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十章
她仔細地看著我,彷彿在估量我,跟小時候她對我的態度一樣。她會說,不過只有在她認為我已經大到聽得懂她要說什麼的時候。我定定地看著她,心裡嚴肅地想著,我已經長得夠大了,別忘了我也受過苦。她嘆口氣,似乎跟我得到同樣的結論。
「喔。」所以,聖伊里妮是她家人送過來的,體貼她嫁給伊亞人,就像從遙遠地方送過來給都鐸王朝國王的小畫像。然後,她被拒絕了,也許因為她態度倔強,或者是因為嫁妝不夠。
「骨頭帳單啊!這樣她的骨頭才能放在教堂裡。可是名單上沒有她。」
隔了好幾秒,她才同意從我手中接過那張照片。然後,我很驚訝,她就這樣咯咯地笑了起來。「是挺像的,不過我不知道這是誰。而且我猜她爸爸不是像我爸那樣的水手。拍個人照這種事只有船長、船長的情人、妻子和女兒才有機會遇到。」我心想,當然,這是基本常識。外公跟他爸爸和他之前的祖父一樣,一直是船員,沒能力付錢拍這種個人照。這種事永遠不可能跟我們的家族有關。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我準備好要贊同那些話,什麼都可以,只要別叫我向兩家人認罪。當然是承認做錯事囉!認錯,小時候就是這樣。妳一定要認錯,瑞秋,然後爸會補上一句:「如果妳不承認做了什麼事,別人怎麼可能原諒妳?」
媽看著我,一副不解的樣子。「什麼帳單?」
她擺出舉手投降的樣子。「瑞秋;_這跟妳想知道什麼沒關係!請換個角度,替妳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想想。」
我決定立即切入費娜這個話題。「媽,請別生我的氣,我從聖托里尼帶了一樣東西給妳看。」
「告訴我,媽。不管是什麼情況,我想知道。」
我決定好好利用媽這種不尋常的合作態度。「媽,妳還記得嗎?地震那一和圖書天?」
無可避免的,我們這次談到了拉克利案。媽從報紙上蒐集了不少的剪報,而我很高興察覺到一種全新的接受感,接受這件事已經結束了。此外,媽也問到巴布和珍。她沒有跟我的老朋友斷了聯繫,很熱心地討論這次的分居事件。
「那天更糟,因為我們不了解敵人。」
「這話什麼意思?」她的聲音揚了起來,有那一秒鐘,我害怕她可能會抓狂,不過她反倒又冷冷一笑。「可是費娜埋在雅典,瑞秋,我們帶著她的屍體走。在伊亞,妳沒什麼好擔心的。現在,那裡沒有我們家族的東西了。」
「費娜姨發生了什麼事?」
.標的甲待在家,沒去學校。她母親打電話到學校,說是喉嚨痛……
媽猛地抬起頭來。「我們?」
「我只是沒辦法了解,這些日子以來,為什麼妳好像都不在乎。」
從我們一起發現各地方到現在,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媽!我們去探險吧!」),不過有時候,在海平面下方,我還是會感受到一份似曾相識的震顏,憶起晴空萬里下,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有溫暖海水和遼闊天空的假期,我們倆從公園裡或海灘上回來,雙唇上還有鹹味,雙頰還感受到太陽的刺刺辣辣,因為過分暴曬而頭暈眼花、癱軟無力。
「那外公呢?」
「什麼?」我倒抽一口氣。「我是在替其他人想啊!我在替費娜姨想。妳以為我們在討論什麼啊?」我無法阻止自己再度變回成十五歲的小女生,斷然甩門離開,走上樓,回到我房間。
.標的甲在遊戲場踩高蹺時摔了下來,不過沒受傷……
「可是妳其實很在乎,對不對?」她輕聲說。
.標的甲和乙及其家人們一同參加萬聖頌歌儀式……
