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Donmemeslik
土耳其人在十七世紀替聖托里尼取的名字,
意思是:「我們永遠不會回來。」
第五章
她又停頓了一下,我見她將思緒倒回十秒鐘前。「留下來跟我在一起,這地方還不太糟。不然我們找時間到以前跟祖母去過的那間小屋度假……」
我木然地點點頭,趕走賽門的臉,趕走他從我記憶裡發出的聲音。
「是的。」
他把車停在離境停車區,我們再度四目交會。「好好照顧自己喔!我自己做不來這樣的事,我會非常想念孩子。」
「瑪麗兒和珍呢?她們知道妳要做什麼嗎?」
他立刻遲疑了,而我聽見我的聲音填滿了那個空間,平板而冷漠,彷彿那聲音不屬於我似的:「因為什麼?奧利佛?」
此時此刻我才發現,那樣的假裝遊戲多麼可憐。例如,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肉體的痛苦,然而一開始支配一切的就是這個。那感覺好像某個不潔的靈體試圖通過我的上半身,然後卡住了,阻塞了我的氣管,把我的器官都翻了起來。同時,我的下半身因為分娩收縮而疼痛,在這樣的疼痛中,我早知道嬰兒已經因為臍帶繞頸被絞死了。
我不理會他提出的問題。「我們可以在伊林停一下嗎?只要給我幾分鐘時間。」
埋葬女兒兩星期後,我踏上屋內陽光充足的中間樓層,走進書房,她死後奧利佛曾經在那裡坐上很久很久的時間。然後我跟奧利佛說,我要離開。「妳要去哪裡?」
「先把錢準備好。」
她們來的時候,會把凱特和黛西留在家裡。
「我知道妳會在家。不管怎樣,我會等妳,別擔心。我不會不告而別。」
我知道她待在她這間位於綠地附近的小房子裡很安全,在這裡,鄰居是她三十年的老朋友,在這裡,她不會發生什麼事,這些房子很安全。
我把茶喝了。我已經習慣不品嚐,不注意茶的溫度。我坐的沙發位於客廳前區的窗戶下方,隔著一片窗玻璃便是那輛等候的計程車,透過蕾絲窗簾,我可以看見司機將車窗搖下,不時抬頭盯著他的里程表,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前陣子奧利佛才跟我說,一股厭惡揮霍浪費的風氣剛剛興起(大家都知道hetubook•com.com,此時不再是八〇年代了),但我幾乎無法相信這樣的風氣已經擴散到倫敦的計程車司機。不對,是我的痛苦不知怎麼地得罪了這個人,或者,他有他自己的痛苦。事後,他會跟他的妻子抱怨,今天糟透了,惡夢一場。
是「探望」那兩個字使她終於用力地哭了出來。我準備去很久,久到足以接見訪客,而且還不只一次!我啜泣著,把一手放在她手上,但是她立刻把手抽了回去,然後雙腿併攏坐著,雙手緊貼在膝蓋上,好像被上了手銬似的,我看著她的側臉。她的頭髮灰了,眼睛矇矓,充滿淚水。她看起來那麼脆弱,搖搖欲墜,像英國畫家霍克尼(David Hockney)作品裡的老婦人,我記得是霍克尼的母親。不過那是一幅有兩個人物的畫作,有另一人平衡那樣的脆弱,是父親,一個仍有照顧管教子女權利的父親,可以共同感受孩子的渴望。而媽是獨自一個人。
我考慮撒謊,可是想像力無法發揮。「不曉得,還不知道,可是我已經寫信給她們了——」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她震驚地問道。
「還不確定,」我撒謊,不自覺地找話安慰他。「就是找個地方……找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聖托里尼,我聽過,在義大利,對不對?」
「換個環境,是啊!當然……」他點點頭,閉上眼睛好一會兒。他的肌膚鬆弛了,臉頰上有陰影,健美的體形包裹在我認不得又無造型的深灰色服裝裡。「妳什麼時候會回來?」
車行到M四〇公路上的某個路段時,計程車司機記起了他的禮貌,於是從後照鏡裡搜尋我的眼睛。「要去哪個好地方?對吧?」
我望向別處。
