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
「他們有什麼毛病?」
「小酒館。」前者堅持。
「我好奇那傢伙身上別了多少徽章。」
車內默默無語了好一會兒。顯然接下來得由我主導話題。
「妳記不記得……」
這問題讓他愣住,思考了好一會兒。
很好,我想。先是碰面,然後是開車,然後是等等。下一步會是什麼?買菜、煮飯、吃飯、喝酒、接吻、愛撫、上床?我非常懷疑。不過,當我們,一個禿子和一個不修邊幅的女人並肩這樣坐著,我意識到一件早該注意到的事。我們兩人之中,薇若妮卡是心情比較緊張的那個。如果說我是因她而心情緊張,她卻明顯不是因為我而心情緊張。對她來說,我只是一種小小的和必然的惹人厭之物。但為什麼是「必然的」呢?
「買我們需要的東西。」他最後回答,說完便自顧點了點頭,然後又很有幫助地補充說:「必需品。」
「你們準備買什麼?」我用同樣嚴肅的口氣問他。
我只願這封信看在傑克老大眼中,不會像我眼中那樣虛情假意。然後我又寫了封電子郵件給岡內爾先生,請他為我就福特太太之事採取行動。我告訴他,在我近日與福特太太女兒打交道的過程中,發現她有些情緒不穩定,所以,我希望他用他的專業素養寫信給歐馬里太太,要求對方把日記的事情迅速解決。
他們說起話來都很大聲,就像剛放學的小孩。
「雜貨店。」圓胖女人說。
「對,妳說得沒錯。我該早點回家去。」
「親愛的傑克,」我寫道,「不知道你在薇若妮卡的事情上可否再幫我一個忙?恐怕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神祕兮兮。唉,難道我們就無法學會長大嗎?不管怎樣,我老朋友那部日記(即你母親在遺囑中留給我的那部)的事迄今仍未化冰。你有什麼進一步的建議嗎?我還有另一個小小的困惑。我和薇若妮卡幾星期前共進了一頓愉快的午餐。然後,有天下午,她邀我到北區地鐵線一個地點會面。看來她是想讓我看看一群接受『社區內照顧』的人士,但這麼做之後又莫名生起氣來。你可以給我些線索嗎?相信你真是一切順利。祝好,東尼.W。」
我敢說她不準備回答我任何問題。另外,我敢說她正在生氣——不只對我生氣,還是對她自己生氣。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就在我準備說話時,看見她對準一道減速丘全速駛去,完全沒有減速之意。我想到如果這時開口,可能會被震得咬上自己的舌尖,所以便等著,直到車子安全「跨欄」後才說:
這時,我又看見那幾個人出現在前頭,朝著我們走來。原來這就是薇若妮卡飆車的目的:以和_圖_書便可以再次來到他們前方。我們停車地點旁有家雜貨店和一家自助洗衣店,馬路對面有間小酒館。走在這一小群人最前頭的仍是那個滿身徽章的男人。我忽地想起他像誰了:滿臉堆笑站在遊戲市集入口,鼓勵路人購票入內參觀長鬚女人或雙頭貓熊的人,正式名稱是「招攬先生」。另外四人這時圍在那穿短褲的年輕人四周,由此看來,他跟他們是一夥的,應該是個看護之類。我聽到他這樣說:
我坐在車裡,繼續等待,後悔把那份免費報紙留在地鐵車廂裡。我納悶她為什麼不乾脆叫我自己把車開到這裡來。大概是因為我不知道這裡的停車限制規定吧?我想喝點什麼並尿個尿。我搖下車窗。這次薇若妮卡沒有反對。
她沒回答。又一道減速丘。接著,我們重新開回商店街,這時在我們與地鐵站之間只剩平坦的瀝青路面。
「你有什麼毛病?」
「所以星期五是小酒館之夜囉?」她沒回答。又一道減速丘。
她沒回答,我本就不應該驚訝。從我對她的認識與記憶,「汽車」從來不是她感興趣的話題。那也不是我感興趣的話題,但我知道她也沒興趣聽我說這個。
