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縱火
INCENDIARY
縱火
「你懂吧。」他開口之前她就說。
香菸即將碰到營火搖曳不定的燦白火焰之前,賽莉雅躍入他的懷抱。
「有時場景是洞穴,可是我喜歡樹木的版本。也許因為樹木比較浪漫。」
馬可將閃閃發亮的粉末從臉上抹去。他的面容雖已變回原貌,卻茫然失措到無心變換回來。他使勁想看清西裝上的暗塵,但它已漸漸化為無形。
「你是說伊索貝嗎?」月子回答:「那招是我教她的。我原本以為她弄不懂箇中奧妙,可是看來她表現還挺好的。你有站不穩的感覺嗎?」
「無所謂,」當他無法立刻回答時,月子說:「在這麼一趟旅程過後,有時不容易馬上清醒。她跟你說過我們有共通的地方嗎?」
馬可高聲阻止賽莉雅的時候,香菸還在半空中。
「相信我。」賽莉雅對他耳語,於是他不再抗拒,忘卻除了她之外的一切。
接著兩人都消失不見,馬戲團頓時陷入火海,火焰哧哧吞噬帳棚,朝著雨水往上竄扭。
月子又對香菸長長吸一口才繼續說下去。
「妳以前是亞歷山大的學生?」馬可問,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懂了。
月子點點頭。
「目睹什麼?」賽莉雅盯著馬可說。
爆炸之前的瞬間,就在白光亮得教人目盲,看不清目前態勢的時候,他們分解消散、化入空氣。前一刻他們還在,賽莉雅的洋裝還在風雨之中翻飛拍動,馬可的雙手緊緊貼在她的背部,下一刻他們只是一抹模糊的光與影。
他再次望向月子。
「我們的導師們並不瞭解,」她說:「用這種方式與別人約束在一起是什麼滋味。他們年歲太大,跟自己的情感過於脫節。他們不再記得在世上活著與呼吸是什麼感覺。他們以為讓任何兩人對敵互鬥是件容易的事,那種事情從來就不容易。另一個人會成為你定義自己的人生、定義你www.hetubook•com.com自己的方式,對方變得跟呼吸一樣不可或缺。然後他們兩個還期待贏家能在頓失所怙之後繼續走下去,那就像把莫瑞雙胞胎硬是拆散,卻期望他們有一如既往的表現。看似完好無缺,卻再也不完整。你愛她,對吧?」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無法解讀她的涵義,不過看得出她正燦笑盈盈。
愚蠢愛情的後果,向來都是懲罰。
關於那個梅林故事,他所知道的版本都跟魔法師遭到禁錮有關。在樹木、洞穴或岩石裡。
「等時候到了我們自然會談到,」她說:「伊索貝跟你透露了多少?」
「沒有。」他說。
一九〇二年十月三十一日 紐約
「我們以前都是同一位導師的學生。」月子說。在接近全黑的環境裡,她一吸氣,菸頭的光芒更加明亮。「這恐怕只是暫時的遮蔽。」他們走至另一道簾幕時,她補充。她把簾幕往後拉開,空間頓時注滿來自中庭的耀亮光芒。她比比手勢要馬可走進雨裡,順手吸了口菸,他一面順服地穿越敞開簾幕,努力想理解她剛說過的話。
「還好。」馬可說,雖說摔疼了背部而且雙眼依然刺痛。他好奇地瞅著月子。他以前從沒跟軟骨特技|師好好說過話,她此時在眼前,簡直就跟他自己幾分鐘前還在別處這件事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什麼時候的事?」他們步向營火時,馬可問。
「那就做吧。」馬可說。
「我知道。」
馬可知道自己來不及把她推開,於是將她拉近自己,將臉龐埋在她的髮絲之中,強風將圓頂禮帽從他的頭上扯開。
