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我知道。」
我整個人愣住了。我媽是唯一知道我在哪裡的人,她怎麼那麼輕易就把我的落腳處說出去。然而,我幾乎無法指責她,奧利佛是她唯一的女婿,她哀傷的女婿。我很訝異他那麼勤勞,或者是媽那麼勤勞,因為伊亞村內一定有一百家旅館,如果可以從外面的人群判斷的話,那麼大部分的旅館勢必客滿。他們兩個一定打電話問過好幾家旅館了。我先感覺到身後幾呎處的接待人員不耐煩的呼吸,然後是她語氣中的不滿促使我繼續往前走。「弗里曼太太,麻煩一下!是妳先生。我們每天都在接電話,一通接著一通。或許,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幫妳傳達……?」然後她的腳步往後退,聲音一變:「喂?弗里曼先生嗎?你這次找不到她了,我很抱歉。我會把你的話傳達給她。當然,當然。再見。」
現在我自己的休息時間顯然大增,有時候一天高達十二小時、十六小時、十八小時,不過我的日夜不再與外面世界的二十四小時週期相符:我想到有次為了一本海洋攝影書與一名潛水艇人員碰面,他告訴我他所謂的軍事訓練一天十八小時:六小時工作、六小時休閒、六小時睡覺。我似乎已經採用了這樣精簡的程序,而且把它改成了喪親之後的自然程序:六小時睡覺、六小時哭泣、六小時再睡覺,不過往往不可能知道一段的終結點和下一段的起點在哪裡。我會哭到一半睡著了,然後幾小時後醒來,發現自己仍舊滿臉淚水。我的喉嚨乾澀,臉部腫脹,眼皮呈半透明狀態。我想我愈來愈像被海水沖上岸的屍體,被海水浸濕了,認不出來。
回到樓上,我仔細想著這段插曲的含意。無論我的感覺多麼難懂,我知道我不想見奧利佛。有人對我說過,或者是我在哪裡讀過,雖然我的失落很可怕,至少有人可以分擔那份痛苦,彷彿痛苦分擔了,痛苦就減半了。但是,我怎麼能因為知道另外一個人極為傷心而找到慰藉呢?無論如何,這樣的陳腔濫調恐怕永遠不適用於我們。在我們的婚姻裡,我一直是處理情緒的一方,就像他一直是處理財務的一方,而我們已經學到不拿我們各別領域以外的事務打擾對方。既然最糟的情況發生了,我發現我不可能除了處理自己的苦惱外https://m.hetubook.com.com,還要處理他的苦惱,因為我的苦惱已經大到無法理解。我「不得不」離開,才能活下去。如果我們面對的是傾家蕩產,他可能也會做同樣的事。
後來,我記不得當天把我從機場載到聖托里尼島北端的第二趟計程車旅程是什麼情景。那趟車程很短,不到三十分鐘,然後我到了那裡,伊亞,帶著我的旅行袋和帽盒,站在路的盡頭,那是條鋪了白色大理石的道路。沿路望去盡是聚集的觀光客,他們靠在牆壁上,看著鑿空岩面、刷成白色的小房子,頭髮被微風吹動著,兩眼怔怔地看著遠處那片下沉入海的景色。
「噢,我明白了。」我的懼高症已經根深蒂固,最先出現在波茅斯(Bournemouth)的那趟旅遊。爸讓我站在防波堤的高牆上拍照,他將手鬆開了一下,而我往身後看了一眼,凝視著下方汩汩灰水的我,微微地向後晃了一下。然後我聽見可怕的碰碰聲,從我體內傳來,嚇得發現那是我自己的心跳,於是尖叫了起來。媽衝上前抓住我的雙腿,然後我們兩人立即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
第一個星期,我只上街過兩次。第一次是找商店買瓶裝水。我只需要走幾步路,可是當我摸索著通過那片光亮,卻很快就覺得一團亂:那麼多人,幾百個人,也許幾千個人,而我移動的方向似乎總是跟一大群人相反。
我點點頭。「好的。」
「這裡?在伊亞?」
「我想知道……」
「是啊!大家搭巴士從菲拉(Fira)來這裡。」我依稀記得,菲拉是聖托里尼的首府,離機場不遠。「他們去阿慕迪(Ammoudi)上方的古堡,古堡叫做高拉斯(Goulas),在伊亞很有名,妳不知道嗎?」她用手指指在服務臺上銷售的明信片的其中一張,圖片裡,山頂上的廢墟襯著橘色的天空。
「不是,是伊亞,妳說得像伊以亞。就在懸崖頂,海的上方。妳最不想去的地方。」
「媽,拜託,我現在六歲了,不需要那麼多睡眠。」
「抱歉……?」
