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交叉路口
INTERSECTIONS
與萊妮.柏傑斯共飲的三杯茶
他放下茶壺,準備她的茶,不用詢問就知道她喜歡的喝法。
「你是在她過世以後才開口的,」萊妮說:「我要怎麼確定這是你自主的選擇,還是非不得已的決定?」
「那告訴我。」萊妮說。
「沒有。」
「如果妳需要我出什麼力,我希望妳能主動開口,」萊妮起身要離開時說:「我很厭倦大家都把秘密藏得那麼好,結果害得別人丟掉性命。我們全都捲進了你們的競賽裡,而且看來我們沒辦法像茶杯那樣容易修復。」
「我不確定。我想最近才離開布達佩斯,不過我不知道正要往哪裡去。我可以查查看,菲德列克會知道,我還欠他一次電報沒回。」
「他還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這是我可以稍盡的棉薄之力。」
「我並不介意這種狀況,萊妮,」巴禮斯先生說:「每過幾年我就搬一次辦公室、雇用新員工。透過通信往來,我可以即時追蹤案子的進展。以我能得到的回報來衡量,做起來並不困難。」
「不,我指的是那之前的事。她的過錯就是找錯對象、問錯問題,我不打算重蹈覆轍。」
「我以為那是一場意外。」賽莉雅柔聲說,低頭望著桌上的圖紋拼磚。
萊妮點點頭。她還有其他疑問,但決定最好還是留給她有意去拜訪的某人。這天下午餘下的時光,她們的討論話題只限於時裝與藝術運動。帕德瓦夫人堅持要依照象牙白與黑禮服,用桃色與乳白色替她做一件較不正式的版本,在幾分鐘就完成了構圖。
「我姊妹去過米德蘭大飯店之後,在聖潘克拉斯車站喪生,」萊妮說:「妳知道她為什麼去那裡嗎?」
「那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萊妮說:「我們認識多久了,賽莉雅?」
「我不知道。」賽莉雅說。
「妳好久沒到馬戲團來了,」賽莉雅說:「如果今天晚上妳想加入雕塑表演的行列,我們還留著妳的戲服。」
「帕德瓦姨母,對我來說太豪華了。」萊和圖書妮說。
賽莉雅抵達的時候,兩人彼此熱烈地寒暄。賽莉雅先詢問萊妮的旅途狀況,才討論起這座城市與這家旅館,包括兩人同坐的這個挑高房間的驚人高度。
「到現在,妳對我的信任感應該足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我想妳不敢跟我說完全沒事,也不敢提議我別再煩惱這類事情。」
他把茶杯遞給她。她接過杯子時,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要是可以,我是會告訴妳的。」他說。
「很久了。」賽莉雅說。
「妳想談些什麼?」賽莉雅問,擔憂的神情浮上了臉龐。
「戴森先生又怎麼會知道馬戲團要往哪裡去?」
物品的份量讓偌大的辦公室看來比實際的小,大部分的牆壁都由霧面玻璃製成,大半區域都被檔案櫃與架子所遮蔽。窗邊的繪圖桌幾乎隱藏在整理得一絲不苟的文件、圖表與藍圖所構成的紊亂當中。坐在桌子後方的眼鏡男幾乎隱不見影,與周遭環境融成一氣。鉛筆刮擦紙張的聲音,就跟角落時鐘的滴答聲一樣有條不紊與精準。
「沒有色彩的東西很難取得平衡,」帕德瓦夫人說,把衣撐架轉過來,瞇起眼睛瞅著裙尾。「放太多白的話,大家會以為是結婚禮服;太多黑的話,就變得笨重又陰鬱。我想這一件可能需要多點黑色。我自己是想增加袖子的份量,可是賽莉雅無法接受。」
「並不是直接問,」巴禮斯先生說:「我想她不曉得該問什麼。即使她曉得,我也不會回答。我替她擔心,於是建議她說,如果想要答案,就去跟亞歷山大談談。我想那就是她會去火車站的原因。我不曉得她有沒有跟他談上話,我沒問過。」
安娜.帕德瓦夫人的工作坊是個令人驚歎的空間,位置靠近高門墓園。那裡的窗戶從地面延伸到天花板,可以一覽倫敦的環視全景。展示精美禮服的衣撐架成群或成雙地站立著,給人的印象好似一場無頭賓客雲集的派對。
萊妮.柏傑斯等候帕德瓦夫人的時候,在黑和*圖*書白禮服聚集的地方穿梭遊蕩,停步欣賞一件象牙白緞禮服,上頭細緻地披覆著黑絲絨的迴紋裝飾,好似製成長長卷軸線條與曲線形狀的鍛鐵。