「對,我們真的一起去過敏斯特華茲。那天晚上看得見月亮。」
「他們是接受『社區內照顧』的嗎?」
「妳繼續這樣開車的話,輪胎很快就會報銷。」我說。
我往前望。一小群人沿著人行道,正往我坐的車子這側走來。我數了數,一共五個人。為首的是個男人,雖然天氣很熱,他仍穿著幾層厚粗花呢服裝,包括一件西裝背心和一頂軟獵帽。他的西裝和帽子都別滿金屬徽章(我猜有三、四十個),其中一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條懷錶的錶鍊掛在他背心的兩個口袋之間。他一臉喜孜孜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在馬戲團或遊藝市集負責某種事務的人。他後面跟著兩個男人,第一個蓄著黑色八字鬍,步態有點搖搖擺擺;另一個個頭小而畸形(一肩比另一肩高得多),走過一個前花園時停下腳步,往裡面啐了口口水。走在他們後面的是個身材高瘦、表情癡呆的男人,他和一個長得有點像印度人的圓胖女人手牽著手。
「你還是不懂,對吧?你從就來沒弄懂,也永遠不會懂!」
這回答雖然火氣十足,卻不像個相干的回答。所以我繼續
和圖書
追問:她沒回答。
我沒來得及把車門甩上,她便已把車開走。
唔,這當然是——正如艾卓安還在我們四人幫時喜歡說的——哲學上自明的。
如今我已清楚看見,她對我的態度始終一致——不只這幾個月來如此,許多年來一直都是如此。她認定我配不上她,比不上艾卓安,也一直相信自己的這些判斷是正確的。我現在意識到,她的這種態度是自明的——不管是不是哲學上自明。我最初不明白自己的動機,不明白我所做的事其實是想向她證明,她看錯我了。或者說,是想向她證明,她對我的最初印象是正確的(「最初」是指我們還在探索彼此心靈與身體時,是指她對我的一些藏書和唱片還表示嘉許時,是指她還夠喜歡我,並邀我到她家作客時)。我以為自己可以克服她對我的鄙夷,可以把悔恨淡化為罪惡感,然後獲得寬恕。我以為可以切掉一些記錄我人生歷程的磁帶,回到分岔路徑的起點,重新選擇我當初沒有選擇的路徑。我對自己說:你真是個蠢老頭。「沒有任何蠢才會比個蠢老頭更蠢」,這是我去世已久的母親生前愛說的話,每當在報上讀到某個老頭因為迷上一個妙齡女子,為了她臉上的傻笑、染出的金髮和緊實的胸部而拋棄婚姻時,她就會這麼說。但我不認為她會那樣說我,我自己也不認為我能用那陳腐的藉口來推託:我只是做了其他同年紀老頭會做的蠢事。不,我不是一般的蠢老頭,而是個更怪的蠢老頭,可憐兮兮地巴望著一種世上最不可能得到的感情。
「我們準備到雜貨店去。」他以嚴肅的口氣說。
我容許自己最後一次懷舊。我回想薇若妮卡跳舞時披頭散髮的樣子。我回想她對家人說「我送東尼回房間去」,然後在房門口低聲祝我做些不幹好事的好夢。我回想起她還沒回到樓下,我便已對著小水槽射了精。我回想起自己亮閃閃的手腕內側和捋到手肘的衣袖。
「星期五。」蓄八字鬍的男人把這三個字重複一遍。
「傑克就是傑克。」她回答說,沒望向我。
我當然會太早出門,所以,我在前一站下車,找了張長凳坐下,看了份免費報紙。然後重新上車,坐到下一站,讓一部電扶梯把我送到一個位於我不熟悉的倫敦地區的地鐵站大廳。就在我走出票口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和一種熟悉的站姿。她立即轉身往外走。我尾隨她走過一個公車站牌,來到一條橫街,看著她打開一輛汽車的車門。我坐上副駕駛座,轉頭望向她。她已在發動引擎。
岡內爾先生回信說會照我的吩咐行事。傑克老大則始終沒有回hetubook.com.com信。
