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我把兩張卡片在手裡翻了又翻,注意每一個細節,我內心有樣東西被扣住了。我想念她們,凱特和黛西,我真的真的想念她們。我是不是一直像愛艾瑪一樣愛著她們呢?那一秒鐘,我希望可以跟她們在一起,看著她們的喜悅和活力,看著她們成長。
「妳哭過。」他輕聲說。
獻上我們所有的愛,瑪麗兒和珍
「這不可能無限期的繼續下去,是吧?妳不會真的想住在這裡吧?想想,這麼做對艾莉莎有什麼影響!對我們所有人有什麼影響!」
我們想去找妳,不過奧利佛非常清楚妳需要獨處,而我們當然尊重。可是我們一直在想妳,我們愛妳。瑞秋。在妳需要的時候,請跟我們聯絡。我們可以隨時來看妳。
「房子怎麼樣?」我打破沉默。
「你應該事先告訴我你要來,」我們走著,我心不在焉地說。我們倆都知道,我根本沒有權利說這話。
親愛的瑞秋:
「老樣子,嗯,除了……」
「跟媽咪的一樣。」我贊同她的話。
奧利佛準備從我手中搶走那封信,把它大聲唸出來,我別無選擇,只好親自看著那些字。
我的胸膛起伏著,起伏著:我幾近歇斯底里了。我想尖叫,想亂打,想捲成一個球。「奧利佛,你是我唯一可以期望可能會了解這點的人。」
似乎,他已經對我們的傳話人起了疑心,因為當伊蓮妮和我出現在我家巷弄的頂端時,他已經離開了伊里亞斯飯店,開始沿著馬爾馬拉大理石道往上走,一定是打算找個願意替他指路的當地人。他穿著笨重的倫敦服裝,臉上的肌膚被冬天的太陽曬成粉紅色。伊蓮妮一看見他就往後退,倒抽一口氣說:「他在那裡!」
「啊!弗里曼太太,妳在這裡。感謝老天!」
黛西用紫色簽字筆簽了名,小心翼翼地將名字上的一點畫成花。她們剛學寫字的時候,我跟她們一起練習,我們替她們每一個人設計了特殊的簽名法。凱特的名字揉和成一張貓臉,貓鬚整整齊齊對稱好:艾瑪從「艾」演化出一張笑臉。就只有艾瑪一個人不願意繼續這項練習,那事發生在她六歲生日以前,她嫌這樣的做法孩子氣。
「跟媽咪的一樣。」她重複這句話,然後看著我,那麼高興跟我一樣,那麼高興……
雖然珍沒有唸過大學,但是顯然打從一開始,她已經學到了樂觀和寬容,這提供給她的是一份遠優於我們的教育訓練。在認識巴布和生小孩前,她已經是忠誠的「地球之友」,她的過去充斥著示威運動、道路封鎖、以及插著飄揚的旗幟沿高速公路往前行等插曲。「我花了不少時間在戶外高聲疾呼。」她用這話形容自己。如今
和圖書
她仍舊在她能夠盡力的地方盡力,在她顧客的腳上用環保產品,堅持在那輛她討厭卻不得不開的汽車上用無鉛汽油。「奧利佛——」我開口,但是他同時開口說話,同時轉向我這邊,一副哽咽的樣子,因為要說的話太苦了。
「妳們到底在說什麼啊?」奧利佛低聲問:「那女人非常神經質。」
他沒精打采地點點頭。「我把她大部分的東西都送走了,包括玩具和書籍。學校拿走了一部分,目前在圖書館占據了一個角落,孩子們製作了一個標牌,寫著:艾瑪的故事區。校方問我們想不想過去看看……」他突然住口,聲音啞了。
我鎖上卡麗多拉,走到伊里亞斯飯店。伊蓮妮從接待處後方衝出來抱住我。「好高興見到妳!妳老公,他還在這裡嗎?」
「妳喜歡就好。」
「好吧!沒必要那麼——」我打開包裹,把裡面的東西倒到懷裡。是兩張手工製作的耶誕卡,卡片上都裝飾著從塑膠材料上切割下來並塗得晶亮的雪人。有顆粒落在我的褲子上,是小星星反射著日光。「已經耶誕節了嗎?」我的聲音聽起來陰鬱沉悶,有氣無力,這似乎激起了奧利佛接下來的動作。他不耐煩地指著跟其中一張卡片夾在一起的短箋,上面覆蓋著晶晶亮的東西,那是在攜帶的過程中,卡片和短箋的表面觸碰造成的。
珍的身材短小,豐|滿勻稱,頗能吸引不那麼挑剔的男性,不過她身上最有特色的地方卻是那頭條紋狀的金紅色頭髮,曾經有人笑她看起來像歌手洛.史都華的同伴。三個小女生喜歡替她的頭髮結上髮帶,然後用閃亮的髮夾將頭髮夾好,而珍會扮鬼臉、裝傻蛋,逗得她們咯咯笑,她是我見過最有同理心的人。如果凱特或艾瑪的心中有小小的苦惱,她會衝上前去,兩眼盯著她們,就像是黛西受傷一樣。當然,瑪麗兒和我也會做同樣的事,不過總是稍稍遲些,而珍從來不耽擱任何時間。
