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沒文化』是什麼意思?」
成長的過程中,我從來沒有想過開口詢問,只是一逕的抱怨。
「當然是我啊!」英格麗大聲說。
克里斯托斯的事業是旅館,不過他卻最愛酒。他發現英格麗和我喝維聖托甜酒,卻根本不知道「維聖托甜酒」這個詞是「vin santo」的變體,意即「聖托里尼酒」,於是他大笑,堅持帶我們探尋甜酒的源頭,也就是我們在路邊看到卻從來沒進去過的當地葡萄園。那些只用無雨夏季的露水餵養的葡萄藤,在乾燥、盤繞的窩裡生長,新枝纏舊枝,形成保護網,保護裡頭的葡萄。採收葡萄在八月底,葡萄裝在名為「柯菲尼亞」(kofinia)的寬闊籃子裡,那種籃子,我們在曼弗雷的照片中見過。
「伊蓮妮,妳不能那樣說話!」我擔心有一天她會把心中想威脅人的話都表現出來。「今天下午有場葬禮,」我補充道:「看起來是很大的一場葬禮。」
第一次晚餐那天,我們知道他在當地倍受尊重,不過現在更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替當地帶來相當多的就業機會,因此也算是當地的英雄。不論我們走到哪裡,都門戶大開,標準的觀光營業時間不再,端出來請客的是葡萄酒而不是咖啡。
連基礎希臘語都不懂,要進一步調查費娜姨的遺體在哪裡,實在挺可笑。我決定去請教伊蓮妮。大多時候,我會順便到伊里亞斯飯店走走,沒有多久,就逮到機會談到這個話題。「為什麼那片墓地的埋葬日期都離現在不遠?在那些埋葬日期以前去世的人都跑哪兒去了?」
我抬頭看見一張臉:是當地的年輕人,不到十四歲,焦慮的眼神,相當美。「對不起,」我微微一笑:「我只是……」我從原本她看見我蹲著的位置站直身來。我們在村子的墓園裡,這是個有圍牆的宜人空間,裡頭布滿鮮花,即使冬天也是如此。我走過這地點無數次,不過這是第一次真正走進來,到處逛,有條理地檢視每一座墳墓。那女孩身後聚集了一群人,顯然有個葬禮即將舉行。那群人真不少,也許這點並不驚人,因為埋在這裡的人,許多看來是當地的達官顯貴。有些墓穴相當華麗,裡面埋了整個家族和*圖*書的遺骨。有照片,也有鮮花:照片用黃金和大理石裝框,呈現出穿蕾絲花邊、戴珍珠飾品的女子:穿制服、留大鬍鬚的船長,他們的笑容快活且滿懷期待,彷彿即將出發,去參加餐後有舞會的正式宴會。這樣的不協調令我覺得很蠢,彷彿人比較喜歡看見臨終時拍攝的照片。
「麻煩一下,」那個女孩子又催促了一次。「我祖母請妳離開這裡。」
「麻煩一下,女士,妳在這裡是不對的。」
看著顧客名冊的她抬起頭來,設法判斷我的心境。「喔,伊亞的這套規定很奇怪!只准許埋葬三年左右,然後就要把骨頭撿出來,洗乾淨,放進墓地小禮拜堂內的木盒子裡,一盒盒疊上去,一盒接一盒,好多好多。」
我必須提醒自己偶爾婉拒克里斯托斯的邀請,留些時間給英格麗和他兩個人,讓他們的關係發展下去,因為這樣的關係正醞釀成形。至少我看到英格麗對伊蓮妮和我的取笑以緊閉雙唇回應,這點非比尋常。伊蓮妮和阿納托的小兒子安德雷阿斯回家的那幾個月,有時候住在他爸媽家,有時候住在拉斯古堡旁的朋友家,那期間,我見到了最可靠的證據。安德雷阿斯英俊、體格健壯又有魅力,絕對是英格麗以前會直接撲上去的那種類型。可是英格麗沒有再那麼做。每次克里斯托斯回賽薩隆尼奇,或待在雅典或待在需要他耗費時間和精力的其他歐洲城市,英格麗部完完全全的忠實。她說的不多,我也不會強迫她談論這個話題,不過很顯然,她墜入愛河了。
「然後再也沒有滿載美國人的巴士了。」克里斯托斯說。
「哦,當然,我沒辦法回舊學校唸書,是啊?大家都知道我姊姊去世了,很怕擾亂我的心情。我非常寂寞。我想,外婆和外公都替我擔心。」
那個名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我點點頭,準備轉身離開,她突然加了一句:「他是個壞人。」
雖然媽總是不願談到一九五六年那天造成她姊姊去世、他們全家逃離伊亞的那些事件,不過還是會談些那以後的事情,當時她被帶到雅典跟她媽媽那邊的親戚住在一起。有一次的談話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時候,我十歲左右。和-圖-書一個週末,我坐在廚房裡,不經意地玩著收音機(那是一臺黃色的電晶體收音機,擺在麵包箱旁的檯子上),然後媽開始告訴我她第一次聽到收音機的情景,當時在雅典,那場地震後不久。