「我該走了。計程車……」我準備開口提到計程車還在跳表計費,媽突然激烈地哭了起來。「妳已經失去了妳的女兒了,瑞秋!請不要讓我失去我的女兒。拜託!我求妳。」她整個人更往前傾,因為突然這樣情緖爆發,顯得心煩意亂,即使這些
https://www.hetubook.com.com誇大的舉動,我的心卻用握得越來越緊的拳頭回應。有一會兒,視線模糊了,但我的嘴巴似乎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對,這令我鬆了一口氣。「噢!媽!妳沒有失去我。我答應妳,不是永遠那樣。只要可以,我會讓妳知道我的住址。而且只要妳改變心意,妳隨時可以來探望我。」
他講完一句話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而我知道別再磨蹭著等這句話的後半段。不過,我沒有光明正大地戳上最後的一刀,我還是無法結束八年的婚姻。
等我再看錶時,才發現這是我第一個完全清醒活著卻沒有哭泣的一小時。
「喔!」他緩緩睜開眼睛從他身後高聳的窗戶望出去,我們的花園在太陽光底下發亮,幾乎是跳躍移動著。他瞇起從這樣的距離看過去黯淡無光的雙眼,回望著我,彷彿是他面對著刺眼的陽光。
「無關緊要了,我不是要……」
我試圖微笑,回報他的努力。「聖托里尼。」
「不對,在希臘。」
「如果我今天早上不在家,恐怕就見不到妳了,對吧?」她對著她面前的空間說話。
門外響起了計程車司機啟動引擎的聲音,我站起來,屈身親吻媽的頭頂。「抱歉,我得走了。」
「寫信給她們?」媽哭了起來,同時轉過身來,重新帶著責難的眼神。「她們是妳的朋友,瑞秋,她們想陪妳,跟妳說話,幫助妳!」
「這些是悲傷陣痛。」醫生說,他給了鎮靜劑和悲哀的微笑,同時補上一句:「其實什麼都幫 不上忙。我很遺憾。還沒有找到方法,都無效。」他的眼睛是唯一我可以忍受與其目光交會超過一秒鐘的眼睛,因為他的眼睛至少可以承受我眼神表露的一些訊息。其他人的眼睛,包括奧利佛的,我母親的,我朋友的,都只反映出那份恐懼,把那份恐懼又送回來給我,因此我學會了迴避。
「祝妳好運,希望妳天天愉快。」
「我要離開了,」我說:「旅行袋在計程車裡。」
「是不是因為……?」
「我不想去我認識的任何
和圖書地方,不想有人陪著去……我沒辦法解釋,我很抱歉。」第一次,我注意到那間客廳裡到處是花,大部分的花已過了最新鮮的時刻,花瓣邊緣皺曲,水線下的莖呈灰色。我童年時新買的花瓶,原已束之高閣許久,眼下顯然被召回來裝盛過多的花朵。用花來撫慰她的悲傷,其實很瘋狂,看著一朵花死去,怎麼可能起安慰作用?別人送給我的悼念物品,我全轉送給芬奇里路上的收容所,只留下凱特和黛西一起送的那籃香豌豆?
「媽,他一直都是單獨一個。」」
我無助地搖搖頭。我現在無法考慮瑪麗兒和珍,而且當然不可能開始向媽解釋她們是我必須離開的一部分原因。
「當然。」
「妳知道我可能永遠不會回那裡吧?」媽這麼說,雖然她的聲音裡已經聽不見那份創傷,但是創傷仍舊留在她的眼睛裡,我趕緊移開視線。我知道她真希望好多年以前,她從來不曾讓我知道那個地方,那麼即使境遇如此,我也不可能被她認為最可怕的那個地方所吸引。
我嚥了嚥口水。「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會部會回來。」
我坐進後座,動也不動,除非計程車的動力使得座位裡的我向左或向右傾斜。我發現,運動的狀態對我有所幫助;乘著潮水般的律動延緩了無可避免的壓迫感。並不是徹底的緩解,但至少暫停了。
當然,艾瑪去世後,我們見過面,她們經常來探望我,她們兩個(她們兩個那個詞順理成章地換掉了前六年的我們三個。當然,不可避免,但是這樣下定義好殘忍)。很難回想起每次談話我都說了些什麼,不過我卻清清楚楚的記得每一個朝我這邊送來的閃爍眼神、每一句關愛的話語,都因為事情從她們身邊擦身而過,所以那份驚駭更為真實。感謝老天,她們看著我的時候,想的就是這個。感謝老天,不是……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那裡很適合,我想不到還有其他地方能給我那樣的感覺。」
