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六章
我沒有愛可以分享
也沒有在的人
我一無所有
自從你不在以後。
也沒有在的人
我一無所有
自從你不在以後。
「呃,在哪裡啊?」
我尾隨她走進屋內,想辦法讓我的聲音顯得輕鬆愉快。「也許她錯過了接駁班機,改搭今天晚上的班機飛來?或者明天早上?應該是這樣。妳查過電子郵件嗎?」
婚禮前兩天,英格麗在屋裡安排最後的相關事項,我則到機場接她母親。我拿著寫了「芮秋.蘇利文」的硬紙板標牌等候,看見入境旅客成雙成對地到達,偶爾見到一大群人,領了行李,從出口走出來。即使那些沒有預期到會有人來接機的人,也先搜尋著那些候機的臉孔和手工寫的標牌,才走到中央大廳等計程車或巴士,彷彿安排轉乘的神明會意外地賜給他們接送旅客的小巴士。
等我下次再張眼看她們倆,已經看不見她們的身影,她們一定是消失在那塊巨大岩石的後方,去探勘面海的那一側。我想起來到這裡以後從沒想過的一件事。在湖區,跟奧利佛和艾瑪一起走在山中,我們爬得愈高,能見度愈差,山路比我們預期的陡峭許多。「妳留在這裡,」奧利佛低聲對我說:「我們要繼續爬到山頂。」
「會緊張嗎?」我問英格麗。我突然覺得尷尬,我的行為可能已經毀了應有的慶祝心境。
我等了四十五分鐘,才開始尾隨他們瘋狂亂爬,心中懼怕下方的落差,也害怕不知道他們爬到哪裡去了。我一直揮不掉艾瑪掉落的影像,揮不掉奧利佛失足、帶著艾瑪一起滑落的影像,他們躺在潮濕的地方,毫無生氣。
伊蓮妮跟英格麗杯碰杯,哐噹一聲。「我不會讓我的狗在這裡過夜。」
「妳絕對不是那個樣子的。妳和克里斯托斯彼此相愛。等時間到的時候,妳會變成了不起的媽媽。」
我靠在露臺上,目光跟那名女子交會。「我忍不住偷聽了你們的談話,我只是想說,伊里亞斯有可愛的淺水池,我相信只要你們提到我的名字:瑞秋.弗里曼,老闆就會讓你們使用那個池子。而且那裡的幼稚園還有小鞦韆和翹翹板,只要沿主要通道朝佩里弗洛斯的方向往上走。知道嗎?他還那麼小,不會走路,其實容易許多,想想那些學走路的小孩子,可麻煩囉!」
我一無所有
自從你不在以後
自從你不在以後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們同意在沒有我的情況下出發。我坐著,背靠著露臺的牆壁,緩慢地呼吸,將注意力集中在周遭世界的小細節上:這座小教堂和相稱的藍色大門及十字架;剝落的灰泥和塗漆在外牆上形成一幅地圖;因為見不到陽光而變白的紫薊,以及地上細小的白色灰燼。
「呃,如果妳確定……」
「沒人會這樣說的,英格麗。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可是對自己現在的感覺要有信心。」
「是啊!媽!我們要爬到山頂,妳在這裡等,因為妳害怕。」她模仿她老爸受夠了的表情,想留給奧利佛深刻的印象。
「我好擔心。」
「好吧!」
「是啊!伊蓮妮,我們聽說,」英格麗大笑:「妳不會讓妳的客人在這裡過夜……」
「我在這裡十年了,瑞秋,我想我安定得很!」英格麗用拇指和食指擦掉流下來的鼻水,她把鼻尖往上壓,壓成小孩子的鼻型。「知道嗎?其實在我小時候,就被激怒了。」
「以前者來說,不見得緊張,就後者看來,是的,好緊張。」她喝掉一大口的酒。我記得收到那封電子郵件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是青灰色,結合了恐懼與歡欣。我媽還活著,她神志正常,她有興趣跟我團聚吔!「我不相信,」她說了一遍又一遍:「這不可能是真實和圖書的笑話,對吧?」