賽莉雅把玻璃杯放在碟子上。她盡量解釋,細節方面她含糊帶過,只提到那場挑戰的基本概念,以及馬戲團做為場地的功能。她也提到在每個面向上,有些人對於內情知道得比別人多,不過她刻意不提個別人士的姓名,也表明自己手上並未掌握所有的答案。
「我知道,艾登,」她說:「我知道的。」
「我知道,」萊妮說:「不過老實說,我來這裡的原因不是馬戲團,我來這裡是為了跟妳談談。」
「我向妳求婚過,妳從來沒給我答案。」他一面攪拌,一面說。
這跟佔據倫敦類似空間的那間辦公室一模一樣,也跟搬到巴賽爾這裡以前的維也納那間沒有兩樣。
萊妮沒再多問他問題。
「如果妳自己想穿,我可以把那件做成有色彩的。」帕德瓦夫人踏進房裡時說,隨身的手杖在鋪磚地板上發出穩定的敲擊。
她接受共進晚餐的邀約時,巴禮斯先生如釋重負。當她同意在趕上馬戲團的腳步之前延長在瑞士的停留時間,他更是鬆了口氣。
賽莉雅點點頭。
人們還來不及因為這個噪音轉身,杯子就自動扶正。碎片在液體周圍重新組合起來,玻璃杯原封不動地立著,桌子的磚面一片乾燥。
「你跟我姊妹講過嗎?」
「錢德瑞許在財務上完全不需要錦上添花,而且我想他也沒辦法照我偏好的方式來處理商務事宜。他沒那種慧眼。這些日子以來,他對什麼東西幾乎都已經沒什麼眼光可言了。」
「我想是艾登跟妳說的。」萊妮說。
「就像在特技表演者的帳棚裡。」萊妮仰頭望向沿著天花板排排聳立的圓頂,圓頂個個佈滿藍玉色調的玻璃圓圈。
「每次我來拜訪,就看到妳又換了新助手。」等最新的助理用托盤端茶過來又迅速消失之後,萊妮評道。
「我曉得她去那裡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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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字斟句酌地說。「亞歷山大也知道?」
「沒關係,」巴禮斯先生說,把杯子往下擱在桌上之後起身離開椅子,「我以為妳晚點才到。」
「你會戴眼鏡,是因為它們很適合你。」萊妮說。
「因為賽莉雅.鮑恩會告訴他。」
「等我真的退休的時候,這全都要交給妳,我親愛的,」帕德瓦夫人在萊妮離開以前說:「交給其他人我都不放心。」
萊妮嘆口氣,回到椅子上。她拿起自己的那杯茶,還沒啜飲一口就又放下。
「因為她覺得不大對勁,」萊妮說:「她打從骨子裡知道她的世界已經改變了,卻沒人給個解釋,沒有東西可以掌握或理解。我相信我們都有類似的感覺,而我們各自用不同的方式來因應。艾登跟帕德瓦姨母有工作可以消耗時間,佔據他們的心思。而有好一陣子以來,我都不去關心這件事了。我很愛我的姊妹,那份愛永遠都在,可是我想她犯了一個過錯。」
萊妮一抵達君士坦丁堡,就邀請賽莉雅到佩拉宮殿旅館會面。她在飲茶區等候,眼前的鑲磚桌面上放著兩杯鬱金香形狀的玻璃杯與相配的碟子,杯口微微冒著熱氣。
「我愛妳,」他說:「我也愛她,可是這兩種愛從來就不相同。對我來說妳們就像家人,你們全部都是。就某方面來說,比家人還親近。」他轉身回到椅子,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
「他已經失去了部分的自我,」帕德瓦夫人說:「我以前看過他全心灌注在專案上,可是都不到這種程度,這種情形已經讓他變成過去自我的幽魂,雖然就錢德瑞許的情形來說,過去自我的幽魂都還比大多數人還有朝氣。我盡我自己所能。我找到幾個前衛的芭蕾舞舞團到他的劇場排滿演出,我還帶他上歌劇院,原本應該是由他來替我做這件事的。」她小啜一口茶之後補充:「我不是故意想挑起敏感話題的,親愛的,可是我一直讓他離火車離得遠遠的。」
「慢慢來,」巴禮斯先生說:「看和-圖-書來我們時間多得很。」
「我明白,」她說:「馬戲團目前在哪裡?」
「謝謝,」他說著便把眼鏡戴回去,看著她啜飲茶水,「我的提議還有效喔。」