我點點頭。我腦袋只想著:他到這裡來是不對的。而我也不對,因為我的沉默把他引來這裡。
「奧利佛!」
「她們了解。」我糾正他,語氣儘可能堅定。
她指指接待處:「當然可以,電話在這裡。」
「妳有把握就好。」
「所以這裡是艾莉莎成長的地方囉?」奧利佛說:「是個秀麗的地方,對吧?我們早就該來了。」他看著我,「對不起,可是妳可不可以把那東西拿掉……」
「了解什麼?」他的兩眼狂亂地看著廣場周遭,彷彿無法理解圍繞我們的一片白色和藍色。
等我回到家,才有辦法好好看看凱特和黛西送我的那兩張耶誕卡。
他閉上眼睛,等再睜開眼睛時,我看見那份內疚又回來了,甚至比以前更嚴重。他點點頭。
「妳是說……」
「妳有沒有航空和-圖-書公司的電話號碼?我需要訂機票。」
她點點頭。「我想那很好。我去倒些酒來,妳在這裡等一下。」
「不行!」他又把包裹拿起來,塞進我的雙手裡。「現在打開!拜託!最起碼,我能夠跟他們說我做了這件事!」
「不,我的意思是對啦!我住在那裡,不過我們繼續往前走,到那座廣場裡坐坐。」
「我以前跟你說過,我們兩個都……」我停頓了,直覺告訴我,話說到這裡就好。這裡不需要承認我自己的越軌行為。在這個過程中,我必須試著用某種方法減輕他心中的罪惡感,卻不破壞他留存的一丁點尊嚴。「我們兩個都要忘掉自己,不只是你。我總是想著艾瑪。」有好一會兒,我沉緬在那樣的影像裡,她的雙臂環抱著我,她的臉頰緊貼著我的臉頰,被她的存在環繞著,她的聲音,她的香味,她的氣息。
「別說了,」我邊說邊使勁地眨眼睛:「拜託!這跟她或那類事悄無關,這是艾瑪的事,」我怒眼瞪視著他,就在那時候,我看見了,在那份極度的痛苦之下,在那鬆弛的肌膚和喪親者黯淡無光的眼睛下,是罪惡感造就的全然漆黑。他無法原諒自己,他甚至相信艾瑪的死是他的懲罰。
「還好啦!伊蓮妮,」我平靜地說:「他到這裡來不會傷害任何人,我保證。我們一起走回去,我把他介紹給妳認識。」
但是我不能見她們,還不能。瑪麗兒和珍不在我眼前是對的,讓兩個小女孩不在我身邊也是對的。因為那樣會非常痛;可能永遠都會很痛,然而誰會說這對她們也有好處呢?不過這不見得表示我必須缺席。
「我知道,對不起。」我只能這麼說。
我替他說了那些話:「我想,你已經把她的東西打包送走了?」
「他在伊里亞斯等妳。他想來這裡,到卡麗多拉,可是我跟他說要在那裡等……」在她那慌張的揮臂姿勢後方,我看見她表情中的熱心隱藏著不太正確的訊息。顯然,她對我離家的理由下過結論:她以為當時的我有危險。
我不情願地從他手中接下包裹,把它放在我們倆中間的那個座位上。「我晚一點再打開。」
第二次從他身邊走開比我想像中容易。
「伊蓮妮,妳倒酒的時候,我可不可跟妳借電話?」
「對不起,」我說:「非常對不起。可是我想我沒有辦法處理別人的……」我掙扎半天,才說出那個詞:「心理問題,任何人的心理問題。我必須先處理我自己的。」
「瑞秋,我知道我一直不是個好丈夫。最近這幾年……如果我能夠改變夏綠蒂那件事情的話……」
奧利佛改變話題「艾莉莎非常擔心,她說妳幾乎不跟人聯絡。」
「妳在不在乎?」他問,同時突然轉身直接面對我,完全直接面對我,而我心中一驚,微微震了和*圖*書一下。我感覺到一股熟悉的震顫感,好一會兒那份記憶才清晰呈現。我們的婚禮誓約、那樣面對面的正式安排,那一刻,他的臉全然專注在我身上。他的聲音揚起:「妳在不在乎他們其他人?妳的朋友們?瑪麗兒和珍已經被這一切搞得一團亂。珍在電話中他媽的哭了起來,瑪麗兒和托比還有孩子們——他們急著想見妳……」他突然伸手觸碰放在腳邊的旅行袋,摸索著繫在上頭的皮帶。我懷著懼怕的心看著,見他使勁拔出一個包裹,朝我這邊扔過來。我可以看見我的名字,用藍水筆寫的,是瑪麗兒的筆跡。「在這裡,打開來看看。」