「妳是要結婚還是要自殺?」伊蓮妮大笑。
「他還沒有長大成人,就娶了他老婆。這是完全不一樣的。他想找一個可以跟他長相廝守的人,所以才有妳。」
「是嗎?我在克里斯托斯的舊唱片裡找到的。我媽以前老是放這首歌。」我看見她開始輕聲哭泣,可是當我靠近她,要安慰她,她又突然示意,要我別動。「不是這個版本,」她繼續說下去:「是另外一個版本,她說這首歌讓她想到我爸爸。她每次播放這首歌,總是處在這樣的心情。」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神銳利。「自憐的老母牛!」
後來,克里斯托斯請他的航空公司代理打了一、兩通電話。芮秋.蘇利文並沒有辦理登機手續。三個星期前,她走進墨爾本的航空公司辦公室,把機票換成了現金。
謝謝你傳送給我所有康菲德園公寓的書面資料,很高興現在那件事全都完成了。我想為我打的那通電話道歉。我剛發現奧利佛和珍的事。我很抱歉,不該把你牽連進來,我沒有想清楚。
「也許妳說得對。」
「我以前會,幾年前,不過來到這裡以後,就不會了。現在好像又回來了。」我祈禱她們先走,別在這裡討論懼高的生理症狀,因為此刻的我正在發抖,就快哭了。
「我想我沒辦法做到。」
伊蓮妮和英格麗頻頻轉身跟我揮手,伊蓮妮穿卡其布服,映著乾燥的泥土,變成保護色,英格麗兩手插在後腰上,頭髮如金色水流在微風中飄揚,而我設法確保快活地揮手回應。她們停下來檢視牆壁的斷片,這些曾經是複雜又神祕的城市的一部分,然後她們指向伊亞,從這裡看過去,伊亞像一層溶化成棕色泥漿的冰。
「謝謝。」
「不可能吧!」英格麗大聲說道:「都過了那麼長一段時間了,不會吧!」
她笑了起來。「是說婚禮還是跟我媽見面?」
奧利佛的聲音傳來,我幾乎分辨不出。「瑞秋,妳在幹嘛?看看妳的雙手!在流血吔!」
六月五日的那個週末,你是否剛好有什麼計畫?英格麗和克里斯托斯要結婚了,我們不知道你想不想來……
「妳告訴我啊!結了婚的老女人。」
來到伊里亞斯飯店時,我準備好好發一頓牌氣。
「呃,親愛的,我想這不是她的意思。不管她——」
我退了回來,深怕從前那種仙女教母想救人的習性讓我有點太過干涉別人的事。我「忍不住偷聽」——那召喚來的是村裡愛管閒事的人(如果有這樣的人)。
「也許我們應該珍惜伊亞的事物,」我改變了話題:「我的意思是,要開始忙了,忙到沒時間四處郊遊。雖然斯卡羅斯確實值得一遊。」我頗有技巧地加了這段話。
我感受到他們的感覺,感受到他們置身懸崖頂上的村落所承受的壓力,他們原本應該看到四處紅燈閃爍。我偶爾還是會這麼做,回應某種原始的脈動,伸出一隻手,保護我心愛的人不致於墜落。每次這麼做,我當然都記得要把那隻手縮回自己身邊,不過有時候,我會讓自己看見艾瑪跳到我身旁,伸出她的手來。
她替我們倒了兩杯咖啡,然後過來跟我一起坐下。「妳有沒有想過,她這麼做也許是因為她愛英格麗?」
下一次看到那一家人,他們正沿著馬爾馬拉大理石道往下行,孩子面朝前坐在爸爸身體前面的吊帶裡,拉著遮蔽爸爸眼睛的遮陽帽。他們看到我,請我替他們三人拍張照片,我很開心地照做。
我覺得自己放鬆下來,奇怪的懼高症發作已經退去,成了過去式,服務生替我們帶來最好的美酒,這時,心中有股強烈的感覺。酒喝起來有藍莓和蜂蜜的味道。
等我下一次望出去,她們出現在那裡,當然,安然無恙。伊蓮妮先到,臉色紅潤,重重地喘著氣。「覺得好一點兒了嗎?」