「不,我想不算吧。」他說。她穿過迷陣般的隧道時,他一路相隨,往馬戲團越走越深。「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問。
孤身站在中庭的月子嘆了口hetubook.com.com氣。火焰繞過她而行,以漩渦狀旋繞不停,以不可思議的奪目光芒將她照亮。
賽莉雅穿越雨水往他們衝來的時候,他們沒人在看。
「妳一直忽略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她說:「妳用自己的內在撐起馬戲團。而他用火來當工具。妳的損失比較大,只是太過自私不肯承認。妳相信妳沒辦法適應那種苦痛活下去。那種苦痛是不能適應的,只能咬牙忍受。抱歉了。」
她伸出手,凝望拒絕碰觸她肌膚的雨水。
「真遺憾。」馬可說。
馬可把注意力轉向營火。火花照亮了落在上方的雨水,使得水滴像雪花一樣晶晶閃亮。
營火的捲曲籠子空盪盪立著,連一星點的悶燒灰燼也蕩然無存。雨水擊打金屬,發出劈啪啪的空洞迴響;當雨滴落至依然燙熱的鐵上,頓時嘶嘶蒸發。
馬可聽軟骨特技|師說話時,注意到她身子全是乾的。落到她身上的每滴雨水都立即蒸發,一碰觸到她就嘶嘶化為蒸氣飄散。
她把依然閃著亮芒的香菸從細管取下,在優雅的手指之間穩住。
「八十三年六個月又二十一天以前結束的,是櫻花盛開的一天。」
「這會終止這場競賽,對吧?」他問:「即使我被困在火裡沒喪失性命,也會結束這場競賽吧?」
時鐘滴答走向午夜,頂端的丑角雜耍人正忙著在閃爍星辰與移動棋子之間平衡十一顆球。
「妳在做什麼,月子?」她背後有聲音喚道。月子轉身的時候,馬可看到賽莉雅就站在中庭邊緣。雨水浸透她的月光禮服,整件變成了單調死板的灰,縱橫交錯的緞帶在她背後流動飛揚,拉出一道道黑、白與炭灰的線條,與她的髮絲在風中彼此繞纏糾結。
馬可的背部重重撞上地面,彷彿被人狠推一把,撞擊力與周圍揚起的黑塵雲霧害得他猛咳不止。
「回派對去吧,和_圖_書親愛的。」月子把銀製菸管塞入口袋。「妳不會想親眼目睹的。」
「謝謝,」月子說,臉上浮現平日燦爛笑容的幽影,「為了你,鮑恩小姐就是打算那麼做,為了讓你勝出。」
「你知道樹中巫師的故事嗎?」她問。
月子將她仍然灼亮的香菸彈入營火。
他拉自己起身時,細雨正綿綿飄落;等周遭的空氣清澈起來,眼前即是一排迷你樹木與星辰,銀色齒輪裝置與黑白棋子環繞四周。
她等候的時候,怔怔望著大鍋填滿雨水。
打從賽莉雅出現在中庭以來,馬可不曾移開放在她身上的目光,現在他卻別開了視線。
她繼續說,雨勢一面持續增強,淅瀝嘩啦重重灑落。
「我很厭倦把東西記進本子裡,所以開始把它們寫在身上,我不喜歡把手弄髒。」她說,指著他留有墨漬的指頭。「我很訝異他當初竟然會答應用開放的場地來舉行挑戰,他向來偏好隱密的地方,我猜他對事情的進展並不滿意。」
「去參加惡劣天候派對了,」月子解釋:「傳統上都在特技演員的帳棚裡舉行,因為那座帳棚最大。可是你不知道那件事吧,你其實不算是這幫人的成員吧?」
「勝過世上的一切。」馬可說。
馬可點點頭。
「我就知道你會懂。」月子說。燦白火焰的光芒透過雨水照亮了她的笑容。
接著,來得快的火焰去得也快,轉眼滅散無蹤。
「請便,」他對月子高喊,聲音壓過越來越嘈雜的狂雨,「下手吧!我寧可在她身邊熊熊燃燒,也不願意失去她活下去。」
「我是騙妳的,」月子說,在指間轉動香菸,「我原本以為要是妳對他懷有疑心,事情處理起來會比較容易。我給妳一年時間尋找方法,好讓馬戲團可以在沒有妳的狀態下持續運轉。妳卻遲遲找不到,我要介入了。」
