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縱火
INCENDIARY
蛻變
拼湊回來才是難題所在。
最後她站在自己的帳棚裡,就在排成圓圈的空椅子中央。
她只把焦點放在他身上,當她將自己裂解開時,同時把他所屬的一切帶著走。她緊緊抓住這些記憶:他與她肌膚相貼的感覺、她與他共度的每一刻,把他隨身帶著。
他看到的景象開始不停在陰影與光線之間變換,廣闊的森白取代漆黑,接著又再度遭黑暗吞沒。遲遲無法安定下來。
「妳在支撐馬戲團!」他說。
有諸多東西要加以平衡,她使勁要把邊緣找回來。
「我以為我失去你了。」她走到他身邊,以輕顫的低語說。
接著他轉身便看到她。當她一看見他的眼睛,滿心疑慮一掃而空。
只要放手,痛楚可以大為降低。
他前進一步,腳下的地面柔軟到令人惶恐。
她感覺得到他。那種感覺近得足以讓她期待在每個轉角、每扇門後遇上他。
可是那裡只有輕輕飄浮的羽毛與翩然翻飛的撲克紙牌。眼神空茫的銀塑像。漆成棋盤的地板方格閒置著。
「放手吧,賽莉雅。」
乾脆放手會比較容易。
他起初的連貫想法是,他沒料到被困在火裡會這麼寒冷。
那條設有成排不搭調的門、地面覆滿落雪的廊道,上面的痕跡可能是腳印,或者可能只是暗影。
只有鏡廳的一小部分反射出她自己的容貌,有和-圖-書些鏡子只映出淡灰禮服閃過的衣角,或是拖在身後鼓蓬翻飛的緞帶。
馬可舉手湊近附近的一朵玫瑰,手穿過花瓣,只感覺到一絲輕柔的阻力,彷彿花瓣是用水做的。
「我在,」馬可說,一面搓撫她的髮,「我還在。」
冰花園靜寂凝止,朝每個方向望去,除了清冷涼爽的白,放眼無物。
他將她拉入懷抱,淚水簌簌落入她的頭髮。
「不行,」她說:「要是我放手,它就會四分五裂。」
馬戲團要是瓦解,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拼湊回來。
在他的觸摸之下,她扎實溫暖又靈巧生動,如釋重負的強烈感受,幾乎讓他難以招架。
她挑了某個地方當作焦點,就是她所想到最為熟悉的地方。
要是張得開嘴巴,賽莉雅就會放聲尖叫。
他俯視自己的雙手,雖說微微顫抖但看來是扎實的。西裝依然烏黑不透明。
他環顧樹木,覆霜的長長柳枝往下垂瀉,沿著附近步道林立的造型植栽恍如幽魂。
中間的噴泉暫停湧水,平日汩汩流淌的池水靜定不動。
「我不曉得,」賽莉雅說:「我先讓它暫時中止。要是沒有我們,它就無法自給自足。它需要一位看管人。」
她覺得自己輕盈一些。稀釋沖淡。微微昏眩。
她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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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一樣堅實,不似花園一般透明。在整片白燦燦背景的襯托之下,她看來豔麗豐美、生機勃勃,臉頰上泛著明亮的紅暈,深色眼眸溢滿淚水。他把手伸向她的臉,生怕手指將會直接穿過,有如碰觸玫瑰那樣。
她旋轉一圈,禮服在四周飄飛揚起。
而且她孤零零一人。
有如兒時的她將劃傷的指尖癒合起來,這次只是推到極端。
到處都有他的痕跡,卻沒有可讓她聚焦的物事。沒有可供攀附的東西。
對馬可來說,爆炸那瞬間持續得較久。
「要是它四分五裂,我們會發生什麼事?」馬可問。
驟然間,空滅無物。無雨。無火。一片平靜森白的虛無。
在那個虛無之間的某處,有時鐘開始敲響午夜時分。
賽莉雅點點頭。它正開始對她產生壓迫感,但失去營火之後管理起來吃力許多。她的專注度不足以讓細節保持完整無缺。各個元素已經開始流失,有如他們周遭頻頻滴水的融化花卉。
賽莉雅用雙手捂嘴,不大敢相信自己的雙眼。馬可站在冰花園,是她以前獨自佇立在大片冰花之間想像過多次的情景,儘管他的西裝襯在花格拱道的蒼白玫瑰之前顯得黝暗深沉,看起來缺乏真實感。
慢騰騰的,慢到摧心折肺,她將自己穩穩當當拼湊回來。
她鎮定自www•hetubook.com.com己的心神,暈眩感開始退去,她依然為了這次的成就大感驚奇。
「我那時就不能讓你那麼做,」賽莉雅說:「我就是無法放你走。」