伊蓮妮替英格麗的準新娘慶典想出了一項不太可能的冒險活動:一趟斯卡羅斯的日落之旅,這座中世紀的首府從伊莫洛維里的懸崖往外突,從伊亞看過去,呈陡峭的大金字塔型,事https://m.hetubook.com•com實上,是從我們自己的屋頂露臺望過去。伊莫洛維里更靠近菲拉,距伊亞比較遠,而且是這座島嶼上最高的海岸區,這裡是觀光客最愛的熱門景點,也是多家豪華旅館的坐落地點。我們尾隨著伊蓮妮穿過狹窄的崖頂通道,英格麗嚷著風景好漂亮,同時懷著專業的興致猛瞧著「貴賓專用」標牌的後方。對我來說,這一切感覺有點兒恐怖:通道太窄了,窄到只容得下排成一行往前走,而且在每一個想像得到的地點,就有層層疊疊的度假屋。
她們倆從後面趕上來跟我會合。「是我說的話引起的嗎?」伊蓮妮大聲說:「關於地震的那些話嗎?我們在這裡很好的,只有屋子會倒。」
「還沒,不過沒必要那麼做,相信我。」她處在一種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心境。非失望所能形容,是自憐,是宿命,是危險。她轉身,背對我,我發現音樂播放著,一首有點熟悉的憂鬱歌曲。
她轉動眼珠子。「妳知道什麼事,或者我應該說,妳知道是誰。」
在與帕莫最後一次的電話交談中,我丟了自己很大的臉,我決定這次要小心行事,於是寄了一封電子郵件。
「謝謝,」那女人抬頭喊道,設法擠出一抹微笑。「聽起來很棒。」
伊蓮妮的態度認真起來。「妳懼高嗎?我不知道這點。」
「什麼?」
「景色好棒喔!」英格麗邊說邊加入我們,兩眼發亮,頗為動容。「我們在另一側下方找到另外一間小禮拜堂。噢,而且可以看見高拉斯古堡裡的遊客透過雙筒望遠鏡觀賞落日。」
「好的,小甜心,可是要小心喔!答應我。」
英格麗面露憂心之色。「我們乾脆忘掉這件事,回伊亞去好了?」
帕莫。他是我們第二個突如其來。「是啊!」他會來,而這份期盼令我緊張;緊張而不安,緊張而開心。
「什麼事情都不可原諒,」我暴怒:「不管怎麼樣,都應該把孩子擺在第一位。如果妳自己有什麼麻煩,應該要想辦法不讓他們看見。孩子不懂,她們會不安的。」
我點點頭。「我想,我不知道那樣的感受。」
英格麗點點頭。「她只會毀了我的婚禮。我想我知道這點。我只是希望可能有奇蹟。妳看,我最好還是去看看那些傢伙把篷子撐成什麼樣……」
「英格麗,不對,妳知道的不是這些,當然不是。妳經歷過這些,這個事實會保護妳,抵抗像那樣的事情。克里斯托斯不會離開妳,他好愛妳……」
我頗為震驚地看著她。「不,不,我好得很。妳們儘管去。等我看見妳們在那裡,就替妳們拍照。」
「我只是害怕,怕有什麼差錯。」她吸吸鼻子,用一手的袖子擦擦鼻子。「她對我下了一道咀咒。她是個壞人,瑞秋。」這樣的觀念是她從克里斯托斯和伊蓮妮那裡聽來的,那樣的觀念認為,人非善即惡,沒有介於兩者之間的。
她又打斷我的話,舉手輕輕揮掉我要說的話。「沒事的,瑞秋,妳不必安慰,回店裡去吧!」我猶豫了。也許這麼做最好,把她的隱私留給她,就像我自己不安的時候所喜歡的方式。「寶拉在店裡,妳知道的。她以為我再過一小時才會回去。」我們原本打算帶瑞秋一起去吃午餐,英格麗和我,討論了好久,討論該找哪一家餐廳比較理想。我們預先跟寶拉談好,她經常代我們的班。「怎麼樣都好!」
「妳想想,瑞秋,歷史一再重演,大家都知道。我會做跟我媽同樣的事。我會有個小孩,克里斯托斯會離開我,我會開始酗酒,我會傷害我的孩子。我怎麼可能不這樣呢?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一對英國夫婦在我露臺下方的臺子上熱烈討論著。「我就知道我們不應該來這裡,完全不適班傑明。」