「當然,我猜和圖書,是她父母親送來的。」
「什麼事啊?」
我原本可以撒謊,把它們當買賣文件蒙混過去,一掃而過,全收起來,可是我卻只簡單的說:
「你們家在哪裡?」
「發生了什麼事?我的意思是,怎麼開始的?」
「我對巴布一直沒信心,」她說:「那兩個人之間老是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她從來不那樣說奧利佛和我,一次也沒。
第一次在耶誕節探視我媽相當成功,因此我又回去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這樣的行程變成了一年一度的安排。媽似乎很高興,彷彿她期待的比這更少,而且很清楚不要對禮物吹毛求疵(即使那些禮物都是在機場的入境大廳買的,以免把聖托里尼的商品帶進她家)。
「了解。」她的聲音聽起來是真正鬆了一口氣,我頗感好奇。
我看著她。「我當然在乎。我現在還是在乎。」
「我只是想試一試。對我們來說,這照片有點兒神祕,伊亞當地也沒有人認得她。」
.標的甲和乙參加課後的法文社團,由一位陌生的標的陪同走回家……
「報告什麼呢?」她拿起其中一份,不解地瞇起眼睛。「誰是標的甲?」
「我要停掉這件事了。」我搶先開口:「我回來,一方面是為了這個。我會跟那位私家偵探碰面,請他停掉這件事。」
.標的甲八歲了,在教堂大廳舉行生日派對。她父親表演了魔術秀……
她沒有把我知道她正在思考的事情說出來,就是外來的壓力(例如,在妳女兒的死亡案件中,針對共犯提出法律訴訟)應該是伴隨而生的:外來的壓力只「能夠」以這樣的方式產生。
除了我吧!我心中有股始料未及的挫折感。我知道,我應該很滿意她的故事才對啊!也許是因為我對那張照片失望的關係吧!也許是因為我一心想著,這趟回來是要hetubook.com.com結束心中所有的祕密、所有蒙騙自己的詭計,可是我卻聽到自己說:「還有別的,不是嗎?媽,費娜姨的事情,有些妳沒有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她為什麼沒跟別人一樣待在家裡?」
「是一大早,五點鐘或差不多那時候。外婆叫醒我,我們一起跑到外面看。我什麼也看不到,只看到塵土,到處都是厚厚的紅色塵土,我媽把我抱得死緊,緊到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噪音好大、好大,好大的爆炸聲和隆隆聲,好像來自海底的雷聲。這情形持續了一整天。」
我無法慶賀,只能第一千遍地想著位於倫敦北區的那塊墓地,還有光禿禿的黑樹和來來往往的車輛。她不屬於那裡。她沒有時間讓我們看到她屬於哪個地方。也許,像我一樣,她可能會來到這裡,屬於這裡。我常想,不曉得她對我的新家、對我們的老家鄉會有什麼反應,對於這個地方,她會特別注意到什麼。孩子都有自己的眼光,他們的視角低是一部分原因,不過也是有必要讓尚未成熟的心智將所見到的影像和原本已經了解的影像結合在一起:那是外來的轉變影響了他們注意到且熟悉的習慣,是書包掛在橄欖樹上,是冷藏室內成堆的義大利果凍。在這裡呢?注意到的恐怕不是圓頂教堂或巨火山口的景色,比較可能的是端上餐桌的蛋糕都搭配一支小小的調羹,讓大男人也變成了講究餐飲的美食家:或者狗狗和貓咪,以及牠們爭相搏得人們關注的方式:還有當餐廳滿座且有美景出現時,大夥兒互相替對方拍照。她應該會喜歡克里斯托斯說的那則狗狗跟著健行客沿崖頂走來的故事,她應該會要求一再講述那則故事,直到她了解並記住每一個細節。
.標的甲和乙由標的乙的母親送到費爾海瑟舞蹈中心……
「什麼?」