「酒,」伊蓮妮糾正我的話:「當然,妳已經注意到,在聖托里尼,一切都用酒來處理。」她壓低嗓子,瞥了一眼會客廳。「現在有個客人,要求很多,我真想用酒替她洗頭吔!這樣用實在不錯喔!」
「所以,現在妳很快樂。」
「是啊!現在,誰在伊亞最古老的酒吧喝酒?那是所有有名的船長以前喝醉酒的地方。」
伊蓮妮搖搖頭。「今天晚上他們就會慶祝了,這是我的看法。」
她審視著我,眼神柔和下來。「市政廳裡有名冊,妳要我去幫妳查查妳的家族中有幾個人在那裡嗎?」
她把那臺收音機從我的手中拿走,親自試試看那個旋鈕,將它往後轉,往前轉,幾乎沒有注意到轉過了哪些頻道。「我還記得媽媽帶我上雅典電影院的情形。當然,我以前從來沒去過。我一直問問題,這怎麼會這樣?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穩得嘛』(Vendema),妳們曉得這個詞嗎?在義大利文裡,意思是豐盛。我們『提拉人』(Theran)用這個詞代表葡萄酒。」克里斯托斯總是採用當地話「提拉」(Thera)而不是外地人口中的「聖托里尼」,而我們發現自己也跟著這麼用。
「那麼一定有人替我阿姨付錢囉!我想,是我媽,或者,雅典的親戚。」
「我們在聖托里尼並沒有見過無線電。我以為收音機裡面有個人,一個小男人。我們全都這麼以為。然後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以為她也在那裡面!」
「就像收音機一樣。可是我媽只是一直說『噓!噱!艾莉莎!別問那麼多問題,別人會認為我們沒文化。』」
「就像收音機一樣,」我邊說邊笑:「妳以為有人在銀幕後面。」
「接下來呢?」我問。
「哦,妳知道的,那時候,我們那麼多人住在一起,外婆和外公、我的舅舅和舅媽、還有我的表兄弟姊妹,我們全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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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聖托里尼逃出來的難民。我們總是擠在那些小房間裡,所以,對我來說,把人裝進收音機裡面好像很有可能。」「然後再也沒有野狗了。」英格麗說。
「真的嗎?」我打了個寒顫,想到最近才親眼目睹即將埋葬的那具屍體。多恐怖啊!想像那處墳地被打開,把骸骨移出來;我想,那是海岸邊的某種古老儀式。「用什麼洗啊?海水嗎?」
「所以我們決定一次就把這個問題給解決掉!」克里斯托斯說,而英格麗和我定下心來,聆聽他的另一則故事。「這是幾年前的事情了。為了阻止野狗繁殖,我們找來一位獸醫那個英文字叫什麼……」
我有點錯愕,拉拉肩上的手提皮包帶,環顧一下四周。除了小女孩的那群人外,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當然,我並不想打擾你們。我就要離開了。」
只有此時,在克里斯托斯的保護下,我才真正了解這裡的生活節奏。夏去秋來,他帶領我們察覺我們只注意一半的季節細部:氣溫轉涼,群鳥過境往南飛;夏天被遊客餵得飽飽的貓咪,冬天再度成為捕鼠專家;夏天,那些日漸增多的走失家畜嵩在人家暖烘烘的屋頂上,模樣非常上相,如今卻要自行謀生;成群的野狗攻擊騾子或豬隻的事件屢見不鮮。
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認識了老爸,然後有了妳。」
我大笑。「然後我們三個都沒顧客了,所以我們要把手指頭拿起來打叉叉,這樣就不會發生了。」
「是啊!蓋提斯先生。我看見了出殯的隊伍。」
「壞人?嗯,今天好像有許多朋友參加他的葬禮。」
「閹割。」英格麗滿意的說。
「一切都很好,直到從菲拉來了幾位健行客,野狗們跟隨他們來到伊亞。一整排的野狗。」他用手指比著一整排野狗走在懸崖小徑上。「等健行客回去,野狗卻留了下來,然後這一切又開始了。」
那麼,費娜姨一定在那裡囉!