空氣灌入肺部時,馬可驚然倒抽口氣,彷彿自己之前置身水下而沒意識到。
接著她消隱無蹤。
其中亮晃晃灼燒著的只有賽莉雅。
「我愛你。」她說。
等他雙眼適應以後,辨識出一棵樹的蔭影。一棵結霜白柳樹的懸垂枝椏在他四周披瀉。
她抗拒那股放棄的誘惑,抵擋著痛楚與混亂,掙扎著控制自己與周遭。
整片白讓那種效果很難看清楚,不過整個花園都是透明的。
他忍痛緊緊攀住賽莉雅,熱氣與光亮似乎永無止境延伸下去。
時鐘繼續鳴響,可是她感覺靜止降臨。
「營火熄了。」馬可說。那種空洞感,他現在感覺到了。他感覺得到圍繞在周圍的馬戲團,恍如霧氣一樣籠罩著他,彷彿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明明隔著一些距離的鐵圍籬。要感應圍籬的存在,想判斷圍籬朝每個方向的距離多遠,以及每座帳棚駐紮何處,幾乎都不費吹灰之力,既使想感應陰暗的中庭與站在其中的月子也一樣。他感覺得到整個馬戲團,就像感覺貼在肌膚上的襯衫一樣輕而易舉。
她有那麼多事情想要傾訴,那些她好怕永遠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的事情,真正要緊的似乎只有一件。
接著她注意到四周帳棚裡的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切全是透明的。椅子、頭上懸吊的照明,連牆壁上的條紋也感覺空幻不實。
剎那間,他看起來如此年輕,她可以看出他少年的模樣,就是在她認識他的多年以前,那時兩人早已相繫相連卻依然相隔遙遠。
一切不留,無火,無雨,腳下無地。
「妳做了什麼事啊?」馬可問。他還無法完全確定自己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們緊緊糾纏地站在一起,無人願意放開對方。
停。她心想。
但她並不是自己前身的回音而已。她再次恢復完整,正常呼吸著。她可以感覺到心臟跳動,急促但穩定。即使禮服的感覺也相同,在她四周垂瀉披落,不復雨濕。
他原本沒料到會這樣:從世界解放出來,繼而在受限的地點裡恢復原狀。他不覺得自己受到侷限,只是有種隔膜的感覺,彷彿他與賽莉雅跟馬戲團本身重疊,而不是含納於馬戲團之中。
「我把馬戲團當成試金石,」賽莉雅說:「我不曉得有沒有用,可是我不能放你走,我非試不可。我試著把你帶著走,後來我找不到你,就以為失去你了。」
而且賽莉雅看不出那些痕跡通向何處。
一九〇二年十一月一日 紐約
許多鏡子空洞無物地嵌在裝飾華美的相框裡。
可是在熱氣、雨水與懷抱中的馬可之間有那麼多需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控制的東西。
他還望著玫瑰的時候,背後傳來愕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那些字眼在整個帳棚迴盪,使得冰凍樹葉輕柔地颯颯搖動。
淚池連一絲漣漪都未起,水面平靜光滑,她無法抓起石頭投進去。她也無法點燃許願樹上的蠟燭,不過懸吊在枝椏上的蠟燭仍然燃燒不輟。
她在心中想像自己想到馬戲團的某個地方,瞬間就到了那裡。她甚至無法判斷,是自己主動移位,或者透過操控四周的馬戲團來遷就自己。
「我愛妳。」他好不容易出聲說。
她在迷宮裡的房間之間穿梭。她創造的那些房間連著他製造的那些,全部走過一趟之後再循原路回頭。
馬戲團在賽莉雅周圍挪移,流暢有如馬可的幻象之一。
他正站在冰花園的中央。
冷涼的空氣鋒利刺骨,往各個方向望去淨是白。
她在動物園帳棚裡搜尋,裡面的霧氣緩緩消散,裡面除了紙張並未隱藏他物。
只要放手,會輕鬆許多。
她顫抖不止。馬可緊緊摟抱她、扶她站穩,但她繼續在他懷裡打哆嗦。
賽莉雅意識到,裂解的部分做來還算容易。
馬可在她走近時,只是愣愣盯著她,以為她是場幻夢。
直到那時他才注意到花園正在融解。
但那是種搖曳不定的明亮,脆弱有如燭光。
她以為自己在鏡子裡瞥見馬可,就是他夾克的邊緣或衣領的明亮閃影,可是她無法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