胸口氣息混亂的我,往前跨了一步。他的上半身朝我這方向稍微使勁,可是他找hetubook.com.com不到力量站起來。趁自己尚未改變心意前,我轉身下樓。先前,我在門廳內放了一個皮製旅行袋、一只帽盒和一堆信,此時的我將它們拎起來,然後打開前門,順著朝瑞士小屋區的那條街走去,沿途不只一次轉頭再看那棟房子最後一眼、那條街道、那些曾經屬於我女兒和我的樹木。我不只一次想知道,奧利佛是否會戰勝那樣的渾身無力過來追我。我把那些信投寄在咖啡廳旁的郵筒,然後在街道的路緣石上等計程車。一輛計程車大剌剌地開過來,有隻彎曲的右手臂從搖下的車窗內伸出,我用我那陌生的空洞聲音對那隻手肘說:「希斯羅機場。」然後聽見駕駛人的回應在我兩隻陌生的空洞耳朵周遭回響:「小姐,妳知道那樣的車程至少要四十英鎊嗎?」
「妳的工作呢?妳辭職了嗎?」
……像爸去世以後那段時間。我在腦子裡替媽講完她要說的話。我沒把接下來想到的講出來,那就是:如果我照她的吩咐做,留下來跟她在一起,我們永遠過不了這一關,我們會在彼此每一個清醒的時刻裡看到艾瑪的臉,彼此玩起「要是……就好了」的遊戲,直到傷痕累累。
她雙眼向下看,吸了好大一口氣,那個模樣彷彿支撐著自己面對身體的損傷,當她開口時,責難的語調卻無法抹除。「我知道妳要去哪裡。」
我在三十二歲的時候失去唯一的孩子,那時的她六歲,這情形跟我想像的並不一樣。我當然「曾經」想像過這樣的事。所有為人父母者都想像過,他們迫害自己,因為想到那樣的失落是公認最殘酷的事情,他們淚流不止,因為想到後半輩子都將生活在地獄裡。他們這麼做,為的是享受那 份相對的滿足感:知道他們的小東西在那裡,坐在她的豆袋椅上看卡通,待在屋子裡很安全。然後他們彎腰親吻孩子的頭頂,誓言永遠不把她視為理所當然,或者不讓成人的艱苦毒害這個特別而重要的最愛。
我媽早料到這場告別,她打開前門,領我進門坐在沙發上,這時的她已經瀕臨歇斯和-圖-書底里的邊緣她選了旁邊最靠近門的位子,坐在椅子內的身子往前傾,彷彿看守著,怕我飛掉。
「希臘,是的,沒錯,我比較喜歡西班牙。」他講述了他最近一次的度假,去西班牙的福提文土拉(Fuerteventura),在那裡,他發現了自己熱愛衝浪。他說話時,我訝異地發現居然有顆心沒有被我的痛苦所感染。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再體驗到那樣的輕快。然後,機場近了,正在執行車流量管制,他重新專注在他該注意的事情上。「只有妳?對吧?自己一個人去嗎?」
他幾乎是不耐煩地轉動眼珠子。「我會讓里程表一直跳下去。」
這裡,她在想,這裡如何呢?妳幼時的家,所有地點中最安全的地方。「那奧利佛呢?像這樣的時候,他不該單獨一個人的。」
然後,令我訝異的是,藥物吃完的那一刻,我居然很快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
日曆上手記著她死後的某個日子很重要,那天之後的某個日子也有重要的事,然後又是另外一個日子,然後更多的日子。太多了,嘮嘮叨叨的聲音圍繞著我,警方的調查延遲了她下葬安息的時間。然後,終於,來到了葬禮那天:托著我手肘的那些手掌、我耳邊的那些低語,還有那些眼睛,更多的眼睛,「那麼多的眼睛」,整個上午都是,面對那麼多搜尋的眼睛,妳不可能避得開……然後是接下來的那些日子,再也無啥分別,再也無可忍耐,只是一個永遠缺氧的深淵。
「我們兩個都有責任,」我溫和地說:「不只你,你不可以那樣想。可是現在,艾瑪已經走了……噢!奧利佛,你知道我必須走,對吧?」
我沒有回應,只是等著她用那只我小時候她就使用的上釉棕色茶壺倒茶給我喝。她雙手的肌膚如今更為鬆弛,上面有些紅色和棕色的斑點。雖然她才五十多歲,但是雙手看起來卻像老人家。
「哦,我實在不想解釋,現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