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交叉路口
INTERSECTIONS
簿記
錢德瑞許.克里斯多夫.勒菲夫賀坐在書房裡的桃花心木巨桌後方,眼前擱著幾乎傾盡的白蘭地酒瓶。晚上的某刻原本有個酒杯,但幾個小時以前他不知放到哪裡去了。由於失眠與無聊,他養成了每晚在眾多房間遊蕩的習慣。他也找不到夾克,肯定丟在之前逛過的某個房間了。一到早上,作風圓滑的女僕會毫不計較地物歸原主。
直到他發現莫瑞雙胞胎用恰如其分的稚氣潦草字跡拼出名字的那頁,才確定冊子收錄了與馬戲團有關的每個人的姓名。
馬可站在門口通道,神情好奇地望著錢德瑞許。
「噢,」錢德瑞許說:「對喔,對,當然。」他看也不看瓶子或馬可就遞出去,對這個動作幾乎毫無所感。
「什麼冊子,先生?」馬可問。錢德瑞許回頭望向書桌。沒有紙張,也沒有一落帳冊。檯燈旁邊有個墨水池、埃及銅製神像、時鐘以及白蘭地空瓶,拋光的木頭表面沒有其他東西。
冊子裡的紙張上蓋滿了類似的標記,不過突出之處在於它們都含有其他物品,是從其他文件蒐剪而來的小紙片。
錢德瑞許在某個檔案櫃裡找到一疊疊藍圖與素描,很多張都有巴禮斯先生的印章與姓名縮寫,還有出自不同人筆下的圖表,是錢德瑞許不認得的字跡。有若干文件,他甚至認不出書寫的語言是什麼,不過紙張的邊緣都細心標有「夢幻馬戲團」。
他先把一整瓶白蘭地與玻璃杯放在錢德瑞許椅子旁的桌上,然後才往雙臂上掛滿行李箱,捧著一捲捲藍圖,趁著夜色離開。馬可出現的時候,錢德瑞許連表示注意到都沒有。他瞪著窗外的黑暗與落雨。馬可離開的時候,他也沒聽到喀答關門聲。
「抱歉了,」他又轉向馬可並說:「我……我失去思路了。我們本來在討論什麼?」
錢德瑞許翻過幾頁之後才意識到每張紙片上都有個簽名。
「好的,謝謝。」錢德瑞許說,從馬可的辦公室晃出來,回到自己的書房,他坐進窗戶旁邊的扶手皮椅。
扉頁上蓋滿了精巧細膩的素描,畫的是覆滿符號與標記的樹木。塗寫得濃濃密密,墨https://m.hetubook.com•com水多過空白頁面。錢德瑞許無法解讀任一部分,甚至無力分辨標記是否碎解成文字或只是連續不斷的一串串圖樣。他四處都能瞥見熟悉的標記,有些幾乎是數字,有些則讓人想起埃及象形文字的形狀,更讓他想起軟骨特技|師的刺青。
而且只有更仔細檢視的時候,他才注意到名字旁邊都伴隨著幾綹髮絲。
「背著你?」馬可打岔:「你根本無法了解背著你進行的那些事情。早在這一切都還沒開始以前,那些事情就已經暗地進行很久了。」
後面的頁面收有原始策畫人的姓名,不過其中一個明顯缺席了,另一個也被移走。
錢德瑞許把文件留在地上,回到書桌那裡,棄置的白蘭地酒瓶旁邊就是那落工整的筆記本。它們看起來像是帳簿,一行又一行的數字與計算,附有註記、總額與日期。錢德瑞許把這些都拋到旁邊。
找鑰匙找了幾分鐘後,他越來越不耐煩,乾脆回到自己的書房去拿戳進牆壁飛鏢靶子上的銀刀。
「什麼樣的紀錄?」錢德瑞許逼問。
錢德瑞許把白蘭地空瓶放在桌上,開始搜尋檔案櫃與資料夾,拉開抽屜、翻動紙張,並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找什麼。似乎沒有特別隔出一區給馬戲團;關於馬戲團的片段就跟劇場收據本與票房收入清單混在一起。
錢德瑞許只是心神渙散地點點頭。
錢德瑞許在門口猶豫不決。除了從走廊流瀉進來的那池光線,以及街燈從單面窗戶滲進來的幽暗薄霧之外,迷你的辦公室一片黑暗。
「我是出門去了,先生,但是忘了拿點東西。」馬可的視線掃過散落在地面的文件與藍圖。「我可以請問你在做什麼嗎,先生?」
有抹影子掠過書桌,錢德瑞許錯愕地往後一跳。手一滑,冊子落下闔起。
「沒什麼重要的,先生,」馬可說:「只是關於馬戲團的幾個次要細節。」
接著他清空辦公室裡的每個抽屜,將每份資料夾與文件都拿出來。等一切都妥當整理好,他在相鄰的房間裡找到一組行李箱,把它們裝到差點爆開的地步,那本皮面大冊子就用兩疊紙做為靠墊。他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幾個房間仔細整理,把空間裡的每件私人物品都移除。