然後我們會一起走在陽光裡。當鄰居瞥見這個穿著綠色洋裝的美麗女孩,我心中充滿驕傲。
「伊以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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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媽,在我的袋子裡。快點,走吧!」
「妳已經好多次都沒有回電話了。」她的聲音中有關懷,而我很努力地回答了。她說的是實話,我床邊的那支電話幾乎整個上午都在響,我以為是女服務生打來的,以前都是習慣性地按取消,然後坐在樓下的咖啡廳等女服務生再出現。
「是的,媽。」
當然,我沒忘。我被這個危險而神祕的地方吸引住了,決心自己去看一看。但是不可能全家人一起去那裡度假,而且不知怎地,長大後,我也沒有去過那裡。然後,幾年前我們搬家時,我發現了一本標著「聖托里尼」的剪貼簿,顯然是我學校的專題研究作業。裡頭是滿滿的剪報,包括一篇文章描述這座島嶼如何轉型,現在成「觀光旅遊勝地」。我心想,我要帶艾瑪到那裡:我們可能不會在那裡有個家,但是不論媽怎麼說,那裡是我們傳承的一部分。然而看見下一張照片,白色的村落低低地散佈在深色懸崖的頂端,像聖誕蛋糕上的糖衣,我不由得呼吸急促。就像爸說的:我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過夜,因為我懼高,所以不可能。無論如何,它的位置陡峭,看來不適合孩子。我決定等艾瑪大到能夠欣賞這樣的景色,而且等我克服了自己的懼高症,屆時才帶她去。
在艾瑪去世到我離開前的這段時間裡,最糟糕的其中一刻是:那天早晨我醒來,發現奧利佛的臉就在我眼前一或兩吋的地方,他兩眼盯著我的臉看。那雙我曾經覺得漂亮的乳白色眼睛,那樣的夢幻,在一個那麼重視物質的人臉上顯得極不協調,而此刻,那顏色可能是專為悲傷設計的。「你嚇了我一跳。」我準備說這句話,因為以前還沒到早晨,我們通常就不知不覺地翻到床墊的外側,他面朝窗戶,我面朝門,能聽見艾瑪半夜的呢喃聲更好。他怎麼在這裡沒去上班?是週末嗎?艾瑪醒了沒?
每當有人知道我有希臘血統,就自然而然地以為我一開始就浸淫在那樣的文化裡,被教養成尊重希臘的信仰、希臘的傳統、希臘的家族文化。他們想像各式各樣的詩歌和慶祝活動,成打的孩子,像電影《希臘萬歲!》(Zito i Ellada!)那種下顎堅毅的女家長。其實,我們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家庭,只是偶爾邀請朋友或親戚,而且是我父親而不是我母親的宗教形成我們家的支架。英國聖公會,那麼恆定,不可動搖:要求信徒要做到信守承諾、做好事、讚美上帝。
「總之,他說他會寫信來。」
「夕陽?」我察覺到自己正在講話,不過聽起來宛如陌生的舌頭在說話:難怪她不可置信地注視著我。
「夕陽,」旅館服務臺後面的那名女子說,她看我在夕陽開始前幾分鐘就急著跑掉。我看著她,第一次看她,雖然這幾天以來,可能都是這人幫我辦理住房登記並提供每一杯咖啡。她大約四十歲,矮小纖細,深色捲髮長及下巴,檸檬型的臉蛋,沉重的眼皮,跟義大利畫家莫迪里安尼(Amedeo Modigliani)一樣兩眼相距較近。綠色編織背心下方的柔軟雙肩無奈地聳了一下。
「好的,別忘了路上要去接黛西。」
我點點頭。「不曉得妳知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地方,什麼樣的住宅都可以,不必……」我的聲音愈來愈弱。
「反正,妳不會喜歡聖托里尼的。」爸對我說:「妳媽來自一個叫做伊亞(Oia)的小村落——」
艾瑪睡眠和清醒的時間比例隨著成長年年減少,從早期奢侈的每夜十二個小時,上學後更是技巧性地閃爍其詞,只渴望能夠晚點上床。「我還不想睡」、「我口渴」、「我要上廁所」、「只要多說一個故事,拜託」。她不喜歡在最美好的時光去睡覺,尤其是天空明亮的夏天晚上,顯然還不是「適當的」睡覺時間。特別是她六歲生日以後的那些夜晚,她都比以前更努力爭取:
「謝謝妳。」我轉身離開,準備穿過拱門上樓回房間,這時服務臺的電話鈴響起,那女子大聲說:「是的,當然,請等一下……」然後她連忙從服務臺後方跑出來,對我喊道:「弗里曼太太,是妳先生。」
「什麼呢?」因這句話的鼓勵,她瞪大眼睛。
「夕陽。」她重複一遍。
「去拿妳的鞋子和褲|襪。」
她好奇地回看著我,才說:「可能要等一陣子,等到九月時,這裡安靜了,我會替妳到村裡問一問。」
我所了解的聖托里尼不過是個厄運降臨的地方https://m•hetubook•com•com。我母親的姊姊費娜一九六五年死於那裡的一場地震中,媽因此跟她的父母親一起搬離那裡,先搬到雅典,然後再搬到倫敦。那次的經驗令媽逐漸恐懼起她的出生地,而且理所當然地試圖將這樣的恐懼轉移給我。她說,在那裡,妳腳下的土地並不安全。我怎麼會先想到那座島嶼呢?它是由一座火山形成的,一座大火山,然後島嶼的一部分在另一次噴發中被海水淹沒了。我還背得出媽教我的統計數字:西元前一九八年以來,火山爆發過十四次,一六五〇年爆發的那段期間被希臘人稱為「邪惡時代」,一八七〇年的報導指稱,石灰岩柱高一千九百呎(我媽拿給我看的是一份從《倫敦新聞畫報》(Illustrated London News)剪下來以茲證明的文章),然後當然是一九五六年的地震,五十三人死亡,我阿姨也是其中之一,兩千五百棟住家被毀,包括我外公和外婆的住家。媽發誓說,她「打死也不願」回去。
有時候,我在睡前嘗試妄想的技巧,找想像七月的那個星期五從來沒有出現過,想像是隔天,星期六。這一天,要跳芭蕾舞,要在花園裡玩「軋扁頭」遊戲,還有一起在廚房的餐桌上煎蛋餅。我在屋內,在樓梯上;她在她的臥房內,在門後方,門上用顏料寫著她名字的字母。我要她快點,我們要出門去參加芭蕾舞會,她的年終表演會。「來了,媽咪!」她穿著我們一起製作的薄紗服裝,看起來好漂亮,搭配裁剪得像鬱金香花瓣的綠裙子。她是個小精靈、小仙女、《遙遠的魔法樹》裡的生物。
「嗯,我想找個地方住,我的意思是長期住。」
我要求看看死去阿姨的照片,但是爸搖搖頭。「我想沒有照片,寶貝,再也沒有了。妳媽扔掉了外婆和_圖_書去世時留給她的所有舊照片,所有的照片。現在我們最好全都忘掉這件事。」
我轉過身,透過拱門望回去。她正朝我這邊看。「謝謝妳,真的很感謝妳那麼做。」我的聲音很低,消逝在空洞的接待空間裡。
我並沒有向旅館預訂房間,因此決定沿著大理石路往村裡走。走著走著,感受到耀眼的陽光超塵脫俗,融解了我周遭的一切,直到我似乎在那片白中失去意識,而這就是前幾週我在倫敦一直渴求的麻木無感。是一小盞希望的火焰——這方式即將奏效,我可以永遠不再感覺到疼痛了!然而遺忘持續的時間只夠讓我替自己找到旅館房間,打開行李,將帽盒塞進椅子下方,大略吸收一下周遭的陌生情景。然後,等我鎖上門,拉上隔絕八月熾熱的百葉窗,「那些感覺」又回來了。思緒,那些會流血的可怕東西:「發生了意外事故」:「很抱歉,弗里曼太太」;詭異的「是、是、是」,像酒吧裡的常客發出的咯咯笑聲:一屋子淚濕、驚駭的眼神:拿著花站在門前的小孩……然後所有記憶被女兒身體在我懷裡的沉重盤據著,那感覺不折不扣,就像長途車程後,抱著熟睡的她上樓到她的房間。我一直以為,那樣四肢軟綿綿是所有為人母的經驗中最溫柔的:但是現在,它卻是最恐怖的。爸以前常說,死亡是上帝的擁抱,然後在那裡,在伊亞的旅館房間裡,我衷心希望,我已經跟她一起臣服於上帝。
「哦,」我說:「我看到了。是啊!非常漂亮。」我停頓了一下,想起現在的我有我自己的問題。
「妳確定不必綁馬尾嗎?寶貝?」
但問題在於我沒有及時睡著好讓這個把戲奏效,反倒記起了,感覺到痛苦重新征服我,征服每一丁點的我,征服我周遭世界的每一丁點。我會走到窗邊,整個人靠在窗上,伸出去,吞嚥著夜間一口口冷涼的空氣。從這裡你看不見水,但是我知道,水在那裡,幾百呎下方,顫抖的肌膚等待著陽光的熱力。
「沒人告訴我,根本就很明顯!」
「我在想,」奧利弗低聲說:「她看起來還會像妳嗎?等她……」他無法把話說完,而我聽不下去。那種難以忍受的溫柔,那種說不出口的空無。
「誰告訴妳這些話的?」我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