她沒回答。可能是我問得太空泛了。
這時,我意識到薇若妮卡已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我正準備有樣學樣,她卻說:
「待著。」似乎把我當成一條狗。
當小酒館對雜貨店之辯還在進行中,他們其中有人注意到薇若妮卡的出現。那個徽章男脫下帽子,拿在心臟部位,向她伸長脖子鞠了個躬。身體歪一邊那個男人開始在原地跳上跳下。那個身材高瘦的男人鬆開圓胖女人的手。男看護面露微笑,向薇若妮卡伸出一隻手。片刻之後,她便被包圍在中間。只見那個圓胖女人伸手挽住薇若妮卡的手,而那個嚷著要去小酒館的男人把頭靠在她肩上。她看來毫不介意,還露出微笑。這還是這個下午我第一次看見她微笑。我設法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他們七嘴八舌。最後我看見薇若妮卡轉過身,又聽到她說:
之後,他伸長脖子向我鞠了個躬,轉過身,把別滿徽章的帽子戴回頭上。
「我在開車。」她說。
然而,正如我喜歡一說再說的,我這個人具有一些求生本能,或說自保的本能。而相信自己有這種本能,幾乎就跟真正擁有這種本能一樣棒,因為兩者都會驅使你採取同樣方式做事。所以,過了一陣子,我重整旗鼓。我知道自己必須回到原來的生活,意即回到我還沒有被愚蠢的、老糊塗的幻想攫住的時候。我必須料理好自己的事務,而我的事務不只是收拾房子和管理醫院裡的書籍。對,我是指必須專心去把屬於我的東西討回來。
坐地鐵回家的路上我什麼都沒想,只是感覺自己的感覺。我甚至沒去思考自己有哪些感覺。直到當天傍晚,我才開始把整件事細細琢磨一遍。
她沒回答。
「所以?」
「為什麼那個癡呆的傢伙叫你瑪莉?」
「雜貨店。」身體歪一邊的男人說,說完向一排灌木樹籬輕輕吐了口口水。
「很快。」
當時我在想:瑪格麗特一直是個好駕駛。她不只重視安全,還會以正確方式對待車子。駕訓班的老師教過我,每次換檔時都應該輕柔地對待離合器和排檔桿,務求讓乘客的頭部不會在脊柱上移動超過一公分。這番話讓我印象深刻,以致以後坐別人的車時,常會注意對方有沒有做到這點。但如果我跟薇若妮卡一起生活,大概每一、兩星期就需要光顧一次整脊師。
薇若妮卡突然鬆開離合器,讓我的後腦勺猛撞在頭枕上。她高速開過一或兩條街,讓車子從一道道減速丘上顛過,像在進行馬術跳欄表演。不管她有換檔或沒換檔,情況都一應嚇人。這樣持續了大約四分鐘,她把車子急駛進一個停車位:因為停得相當急,以致車子左前輪先是稍微剷上人行道邊緣才再落下。和_圖_書
「看。」
我知道,我之所以會落得蠢兮兮並受到羞辱,主要是因為(正如我前幾天提過的)「人的心總會永恆保持盼望」導致。更之前則是因為期望可以「克服別人的鄙夷」導致。我一般並不認為自己是個虛榮的人,但這一次,我顯然比自己所知的更受虛榮心左右。整件事一開始只是為了討回一件別人遺贈給我的物件,後來卻變形為一件關係更重大的事情:關係到我整個人生、關係到時間與記憶、關係到欲望。我內心深處以為我能回到起點,把事情扭轉過來。我以為可以讓血液往回逆流。我虛榮地以為可以讓薇若妮卡再次喜歡我,以為這樣做對我非常重要。讀到她在電子郵件上說「你想讓一件事有始有終嗎」這句話時,我完全沒看出它的挖苦意味,反而把它當作一個邀請,就像說「來吧!」
但她已經在入檔,另一隻手作出揮手動作。我注意到她正不斷冒汗。對,那是個熱天,但還不至於讓人流那麼多汗。
「滾。」她說,眼睛瞪著正前方。
她沒回答。又一道減速丘。
「傑克老大可好?」我假裝心情愉快地問她。這次她可無法用「我在開車」推記。
「不行,肯恩,今天不去小酒館。星期五才是小酒館之夜。」