「你是我的員工,我有權看看自己房子裡的東西,還有我自己專案的進行狀況。你一直在跟他合作,是不是?你一直刻意隱瞞不告訴我,你無權背著我擅自——」
手裡依然握著白蘭地空瓶的他,勉強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踏進走廊。他走到拋光暗色木門的時候,心想門是鎖住的,沒想到卻輕鬆地轉開了銀門把,門旋了開來。
他把棄置在地上的銀刀放回書房的飛鏢靶子上,將刀刃刺入紅心。
最後一個抽屜上了鎖。
~
「是我自己設計出來的系統,」馬可說:「你也知道,馬戲團有滿多事務需要好好管理的。」
他捻熄辦公室的檯燈,隨手將門鎖上。
他想不起來,幾年前把這張書桌擺在這裡的時候,書桌是不是有配鎖。那時候這間辦公室就只有書桌與一個檔案櫃,看起來簡直算是寬敞。
這裡沒有足供辨認的歸類系統,讓他微微感到訝異,箱上也沒貼標籤。辦公室裡的物品雖說有條不紊,卻又沒有清晰可循的整理方法。
在辦公室裡,馬可顫抖著雙手將落下的筆記本與文件收攏起來。他收捲藍圖,把文件與書本疊好。
顯然是巴禮斯先生的作品,都有文字覆寫在上頭。以不同字跡添補的內容,往原始設計上方疊了一層又一層。
「我也可以問你同樣的問題,」錢德瑞許說:「這是怎麼回事?」他又把冊子翻開,紙頁翩翩拍動,落回原處。
「你這樣做有多久時間了?」
「做什麼呢,先生?」
「他沒有影子。」錢德瑞許喃喃自語,然後倒出一杯酒。
最後一頁收錄著他自己的簽名,以C為首、模糊難辨的花體字跡,是從發票或信件上細心剪裁下來的紙片。下方有一綹烏黑髮絲貼在頁面上,四周環繞著符號與字母。他不禁伸手往上碰碰自己在衣領四周捲著的髮尾。
「那不是我希望從這種安排裡得到的結果。」錢德瑞許說。
錢德瑞許透過腦海裡浸滿酒精的濃霧猜想著,也許馬可把馬戲團的文件收在辦公室裡。他納悶著那些文件會有什麼內容。與馬戲團有關的文件他以www.hetubook.com•com前只匆匆看過,多年來從沒多費工夫查看細節。現在他滿心好奇。
「關於這種安排,你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馬可說:「你沒有控制權,從來都沒有。而且你從來也不想知道事情是怎麼辦到的,你連瞥都不瞥一眼就簽收收據。你說過,目的不在於賺錢,斤斤計較細節也不是目的所在,那些事情總是留給我來處理的。」
「先生?」
錢德瑞許準備轉向附近的檔案箱的時候,有什麼把他拉回鎖上的抽屜那裡。
深夜時分,錢德瑞許與熟識老友的幽魂進行一場冗長的對話,他只知道對方叫做魔幻大師普洛斯佩羅。原本可能隨著白蘭地波浪飄蕩消散的思緒,完整無缺地駐留在他的腦海裡,由半透明的魔法師加以確認與牢固。
馬戲團把他拋在後頭自行遠航,但他卻遲遲無法從岸邊轉身離開。他有過多的時間可以為創意過程的終結感到遺憾,想要另起爐灶卻苦無靈感。將近十四年了,他遲遲沒有重大的新計畫,也不曾推出更宏大或更優秀的東西。
「要我再拿一瓶給你嗎,先生?」
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飄過敞開的門口,定定落在走廊對面的門板上。那是馬可的辦公室門,低調塞在一雙波斯風格的長柱之間,屬於馬可整個套房的一部分,為了方便隨時傳喚去辦事,不過馬可今晚出門去了。
書房裡,他以口就瓶來啜飲白蘭地,在每口酒之間他試著工作。內容主要是用鋼筆在不同的紙片上振筆疾書。幾年來他沒真的工作過,不曾提出新構想,更沒推出新製作。準備就緒、推動執行,繼續移向下一專案,這種慣有的工作循環在幾年前戛然停止,他說不出原因何在。
錢德瑞許一時重新考慮。要是瓶裡還有白蘭地,他可能會隨手把門關起來,然後遊晃離開。可是瓶子空空如也,況且這畢竟是他自己的房子。他在門附近摸索燈座的開關,電燈閃啊閃地啪答亮起來,照亮他眼前的房間。
書桌沒附鑰匙,其他抽屜也都沒配鎖。
「你一直在對它亂動手腳,對我們所有人動手腳,是不是?」
「留起這些……不管這個荒謬東西是什麼。」他啪啪翻過冊子的紙頁,雖說他發現自己並不想觸和_圖_書摸它。