我的太陽眼鏡。我隨手將眼鏡摘下來,然後同樣看著他,看著他溫和、疲倦、迷惑的臉孔。他需要我不知不覺地靠過去,拉近我們倆之間的距離,用我的雙手抱住他的頭,低聲說出安慰和道歉的話。我渴望這次見面有不一樣的結局,但是我知道不可能。
我轉向他。「如果你想等,我沒辦法阻止你。不過你必須回去,回到倫敦。」
「不在。」我說,同時儘可能小心翼翼地掙脫她。「他已經回去了。」
我的臉發紅,那樣突如其來的熱度,使戴著太陽眼鏡的我覺得眼睛周遭因泛出的淚痕而刺痛。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有沒有辦法提起力氣逃走。
「奧利佛!」我生氣地轉過頭來打斷他:「請別再問我在不在乎!你在想什麼?那就是我為什麼在這裡的原因。請你試著了解。我失去了一切……我們失去了一切。我們永遠不可能回復正常,永遠!」而事情衝著我來,有時就是這樣,後續的可怕打擊在於:這樣的分離是真的,是永遠的,我會過完我的後半輩子,而且再也見不到她。
她猛地伸出雙臂,手掌朝天空,好像在說「現在才採取行動,太遲了」,接著戲劇性地大聲說:「他來了,他在這裡,在伊亞。」
在廣場裡,我指指主教堂兩側的石椅,主教堂矗立在內陸這一側,擔負起守護的責任。蔚藍的海水沿線使廣場顯得完美。陽光溫暖而明亮,但是我們倆都直覺地移動到陰暗的那一側。我注意到我們倆自動在兩人所坐的位置之間留個小孩子大小的空位,那是艾瑪的寬度,而我也感覺到眼睛後方的熱度,那通常表示眼睛會馬上濕了起來。
他睜著那雙濕得厲害、黯淡無光的眼睛看著我。「看看那些卡片,瑞秋。那兩個女孩子呢?凱特和黛西?妳不在乎——」
親愛的瑞秋姨,耶誕節和新年要非常快樂喔!
「他在哪裡?」
「伊蓮妮,妳好。叫我瑞秋,拜託!」雖然那天我還要出門,不過到露臺跟伊蓮妮打招呼的時候卻很睏,準備再躺回床上去。「怎麼了?什麼事不對勁?」
當然,從我來到這裡開始,我就一直期待這一刻。但是現在,事情發生了,和圖書我卻覺得毫無準備。我壓壓太陽眼鏡,讓它更緊貼著我的臉,彷彿太陽眼鏡的作用像盾牌一樣,可以抵擋他的言語。可憐的奧利佛,無論他希望跟我面對面可以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對他來說,這趟旅程恐怕只是浪費時間。
他反常地看著我。「我了解。妳走哪條路來的?沿著這條路來到這裡的,對吧?」
「妳說得對,妳需要時間。多久都沒關係,我會等。」
我看在眼裡,頗感驚駭,眼見他的上半身突然像枯萎的花莖一樣蜷縮起來,頭往下垂,埋進雙手裡。他在啜泣。
「瑞秋,感謝老天!」他伸出雙臂緊抱住我。隔著衣服,我覺得他的肩膀和胸膛變單薄了。看見我們倆擁抱,伊蓮妮往後退開,不過她先說了一句話:「別忘了我們等一下要做的事。」那樣子好像她還是相信會發生綁架事件。
我眨眨眼,想起伊蓮妮叫我的時候正看著的那張照片。我把照片留在屋內餐桌上,才出門招呼伊蓮妮。那是我們兩人的照片,艾瑪和我,大約一年半前在法國境內的火車上拍的,我們一起從窗戶往外看,望向奧利佛拿著相機站著的月臺。(我記得,當時奧利佛特別努力要參與,要促進家庭的歡樂氣氛,那是在夏綠蒂事件之後不久的事。)艾瑪那時五歲,骨架修長,金髮平滑地順著頸子和肩膀的弧度。當時她的臉頰因為下午的熱氣而發紅,而我看著照片,還可以記得她幾分鐘後的感受。那時火車開始移動,而她在那趟南行的長途旅程中依偎在我身旁,她腦袋不安地朝我身上鑽,找尋我身上更柔軟的部分當枕頭。然後我們看見海洋的時候,她突然興奮起來。「媽咪!媽咪!我們到了!會很好玩的,對不對?」
「我什麼也沒問,」他的話簡明扼要:「我只是把話說出來,只是讓妳知道,我會等。」
「是啊!妳老公。」
「奧利佛!奧利佛!拜託……」我心中出現那個可怕的想法,這可能是我離開以後,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在別人面前掉眼淚。我知道,他是那種邊淋浴邊哭泣的人,讓水流過臉孔,心懷內疚卻要把證據沖刷掉,而事後再告訴自己那事沒發生過。
