的肉。」更殘忍的人可能會叫她搞清楚狀況。要她恢復理性。甚至叫她閉嘴。「被美國佬射殺的。美國佬射死他的。可是一切都被壓下來了。甚至沒人問他們爲什麼要射殺他。沒有審判。什麼都沒有。他的腦漿在人行道上灑得到處都是。而他們只是把人行道清掃乾淨,拿給我那些碎片,然後繼續,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做華氏反應測驗,讓你安心。但是你會浪費每個人的時間。兩年!你現在早就該瘋了或死了。不,是流行性感冒。這就是你的病,布萊先生。可惡、討厭的流行性感冒。不過這種病需要照應。我會在出門時和你房東太太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