「你的助理目前好像不在,」她說:「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巴禮斯先生把桌上的一疊文件扶正,一面考慮如何回應。
「我不能說。要解釋,就等於違背誠信。我不願意那樣做,即使為了妳也不行。」
「他們等我死等到厭倦了,把我狠狠推出窗外,希望我可以順坡直接滾進陵墓,他們斷定這種做法太麻煩,就乾脆溜去替別人做事。我是個坐擁財富卻沒有子嗣的老女人;他們全是些髮型亮麗時髦的禿鷹。這位頂多只能撐一個月的。」
「妳知道她想見他的原因嗎?」萊妮說。
「我從沒騙過妳,」巴禮斯先生反駁,也跟著起身,「我不能分享我無權透露的事情。我許過承諾,也打算堅守諾言,可是我從沒騙過妳。妳根本沒問過我,妳直接推定我一無所知。」
巴禮斯先生走到書桌另一側,握住她的雙手,確定她跟他四目交接之後才開始說話。
「能跟妳相處更多時間總是愉快的,」巴禮斯先生說:「喝茶嗎?」
萊妮離開之後,賽莉雅怔怔獨坐一段時間,任兩杯茶漸漸冷卻。
那些因為噪音而從自己桌子那裡拋來目光的人,以為那是自己的想像,於是把注意力又放回自己的茶水上。
「謝謝妳,可是不了,」萊妮說:「我沒有站定不動的心情。」
「那就是妳來這裡的原因。」
「妳為什麼不要在它破掉之前出力阻止?」萊妮問。
萊妮一語不發地細心傾聽,偶爾啜啜茶水。
「你騙我多少次了?」萊妮說著便從椅子驀然起身。
「對,」片刻之後他說:「我知道。」
「塔拉問過你啊。」萊妮說。
「我不想談這個,」一旦滴答聲變得不堪忍受,巴禮斯先生開口:「我那時候不想跟她談這個,現在也不想跟妳談這個。」
杯子摔落,砸向底下的碟子。
「不,我不曉得。」
賽莉雅把和圖書茶杯握得更緊。
「你知道真正的狀況,對吧?」萊妮說。
在接下來的停頓期間,時鐘發出沉重的滴答響。
「他的狀況那麼差嗎?」萊妮攪著茶水說。
「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戴著,」他俯視眼鏡說:「這幾年來根本用不上了。」
「那樣做可能滿明智的。」萊妮說。
「超過十年了。」
「我相信,要是真有他不知道的事,一定也少之之少。」
「塔拉到維也納拜訪你的時候,你們聊了什麼?」她還沒坐定就開口發問。
萊妮點點頭,把茶杯放在桌上。
「隨時都歡迎妳加入。」賽莉雅說。
巴禮斯先生把鉛筆放下,斟了杯茶。當他一抬起頭,乍然看到萊妮.柏傑斯站在門口時,茶杯差點鬆手掉下。
帕德瓦夫人先帶領萊妮參觀她其餘的最新作品,包括掛滿一整面牆的近日素描,然後才在窗邊的桌子坐下來用茶。
「艾登知道多久了?」她等賽莉雅說完的時候問。
「我搭了早一點的火車,」萊妮說:「而且我想見見你。」
萊妮點點頭,鑽過擁擠的辦公室,走到書桌另一邊的椅子。
「塔拉向來是理性明智的那個,」她說:「我們替對方帶來平衡,那就是我們不管做什麼都會那麼優秀的原因。她讓我天馬行空的構想能夠腳踏實地,我著重的是細節,她著重的是整體。見樹不見林就是我在這裡而她不在的原因。我分別看待每個元素,從沒認真去看它們是不是無法好好拼湊成形。」
玻璃杯碎碎裂裂,聲音在整個房間裡迴盪,茶水灑濺在拼磚上。
「我還以為妳曉得。」他沒正眼看她就說,倒茶時把注意力放在茶壺上。「艾登,我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就因為你永遠也無法判定自己到底愛上我們之中的哪一個,不表示我們兩人是可以互換的。」
她輕掐他的手要他放心。
「我知道,」萊妮說:「我正在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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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妳會把一切都留給錢德瑞許。」萊妮說。
萊妮點點頭,將玻璃杯舉至唇前,但她並未啜茶,而是展開手指放掉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