我閉上眼睛,無法眼見他的痛苦,但是我心中的鏡頭卻立即出現他跪在艾瑪臥房條紋地毯上的影像。他無助地凝視著一書架一書架的故事書,手指觸碰著艾瑪無生氣的衣服,打開又關上艾瑪的音樂盒。我的鏡頭橫向朝壁爐架移動,架上堆著一疊疊艾瑪的圖畫作品(她說那是「我的畫廊」),然後我關掉了鏡頭開關。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點,還沒準備好跟他一起面對。
我們把凱特和艾瑪介紹給黛西認識,當時,凱特幾乎會爬了,而艾瑪幾乎會坐了。就年紀和名字的英文字母開頭這兩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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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都剛好夾在凱特和艾瑪兩人中間。至於黛西的媽媽,瑪麗兒和我從認識珍的那一刻起就喜歡珍了。那是在我們定期聚會的「年輕媽媽」社團,我們晚了一個星期才進社團,卻發現其中還有一位新成員,這人不但塗口紅(對我們這些睡眠被剝奪的媽媽來說,這實在是個罕見卻振奮人心的標記),而且要的是葡萄酒,不是標準的黑咖啡。她雙手下垂,是我們三人當中最悠閒的,從容面對當媽媽的恐懼,很少讓自己失去往日的自由。我記得,當她向大家報告黛西幾天大的時候,她和巴布在露天酒吧喝酒,我們既驚嘆又羨慕。還有他們倆甚至沒有事先詢問新娘是否可行,就帶著嬰兒去參加婚禮!(她說誰在意新娘怎麼想!新娘不會付錢請奶媽的!)此外,他們倆還沒有結婚,這對我們造成的震撼和留下的深刻印象更是大到我們不願意完全承認。「那麼快!」那是震驚:連她的傢俱都搬走了!我心想,現在誰睡在那張漆成白色、床頭板上雕刻了愛心的床上(她很小的時候就說那是「心中的愛」)。她第一次從原本睡覺的幼兒床搬到這張白床上的時候,頗為懷疑那片往外延伸的陌生白色,而我躺在她身邊,協助她把那份白色填滿。當時我把眼睛閉起來,鼓勵她也做同樣的動作,然後,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我微微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一吋的地方有兩個大大的暗藍色圓圈,然後我耳邊響起開心的咯咯笑聲:她把「裝睡」當作遊戲。然後她會聲稱:「我的眼睛是藍色的。」
又是瑪麗兒寫的信。
他又點點頭。他伸手拿旅行袋,將皮帶扣緊,凝視著眼前廣場對面被太陽烤乾的牆壁。
廣場空無一人。天黑後,這裡都是當地的小朋友,玩捉人遊戲、跳繩、爭著搶要機械車較大的孩子控制場面,學步幼兒站在一旁觀看,緩緩移動身子,一次次模仿著對方的動作。我總是分辨不出是誰在發號施令,誰在聽令,有時候,我會等最後一個小孩被家長召喚回家,才讓自己回到自己的床上。
「沒什麼啦!對不起,這裡的人只是保護心比較強。淡季的時候,這裡實在沒多少訪客。」
「妳沒電話啊!」
「妳看?」奧利佛語帶盤問:「她們在乎,她們想念妳。」
但是他已經繼續說他的故事,也重新回復了平靜。「我有點混亂,可是托比雇了一輛小貨車:他和瑪麗兒幫忙把所有東西整理好。珍建議我把那些傢俱捐給一個兒童慈善團體,她知道高道附近的基爾本有一個這樣的機構。」
那時候,我和奧利佛對看了一眼,看到她那樣精力充沛,聽到她有力的聲音,那一剎那,我們倆之間的天空亮了起來。最近我們倆怎麼了,我們一直共同擁有她,沒有東西能夠代替她那股連結的力量。
「拜託,奧利佛,別問我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