「妳記得嗎?」她搖搖頭。「真的不記得?我們一票人去了敏斯特華茲,那天晚上看得見……」
「這區真的很有意思。」我說,心想若是能惹惱她,說不定會有點收穫——不管什麼樣的收穫。畢竟,我對付保險公司那招曾經對她管用過。
「好吧。」既然她想我閉嘴,我就閉嘴。畢竟,這次遠征是她領隊。我打量窗外。一些便利商店,一些廉價旅館,一家投注站,一些人站在自動提款機前排隊,一些衣服接縫處露出一點點肉的女人。一大堆垃圾,一個在鬼叫的瘋子,一個帶著三個癡肥小孩的癡肥媽媽,各色人種的臉孔。這是一條可以滿足各種需要的商店街,是一幅典型的倫敦景象。
當他們幾個走到很接近彼此時,那個蓄八字鬍的男人說:「小酒館。」
「他們住在一起嗎?」
「這年頭到處都能看到胖子。還是癡肥的那種。這跟我們年輕時大不相同,對不對?我不記得布里斯托有任何大胖子。」
「不,不行小酒館。」那個滿身徽章的男人回答。
m.hetubook.com.com「他們都很高興看到妳。」
「妳根本沒給我多少線索嘛。」
「等等。」她打斷我的話。
那時仍然是炎熱的下午。我搖下車窗。她瞥了我一眼,皺起眉頭。我把車窗重新搖上。呃噢,我對自己說。
我點點頭,解開安全帶,慢慢下了車。我扶住打開的車門多站了一會兒,目的是想惹惱她最後一次。
「真巧,我開的也是『福斯馬球』。」
幾分鐘後,我們來到一個較高級的街區,座落著一些帶有前花園的獨棟房子,背後是山丘。薇若妮卡熄火停車。我心想:好吧,這是妳的遊戲,我會遵守規則——不管是什麼樣的規則。但我心裡的另一個聲音卻說:媽的,我可不會因為妳回到「晃橋」的心理狀態而百般遷就妳。
「我想起我們一起到塞文河觀潮的事。」
「有哪部茨威格的書妳認為特別值得推薦嗎?」
「那個年輕人是他們一夥的嗎?」
接下來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孤單的一星期。看來已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期盼。我孤單一人,有兩個聲音在我腦中清晰地說話:瑪格麗特:「東尼,你終於做自己了。」薇若妮卡:「你還是不懂……你從來就沒弄懂,也永遠不會懂!」我知道若是打電話給瑪格麗特,她一定會洋洋得意,也知道她一定樂於與我共進午餐,以一如往常的方式互動。但這只會讓我更覺孤單。這句話是哪個糊塗蟲說過的:我們活得愈久,就愈不了解自己?
「看來是個很親切的傢伙。」我評論說。
那個身體歪一邊的男人又原地跳了幾下,那個高瘦男人露出大大的傻笑,喊道:「拜拜,瑪莉!」他們尾隨她走向車子,但一看到我坐在副駕駛座便馬上停住。其中四個人開始站在原地劇烈揮手說再見,只有那個徽章男大膽走近我。他的帽子仍舊拿在心臟位置,一手伸進車窗,和我握了握。
「不管怎樣,前幾天能和妳一起共進午餐還是很愉快。」
「很快。」其中兩、三個人學她說。
最後,我終於不放心,幫自己扣上安全帶。停車時,薇若妮卡以時速二十哩將兩個左車輪都剷上人行道邊緣,然後猛踩煞車。
她沒回答。又一道減速丘。
我盡可能仔細打量他們,因為這是我收到的吩咐。這五個人的年紀一定都介於三十到五十歲之間,但又有種定型的、超乎年齡之外的特質。另外,他們顯然是很靦腆的人,這點在最後那對男女的牽手方式上表現得最是突出:他們牽手不像出於濃情蜜意,更像是為了抵抗世界。他們打我身旁幾呎外走過,沒瞧車子一眼。後方幾碼外還有一個穿短褲和開領襯衫的年輕人,我說不準他是他們的看護人,又或者與他們並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