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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以後

作者:露易絲.康德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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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第一部

……現在我六歲,
該有的聰明都有了,
所以我以為我會永遠六歲大。
米恩
A.A. Milne

第一章

吧檯上的酒瓶空了,也許這瓶酒「曾經」是為了某個其他的場合貯藏的。可憐的奧利佛!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從哪個時候開始,跟著——甚至是鼓勵——我的朋友一起嘲笑我的丈夫。嘲笑他不得被冒犯,或者更糟的是,無權冒犯他。我告訴自己,珍和瑪麗兒其實是我的姊妹,她們不僅言行謹憤且待我忠誠,我們那些評論與我們對托比或巴布所做的評論沒什麼兩樣。不過這些評論的確不一樣。巴布太複雜了,不那麼容易打發,他沒耐性,會突然大發脾氣;然而他情感豐沛,會吸引每個人展現自己的熱力,例如:放風箏、喝遵循古法釀製的麥酒、重新倡導經典學習。最後一項更激起他強烈的急迫感,有一天,他出現在孩子們的學校,試圖說服老師讓他帶孩子們去看艾爾金大理石雕,他要每一個孩子都去,而且立刻就去!沒錯,我們會對巴布失望,但是從來沒想到要嘲笑他。
黛西是另外一種不同的合成物,有珍的心形臉和信賴別人的清澈眼神,加上巴布較鮮明的輪廓。只有艾瑪的模樣是父母一方的完美縮小版,不過我從自己同年紀的照片中了解到,我迷人的地方甚至不及艾瑪的一半。艾瑪有藍色的大眼睛,虹膜像朦朧的花冠,顴骨已經高到令陌生人側目,頭髮呈現沒有一家美容院能夠在成人頭上複製的奶黃金色。大家都說,她將來會是個大美人。我會說,很難講,小心翼翼地掩藏住心中的驕傲。無論如何,她們都已經是美女了,不只眼前這三個,還包括每一個今天在這裡玩的手舞足蹈的小淘氣。
顯然不行。
我在冰箱內找到一瓶開過的白酒,替他倒了一杯。「她過了很棒的一天,她愛死了滿六歲。」
「那麼吃個晚飯吧!」我說:「明天晚上,不然喝一杯也好,找一段你們兩個自己的時間,不要在你們的公寓裡。妳需要的就是這個。」
我也過去坐了幾分鐘,因為我知道媽喜歡我們兩個都在場,各在艾瑪的一側,就像媽曾經有老公和孩子護衛她一樣。媽童年的大部分時間,一直有爸媽隨侍在側,所以她樂於三人行。
珍明白這點,她謹慎地朝門口看了一眼,接著答道:「他有時候讓我很生氣,不過他是黛西的爸爸。」
「當然在工作。有幾個日本客戶來了。他從來沒有碰過這樣的大好機會。」
在廚房裡,瑪麗兒問我:「奧利佛哪裡去了?說正經的。」
瑪麗兒輕輕地拿穩手中的酒杯。「妳精疲力盡了,寶貝。要不要這個週末瑞秋跟我照顧黛西,和-圖-書你們倆一起出門過一夜?」
珍搖搖頭。「我們現在很不好,沒辦法一起出外過夜。總之,我其實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整個週末都一個人跟他在一起。」
相對而言,托比原本是我的朋友,然後他或我認識了瑪麗兒。所以,即使他可能很適合,卻不可能成為我心目中丈夫的第二人選。熟識他老婆的人從來不會認為托比是缺乏深度的丈夫。不過,奧利佛卻是老婆朋友心目中缺乏深度的老公。這樣說他並不算不公平,那就是他選擇呈現給另外兩對夫妻看到的模樣。而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刻薄到變成一種刻板模式,是個不折不扣大口喝酒、穿雙排鈕釦上衣的銀行家。別人不必把話說出來,我就知道別人怎麼想:他是那種夠討人喜歡的人,因為這點,你無法挑他的毛病。只是談到實際面,例如,性|愛或排泄物或把垃圾拿出門,或者另一個稀鬆平常的例子,如督導孩子玩「傳遞包裹」遊戲,你就無法想像他的表現。當然,我了解得更透徹,或者說,至少我曾經很透徹地了解到。情況就是這樣,就像他重新出現在廚房門口一觸即發的危險怒氣,在我倆之間游移變換,而那也正是我一直努力避免的情況。