他告訴我們,在島上最狹窄的地區下方有條熔岩隧道,就在菲尼基亞下方。很可能再來一次地震,隧道會垮下來,然後伊亞會斷裂開,像提拉西亞一樣變成孤立的島嶼。
「嗯,和_圖_書如果妳有事去那裡的話……」
我經過他們,他們的黑衣在微風中啪啪作響——那天不尋常,即使在冬天,還有陣風——我不由得想到一群聚集的烏鴉。此刻我意識到自己衣服的色彩亮麗,因此,有幾個人轉頭用不贊同的眼光看著我,我一點兒也不訝異。小女孩溜進一名婦人旁邊的位置,那婦人似乎顯得特別受辱。我心想,她一定是那位女孩的祖母,或曾祖母。她是位長者,戴了面紗,向身旁另一側的男人厲聲做出某種抱怨,而我引起她的注意,試圖傳達心中的歉意。她瞬間變了臉,那表情並不是如我預期的確認收到我的歉意,也不是責備我,而是彷彿見了鬼(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我納悶在這裡即將埋葬的是她的什麼人;也許是她的丈夫或兄弟吧!刻在墓碑上的日期顯示墓中人都很長壽,許多活到九十多歲,甚至超過一百歲。
她用筆輕敲著面前的墊子。「要每年付錢,知道嗎?就像租金一樣。阿納托和我把它叫做骨頭帳單。」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是啊!把公的閹掉。還把食物放在外面,這樣牠們就不需要用偷的。」
「好呆喔!」我語帶輕蔑。
「妳需要換一間學校讀書嗎?」我邊問邊想像被帶離原本的學校,放到某個沒有人認識我的陌生環境裡。
他告訴我們什麼是刺山柑,什麼是百里香叢,要我們仰起頭來,迎著微風,確認在那裡還可以聞到哪些天然花草。英格麗先聞對了鼠尾草,而我猜到了奧勒岡,並不是因為我真的分辨得出奧勒岡的味道,而是因為當地料理中許多都加奧勒岡,所以奧勒岡一定多到連我家門口都有:他帶我們到田野間,示範島民捕鳥的傳統方法,他們稱之為「捕獵」,因為那些可憐的小東西會陷在筆直長竿末端的網子裡。我很高興曼弗雷帶著相機出來時,沒有看到這樣的場景。
我說這話是匆匆下個斷語,甚至是隨便給個結論,可是她回答得彷彿這是個答案不只一個的問題。「是啊!」她終於說出口:「現在我很快樂。」
不過,費娜姨顯然不在這些墓中人之列。雖然那些名字都是用我看不懂的希臘文刻的,m.hetubook.com•com不過我很徹底地查過墓碑上的日期,所有死亡的日期都不超過十年。那麼,現在費娜姨在哪裡呢?外公和外婆不可能沒有把女兒安頓好就離開這座島嶼吧!我第一次想到,費娜姨的屍體可能沒有被尋獲,一直埋在石塊裡,等到有一天,像克里斯托斯這樣的開發人員在偶然的機會裡將它挖掘出來。
「當然,否則他們不會保管的。我們有個鄰居,有一年沒替他媽媽的骨頭付錢,他們就要把那些骨頭扔掉,而那些骨頭當年可是他親手洗的,用他的雙手吔!」
我們頗為驚駭自已如此不了解伊亞以外的聖托里尼(我自己跟帕莫的嘗試性探索只限於村內步行可以到達的地方,而英格麗和我只有在業務需要的時候才去菲拉),克里斯托斯堅持要我們陪他去亞克羅提利和古提拉的考古遺址,去普洛菲提斯.伊里亞斯修道院,還有那些每天在照片中陪我們一起生活卻從來沒有造訪過的內陸小村落。
回程中,我想著幾世紀以來,死神用什麼樣的方式從父母親手中奪走這個社區的孩子。疾病有份,當然還有天災:海盜抓走女孩子,獻給回教領袖當妻妾:然後還有所謂的「得福升」(devshirme),這是我在伊蓮妮的一本歷史書中讀到的,是土耳其人向他們的希臘臣民強制課徵的一種稅,在這樣的稅制裡,基督教家庭的孩子會被帶走,改信伊斯蘭教,並在蘇丹的軍隊中服役。費娜姨去世的時候還不滿十八歲,當時,「她」媽媽的生命永遠改變了。外婆仍舊保有她的小女兒,當然,就是我媽媽,艾莉莎,但是據媽說,費娜姨一直是外婆的最愛。我了解,在費娜姨生前和死後,我媽一定是一直活在她姊姊的陰影下。也許因為這點,爸和媽選擇了只生一個孩子。
這時候我煩躁起來,不習慣媽表現出這樣的自信,於是準備快轉到愉快的結局。「然後妳認識了老爸。」
「意思是無知,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們的確無知,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水果和蔬菜!在聖托里尼,我們只有從納克索斯島送來的柳橙,或者我們自己的番茄。我們非常孤立,曉得嗎?然後我們來到倫敦,我在這裡也悲傷了好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