我點點頭https://m.hetubook.com.com。「妳知道嗎?我一直在找費娜姨的墳墓,在伊亞。我擔心那筆骨頭帳單。」
我垂下眼簾,視線落在那千行文字中的一行。
.標的乙被帶到皇家自由醫院的骨折部移除石膏……
看見打開的旅行箱和擺在裡面的一堆堆信封,我冷靜下來,注意力立刻轉移了。我沒把小女生的那些照片帶來,我無法忍受與它們分離,不過我把那些報告整理好,運送到這裡來,一封不漏。
.根據觀察,標的乙陪她母親到公園……
「是報告。」
「我很高興,」她點點頭,顯然態度相當堅定。「現在,那件事對我來說比較有意義了。」
「英格麗和我,她是跟我一起開店的那個朋友。」
昨天,安德魯.拉克利依民事法庭的舉證標準。「就可能性而言」顯示有罪,因此被判定是造成六歲的艾瑪.弗里曼死亡的共犯。這段漫長而難辛的努力過程已經使奧利佛.弗里曼變成了某些圈子內的英雄人物,且將嘉惠所有犯罪受害人家屬等更多的群眾。
我不確知自己看了多久的信,然後聽見指關節輕敲房門的聲音。「瑞秋,我可以進來嗎……?」
「是啊!私家偵探的報告。倫敦的一位私家偵探每個月把報告寄到聖托里尼給我。」
「他留下來找費娜。整趟行程中,我媽都在哭,等我們到達海灘,她的心情更亂,看著帳蓬和載來補給品的海軍軍艦。我想那時候她很清楚,這是一次真正的大災難。」
「我已經十二歲了,」她邊說邊蹙緊眉頭:「當然記得。」
我試著別緊張,從手提包裡拿出那張聖伊里妮的照片,將包裝紙拆開來。現在,替她揭開面紗的時刻來臨了,照片中的臉孔看起來沒有想像中酷似我媽。我開始覺得挺蠢的。「我們懷疑,這可能是費娜姨吧?或者可能是我們家的另外一個親戚?」
我準備飛往https://m.hetubook.com.com倫敦的那天早上,奧利佛的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到針對安德魯.拉克利提出的民事訴訟案。結果,他贏了,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鉅細靡遺地報導了其中的細節:
她只是拿起一份份的報告,看一、兩行,然後接著看下一份。終於,她說話了:「很高興妳做了這件事。」
「妳認為這照片是從別地方送來的嗎?」
「沒什麼別的了。」不過我的想法沒錯,她表情激動,瞪著我,彷彿我問得太多,背叛她似的。
是的,艾瑪會喜歡這裡的。
是媽。她轉動門把,踏進房內,臉上頗有後悔之意,不過一看到我躺在床上,靠著枕頭,四周圍繞著一頁頁白紙,立刻停了下來。
「報告?」
「她很幸運,」媽補充道:「如果她嫁進伊亞的家族,恐怕會死掉。」
「這些是什麼啊?」
「黛西。」我說:「標的乙是凱特。」
「起初,我們不知道費娜怎麼了。她不在家。一開始,我們只想到我們的鄰居;他妻子大嚷大叫,說他受傷了,於是我們趕緊過去幫忙。他斷了手臂,因為被高處掉落下來的石塊砸傷。我還看見另一個女人斷了腿。我們全都跑到海岸邊,可是海水忽上忽下,妳知道吧!漲起來又落下去。好嚇人。」她像抓住救生筏一樣抓住沙發的扶手,閉上眼睛。我不知道她是要想辦法抹掉腦袋中的圖像,還是要使圖像更清晰。
「什麼東西?」
「我看過照片,」我點點頭。「那些地平線上的所有船隻,看起來好像戰爭或什麼似的。」
「有些關係就是沒辦法持續下去,」我說:「遇到外來的壓力,就更難。」
媽注視著我,彷彿我特別愚蠢。「很明顯,因為她不是伊亞當地人。」
「離城堡不遠。不過我們馬上就離開了,我媽和我,我爸把我們推進他朋友的小船,跟他家人一起,我們乘著船,繞道到佩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