白蘭地酒瓶一旦見底、夜深人靜之時,也是他最為不安的時刻。時間不算太晚,就馬戲團的標準來說夜還未深,但是那種靜寂已經沉重不堪。
錢德瑞許才躊躇片刻,就隨即翻開封面。
他把注意力轉向書桌本身。他開始把沉重的木頭抽屜拉開,有好幾個都空空如也。其中一個放有幾十本空白筆記本與尚未開封的墨水罐,另一個抽屜裡擺滿陳舊的行事曆,馬可用他那種整齊細膩的筆跡,在不同日子的空格裡速記寫下會面約定。
「當然了,」錢德瑞許說:「馬戲團目前在哪裡?」
「澳洲的雪梨,先生。」他的聲音微微抖動,但在轉開身子以前用短促的咳嗽聲做為掩飾。
錢德瑞許張嘴要抗議,接著困惑地再度閉起。他瞄瞄馬可,又回頭看看空盪盪的書桌。他望望自己的雙手,張開又合起自己的手指,試著抓住早已沒了蹤影的東西,卻想不起是什麼。
「那個東西我替你拿吧,先生?」馬可說,指著再次立在書桌上的空瓶。
那是一本皮面的大冊子。錢德瑞許把它從抽屜拿出來,因為如此笨重而備感驚愕,只好砰地一聲重重丟在桌上。
白蘭地酒瓶平空消失了。錢德瑞許停住動作,頻頻抓向虛無的空氣。
辦公室裡擠了過多的家具。檔案櫃與行李箱沿牆排放,還有一排排疊得整齊有序的資料箱。中央幾乎佔據了一半空間的書桌,是書房那張的較小版本,大小較為適度,不過桌面擺著罐罐墨水、鋼筆與一落筆記本,一切井然有序,並未遺落迷失於一堆小塑像、珍石與古董武器之間。
「你一直蓄意破壞這項事業,」錢德瑞許說:「竟敢當著我的面扯謊。把天知道什麼鬼東西留在這些冊子裡——」
他把它們拉向光源,在所剩無幾的地板空間上,一張接一張攤開來仔細端詳,移到下一份的時候,就任由前面讀過的文件滾落成疊。
他想自己或許是江郎才盡了,但那種想法教人不悅,於是他用白蘭地淹沒思緒,企圖對它置之不理。
飲乾酒瓶、寫乾鋼筆的此刻,他只是坐著,勉強抬起手,心神渙散地梳理頭髮,茫然瞪著房間另一端的虛空。鍍金的壁爐裡火焰將盡,塞滿古玩與古董的高大書櫃和_圖_書矗立於暗影裡。
「我建立的系統打從馬戲團啟動以來就開始了。」馬可說。
「我沒辦法離開。」馬可用平靜又克制的語氣說。他慢條斯理說出每個字,彷彿對著幼童解釋東西。「我沒有離開的許可,我必須一直留在這裡,而且不得不繼續進行這個荒謬東西,你這樣叫相當貼切。你要回到你的飲酒跟派對,連我們有過這場對話都不會記得。一切會依照原有的方式繼續下去,事情就是如此。」
「那些是馬戲團的紀錄。」馬可沒看冊子就說。
「我……我還以為你晚上出門去了。」錢德瑞許說。他低頭看看冊子之後又望向馬可。
「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職責,先生,」馬可說,語氣現在有點急迫感,「請容我這麼說,我並不喜歡你在沒有事先通知我的情況下,隨意翻看我的本子。」
錢德瑞許繞過桌子面對他,跌跌撞撞踩過藍圖,雖然語氣一直保持平穩。
錢德瑞許踉蹌一下,在書桌與馬可之間來回張望,凝聚不了心神。
他花了更久時間才意識到自己認識那些名字。
這本老舊的冊子佈滿灰塵,皮面磨薄,裝訂邊緣處處損舊。
他了無頭緒,今晚這樣,別的晚上也如此,不管瓶內的白蘭地喝到什麼高度,狀況都沒有變化。事情不該這麼運作的。以往他啟動一項專案,加以發展與準備,然後推到世上,整個事情往往會變得自給自足,接著他就不再被需要。雖然處於這種立場不見得都很愉快,但這類事情的常態就是如此,錢德瑞許對這種過程瞭若指掌。他會覺得與有榮焉,收妥收據結案時,即使有點憂鬱,但還是會繼續勇往直前。
「我絕不會讓你對我耍這種伎倆的,」錢德瑞許說,從桌上拿起白蘭地酒瓶,拿在面前用力揮擺。「你被撤職了,你應該馬上離開。」
馬可拔高音量的時候,桌上的紙張也跟著波動起伏。他不再說話,從桌邊退開一步,那些紙張再次落定成凌亂的層層疊疊。
馬戲團讓他困擾難安。
他把刀子留在地板上,拉開抽屜,卻只找到一本書冊。
他躺在書桌後方的地板上,努力想把裝置撬開,差點毀掉那個鎖,不過就在栓鎖向刀刃告饒的時候,他獲得的回報是一聲令人心滿意足的喀答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