凱特、黛西、艾瑪,三人形影不離,就像我們期望的那樣。凱特在中間,頭靠在黛西肩上。我心想(我經常這麼想),凱特的臉是她爸媽呈橫向交錯的綜合體,就像小朋友玩的畫畫遊戲,先畫出身體的某部分,然後把紙往下摺,傳遞給下一位小朋友,直到最後現出整個不協調的人形。那頭像刷子一樣茂密的棕髮是托比的——往下摺——淡褐色的大眼睛和纖細的鼻子是瑪麗兒的——往下摺——堅毅的嘴和下巴是托比的——往下摺——修長的脖子和纖細的鎖骨是瑪麗兒的。
他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納悶這樣的想法哪裡不對勁,我媽「曾經」這麼的好啊!然後我明白他是被我友善的態度搞糊塗了:他期待的是一頓咒罵,按理來說,我現在應該讓他聽到一頓咒罵:我感到一股純粹的罪惡,接著是不公平的感受,因為我的所作所為只是努力當個理性的妻子,然而卻被人聯想到咒罵。
「聽我說!我很抱歉沒辦法回來,因為——」
「我只是很厭惡這一切,」她哼地一聲打斷我的話:「厭惡這一切!」她看向我身後光亮的櫥櫃以及廚房高處的窗戶。「我不知道,我們好像一直費盡心思地努力著,卻從來沒有從中找到任何答案。」
經過他身邊時,我必須提醒自己去觸碰他。我將一手輕輕擺在他的小腹上,一側的肩膀靠著他。而他不得不提醒自hetubook.com.com己要回應這個姿勢,所以他點頭、朝我的方向動動嘴唇,送出一絲飛吻。做完那件事,我們又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
「誰不愛啊?她完全不擔心自己的下一筆稅單,不是嗎?」他動作迅速,默默地吞掉了半杯白酒。「妳媽是不是回家了?」
我大笑,自得其樂,不過珍的話還沒說完。「我認為感情出軌就是……我不知道……不可原諒。如果不再想要對方,為什麼不分手算了?」
即使凱特的弟弟傑克在場,我們還是叫她們「小女生」。三個小女生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派對服裝一團團壓在身子下方,腳往外伸,白皙的大腿襯著骯髒的腳底。像初次登臺的小鬼在破曉時分終於平靜下來。她們周遭散落著成串的緞帶和飾帶、有蛋糕屑的盤子和皺巴巴的餐巾。不過所有眼睛都盯著螢幕看,全都同樣的癡迷。是迪士尼的《睡美人》,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
「哦,」露比.薛伍的媽媽萊絲莉說:「如果妳問我的話,那可是離婚的理由喔!」察覺到小露比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孩子,讓我鬆了一口氣。
「巴比吧?妳是說切掉她老公老二的那個女人?」瑪麗兒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想,專門幫人修剪腳趾甲的妳,手裡的確有好幾把修剪刀。是不是巴布讓妳把工具擺在他的車子裡了?我想,現在就開始這樣做可能是明智之舉!先謝謝妳喔,我可不想被人家叫到法院去當品德證人。」
倫敦,一九九四年六月
「嗯,我想妳非常善解人意,」珍說。她停頓了一下,先瞥了一眼敞開的門,接著小聲說:「尤其是發生了跟夏綠蒂有關的那件公事以後。」
不,他就在城裡的辦公室。
「她怎麼了?」我努力擠出得體的笑容。「睡得熟到被判出局了還爬不起來。」
「妳認為妳跟巴布會結婚嗎?」她用她那種理性的語氣問珍,那是多年來跟國民醫療保健病患相處所磨練出來的。當然,她這話有一半意謂著:珍認為她跟巴布會分手嗎?
瑪麗兒看看珍,然後看看我,接著微微一笑「真不知道那樣的情況會持續多久。」
現在,艾瑪掙脫我的懷抱,朝我媽走去。「過來跟我們一起看電影,外婆。」媽握住艾瑪伸出的小手:「好吧!寶貝。」
「那他不能離開嗎?兩、三個小時都不行嗎?」
我壓抑住心中的憤怒,氣他拿運動當譬喻,那是他最愛的溝通方式。停止這樣的想法,我對自己說,這是妳老公吔,他有他的怪癖,妳有妳的怪癖。請牢記這一點!難道他也把對我的憤怒隱藏起來嗎?難道他希望這場慶生會不必是仙女和公主以及愛心和閃爍的光彩嗎?難道他懷疑我創造這片粉和圖書紅和紫色的領地是專門用來排斥他的嗎?然後我想,他是否像這樣想過?站在我的立場體會我的感覺,就像現在的我站在他的立場體會他一樣,然而,他很可能並不這麼想,那我還要繼續自尋煩惱嗎?