月子衝著他微笑。她將雙手和_圖_書的掌心貼合,香菸的煙圈開始裊裊攀上她的指頭。
「我不願意讓任何人承受那種痛,就為了當贏家。日向會很愛這個的。」他們走到營火那裡時,她說,望著火焰在日漸增強的雨勢裡舞動。「她滿喜歡火的,我的元素向來是水,在以前。」
「她……她是怎麼辦到的?」馬可問。
「上次競賽妳贏了。」他說。
賽莉雅放聲尖叫,原本「不」這個字的單純喊聲經過急風的扭曲,產生驚人的放大效果。她語氣中的椎心痛苦,恍如錢德瑞許全套蒐藏品的刀刃同時出鞘,對著馬可千刀萬剮,但他還是把焦點放在軟骨特技|師身上。
馬可對那場在屋外與伊索貝的對話,幾乎不復記憶,儘管不過是幾分鐘以前的事。他回想起乍閃即逝的零碎片段。但是前後不連貫,無法清楚道來。
月子從外套再拉出一根菸,以慵懶熟稔的手勢將打火機彈開。
月子搖搖頭。
儘管落雨紛紛,火焰還是輕易點燃。
「月子,拜託,」賽莉雅說:「我需要多點時間。」
「多年以來,我的四周圍繞著你們兩人以帳棚為媒介、替對方打造出來的一封封情書,讓我頻頻想起自己當初與她在一起的情景,精采絕倫又糟糕透頂。我還沒準備要放棄,但你們卻讓它漸漸流失。」
接著痛楚開始。劇烈撕扯般的痛感,彷彿遭到五馬分屍。
「大家都到哪裡去了?」馬可問,將圓頂禮帽上的雨水甩開。
售票亭的條紋垂簾敞開,馬可透過霧氣,看見打火機的強烈閃光照亮了佇立於陰影裡的人影。
「Bonsoir(法語:晚安)。」他越走越近的時候,月子快活地說,一面將打火機塞回口袋,用長長的菸管穩住香菸。
當月子開口時,是對著兩人說話的。
「妳明明跟我說過,愛情變幻無常又稍縱即逝。」賽莉雅困惑地說。
「你會沒辦法再繼和圖書續,」月子說:「那才是重點。」
宣佈馬戲團由於天候惡劣而歇業的告示,在風中搖得鏗噹作響。雖說此時,雨勢只不過是厚重的水霧。
「過來這邊,至少避開冷風吧。」月子用空閒的那隻手示意,要他踏進掛著簾幕的隧道。「這張臉比另一張好看。」她說,透過水氣與煙霧端詳他的外表。「滿適合你的。」他一踏進去,她就任由簾幕落下,將兩人團團包圍在黑暗中,閃爍不定的幽暗光點遍佈各方,在眾多白點之中,她發光的菸頭是唯一的彩點。
月子若有所思地說:「我的對手叫日向,」她說:「她的皮膚聞起來像薑與鮮奶油。我也愛她勝於世上的一切。在那個櫻花盛開的日子,她引火自焚。她在點燃一根火柱之後,把它當流水般地踏了進去。」
「我還在努——」賽莉雅開口,可是月子打斷她。
馬可想起伊索貝提過賽莉雅跟別人,但不記得到底是誰。
「有很多種說法,」月子點點頭說:「習慣上,老故事經過講述與再三講述之後就會有所變動。說故事的每個人會陸續添進他或她自己的痕跡。故事的原始真相就會被埋藏於偏見與潤飾裡。源由的重要性變得不如故事本身。」
妝點帳棚的燈飾淨是漆黑,但中庭中央的營火亮晃晃燃燒著,輝光流散、一片白燦。落在周圍的細雨耀耀閃光。
她彎低身子對他恭敬地行個禮。
「那東西真不錯,」月子說,伴著他踏進中庭,「這點我倒要給你肯定一下。」
「梅林的故事嗎?」馬可問:「我曉得幾種版本。」
「我之前跟妳說過,」她說:「時機不是我控制得了的東西。」
頃刻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Wunschtraum時鐘旁邊。
「我只是苦撐過去。」月子更正。
「雖然這裡有幾棵樹可以發揮這個功能,」她說:「可是我想用這個可能更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