珍的雙眼發出怒火。「天哪!如果我逮到巴布跟別人在一起,我會和美國的那個女人一樣。那個女人叫什麼來著?拉比嗎?」
我轉身隨著瑪麗兒走進廚房,已在那兒的珍將少量走味的香檳倒入污跡斑斑的酒杯裡。「別倒那個了,我去弄些好東西來喝。」
艾瑪六歲生日派對當天,媽媽們來接參加派對的小朋友回家時,都問我奧利佛到哪裡去了。這問話頗有一語雙關的味道,一來,畢竟這天是星期五下午,算週末,二來,大家都知道做爸爸的會替自己的孩子辦生日派對。
奧利佛在晚上十點回到家,艾瑪睡著了,而我已呈現半睡眠狀態。雖然他嘴上說晚回來是因為路上塞車,但是眼睛裡卻呈現出電腦螢幕閃燦不定的圖形。他那曾經相當好看的骨架已經被一團肉包住了,再加上他原本淺色的毛髮最近似乎褪成了灰色,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他很容易被當作比實際年齡老十歲的男人,就是那種上了年紀,被銀行宣布破產的都市男子。我把洗碗機內的碗盤全拿出來了,同時聽見他輕聲走上樓梯——他總是把「安靜」以非常有戲劇效果的方式表現出來,活像自己是家裡的一名竊賊。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你會說這是沒經驗,因為只要照顧過孩子睡覺的父母親都知道,開過像今天這樣的生日派對,即使是協和式超音速噴射客機起飛,孩子還是會呼呼大睡的。
「天哪!他實在是很會推託吔!不是嗎?」
「喔,我過了好可怕的一天。」他邊說邊嘆了一口氣,就像我預期的那樣,是英雄式的長嘆。我把這樣的嘆息稱作他的「奧狄修斯嘆息」,就是奧狄修斯回到家時發出的嘆息聲,當時的奧狄修斯是戰士,是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需要好食物和一張床,這樣的嘆息不該是出現在老婆心想「你他媽的以為你去了哪裡啊?」的夜晚。
「謝謝妳們,這樣很好。」珍從工作檯上抓起一張粉紅色的派對餐巾,擦拭眼睛和鼻子。「天哪!我在做什麼?我不要黛西看見我這個樣子。」
話中有不少帶著懷疑的強調字眼,等待回應。
我經過一片紫色汽球,然後是未拆封的禮物堆成的斜塔,右腳踝拖了一條銀線,接著走進奧利佛設在地下室的酒窖(這裡的溫度和和_圖_書濕度都由門邊一具難懂的裝置所控制),隨手拿了現成的好酒,接著回到樓上,在幼兒搆不到的碗櫥高處找到幾只樸素的水晶杯。
珍笑了起來:「嘿!這是不是奧利佛藏在地下室給艾瑪二十一歲喝的東西?」珍裝出可笑又浮誇的男中音,瑪麗兒和我咯咯地笑了起來。只有忙著將碗盤放進洗碗機的我媽仍舊保持沉默,我看了她一眼,希望傳達這類談話純屬好玩,只是開個小玩笑,跟感情不忠絕對無關。
「哎呀!壽星自己來了!」艾瑪過來擁抱了一下,她的頭緊挨著我的肋骨,挨到我蹲下來用雙臂環抱著她,把鼻子埋在她那秀美動人的頭髮裡,聞著她那介於檸檬和太妃糖之間的香氣。我心中納悶(我經常這樣想),什麼時候,這些擁抱會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生氣和要求在她臥房內看電視等等,還有永遠更大筆的治裝費。
我一直很開心見到她們倆那樣親密,也感恩自己和媽的關係因此而受益。現在回想起幾年前爸去世那時候,感覺很奇特,當時媽和我幾乎不講話,幾乎放棄了對方。(至少,我幾乎放棄了媽。如今,我有了艾瑪,我了解媽媽永遠不會有放棄我的想法。)那一直是個僵局,如果有人得以打破兩個成人之間的僵局,那人就是孩子。
靜默了片刻,瑪麗兒看了我一眼,她咬住嘴唇,顯然正在思考某樣跟人的特質有關的東西。我明白那可能是什麼,也知道可以仰賴她替我改變話題。在我們遇到珍以前,已經認識彼此好幾年了,因此有些事——尤其是某一件事——我只跟她說。夏綠蒂則是我們三個人可以共同討論的話題,那樣的感覺恰到好處,可是不包括接下來的事。
「他不在家嗎?喔,多可惜啊!」
「沒錯,天哪!這很蠢,可是這就是他有時候看待我的方式。他臉上的表情是輕蔑,他似乎覺得我比以前更容易生氣,可是我的做法並沒有不一樣,我知道我沒有。」
「珍!嘿,寶貝,怎麼了?」突然間,瑪麗兒伸出一手環抱珍,令我非常詫異的是珍早已哭了起來。我起身向前將廚房門關上,然後走到珍的另一側。她憤怒地拔著自己的頭髮,眨著眼,大顆大顆的淚滑落雙頰。
「嗯嗯,這酒真是好。」瑪麗兒邊說邊坐到廚房的一張凳子上。
是啊!
是的,樂於三人行,但是,也要留意三人行的風險。
「媽咪,我們渴了,我們要喝果汁……」
「沒有關係!」我說,同時注意到他的「因為」和我的「沒有」恰好同步,是他突然住口不說?還是我擦嘴?那是我們談話的對應形式,熟練到不可能察覺出來,這是夫妻間的自動導航溝通裝置:實際而有感受能力的人和圖書其實可以避開。我想到幾個小時以前在這間廚房內哭泣的珍,不論她跟巴布之間有什麼麻煩,我都無法想像他們用像這樣的方式對談。我放下手裡那張擦拭杯子用的抹布。「我要去洗澡,快累死了。」
「那麼,他一定是工作去了?因為出差走不開囉?」
妳們兩個是我的一切……她沒有把這話大聲說出來,不過我知道她心裡是這麼想。
「妳真的不想加入我們嗎?艾莉莎?」珍問媽,她不喜歡忽略任何人。我稍早曾聽見珍問我媽,在希臘小孩的生日派對是怎麼個慶祝法,我還因此得提醒自己,媽媽像艾瑪這麼大的時候,還住在她的家鄉聖托里尼。珍的確期待參加盛宴和摔盤子以及轉大圈圈跳舞的細節,可是媽媽並不喜歡提及她的家鄉(除非警告我們她的家鄉被詛咒了),所以,體貼又有愛心的珍不得不放棄嘗試。
「瑞秋,過來喝一杯吧!」瑪麗兒從客廳門口喊道。我猜她已經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等待適當的時機踏進來拯救我。「小女生都倒了,妳看!」
「是啊!她幫了好大的忙,什麼都做,幾乎忙到最後一刻,包辦了所有的清潔工作。明天我得送些花過去道謝。」
六歲了,她還是我的小女孩嗎?或者她現在是個大女孩了?是她替歷史上的今天建立了里程碑。從她會說話開始,就一直說「等我六歲的時候……」或者「我想變成六歲,」或者「六是最好的數字。」並不是她以為人生從六歲開始,就像比較大的女孩可能認為人生從十六歲開始那樣,她還沒有那樣想過。應該說她認為六歲是一個可以達成的目標。女孩子喜愛背誦的英國作家米恩的詩句就把這件事詮釋得很完美。
「是啊!」我說:「妳當然——」
我看了一眼關上的門。「別擔心,她們什麼都聽不到,更何況她們正忙著迷那個英俊的王子。」
那件「公事」。就某一點看來,很可笑,把感情出軌說成「公事」,尤其在奧利佛的例子裡,對他來說,這必定是一件罕見的「非」公事插曲。夏綠蒂當時是剛畢業的培訓人員,是公司亟欲栽培、延攬的新成員。而我記得自己當時如何向瑪麗兒及珍泣訴跟她有關的一切,我需要她們倆提供的每一丁點安慰。不過其實我在哭泣當頭,就已經決定要原諒奧利佛了。
我聳聳肩。「又不是世界末日。」
瑪麗兒點點頭。「是啊!如果很生氣是分手的理由,那世界上就沒有夫妻了。」那是典型的瑪麗兒式評論。她肯定自己和托比的婚姻,連帶對其他不那麼模範的夫妻就有了這樣的容忍度:感情出軌、衝突,這些她所謂的「迷你型反抗」,沒有一項是不能克服的。不完美不僅要被原諒,還要被忘掉。就我個人而言,問題就在於記得太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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