「天空的顏色好美。」我努力表示贊同。
「幸好妳的飯店在伊亞,」英格麗挑明地說:「否則妳的營業額就會奇慘無比,對吧?」她看著我,想分享這則笑話,可是我笑不出來。我兩眼定定地看著下方的海面:一艘遊艇停泊在菲拉的和_圖_書港口附近,是一艘巨大的楔形白色怪物,漂浮在巨火山口裡。那感覺彷彿我們置身在頭頂正上方的熱氣球中,而我突然看見自己向前傾,飛了起來,完美地降落在有跳水臺的泳池裡。
我停了下來,手指從鍵盤移到桌面上。我現在想清楚了嗎?有一隻蝴蝶在我的肚子裡孵化,我聽見凱特的聲音在我耳朵裡響著:「為什麼沒有結果?」我當時說,因為當時的情況,是時機的問題。不當的藉口,最好不要出現在這封特別的書信裡。我要把這封信寫得簡簡單單。
「來吧!瑞秋,我們走吧!」下方的英格麗朝我喊道:「太陽馬上要下山了,我們想到另外一側去看日落。我推算,實際的路程好像更遠。」
「可是艾瑪不該——」
我——我——我——我一無所有自從你不在以後——後——後……
我上前擁抱她——「對不起,親愛的」——可是她不但抗拒,而且轉身離開。
「我們可以把這首歌關掉嗎?」
兩個人都抬頭盯著我看,丈夫半蹙著眉。我可以分辨出他認為這些不干我半點兒鳥事。
「沒事啦!跟我預期的一模一樣。我只是想知道。謝謝妳幫我跑這一趟。」
她們兩人笑著,開心地走在前頭,腳步穩健,宛如貓咪走在向下的陡峭通道上。我沒有繼續往前走。是鋼索的緣故,在我內在凝固了許久的東西液化了。先是噁心,接著是頭腦一陣暈眩,那樣的旋轉貫穿全身,直到指尖感覺到彷彿浸泡在有氣泡的水裡。並不是我可以想像自己往下墜落,宛如置身某種仿造的恐懼感中,而是可以真正感受到,根本是「完全」知道海水衝過來吞沒我是什麼感覺。然後出現了最糟糕的那一部分,是一種強烈到彷彿想把水蛭從身上拔開的緊急感,也就是:恐慌。
「什麼?」
「我想她沒有出現吧?」
「我想我從來沒看過她站在地平面以上,」英格麗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在大型購物中心裡看過吧!很詭異嗎?」
「嘿,天哪,別心煩了,瑞秋。我不應該說那種話的。」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挺痛苦的。「別管我就好了。」
「噢,都是。」
「緊張什麼……」
又來到崖頂,在一家咖啡廳強化玻璃窗的後方,我可以更明顯地看到海平面下方的景色。那裡是本區荒涼殘破的部分,就像這座村莊,因每位健行客的足跡而逐步崩塌,這樣的地方離消失不過是間不容髮的距離,然而人們還是屢屢決定到這裡來,住在這裡。這是一座多麼特別的島嶼;我怎麼會不再注意這一切嗎?
起碼,這首血淋淋的歌唱完了,樂音愈來愈微弱,我心中這麼想著,可是令我感到恐怖的是,樂音又響起,顯然是不斷重播。
我瞪大眼睛。「怎麼可能是這樣?」
英格麗哼地一聲說:「只有妳那麼熱衷於把每一個人嫁出去,伊蓮妮。不管怎樣,聽我說,如果他有老婆,就不准他來了。看看那個可憐的尼可斯,完全被控制了!」
「其實沒事啦!我只是覺得很奇怪,每次往下看,就覺得噁心。」
「那是安慰話吧!伊蓮妮。」英格麗邊說邊不耐煩地轉動眼珠子。「怎麼了?瑞秋?妳看起來挺糟的!」
「當時的情況很可怕,是啊!我知道,可是妳還是離開了。誰能說我不會遇到同樣的事情呢?」我試圖抓住她的目光,她的視線飄過整個室內,飄過傢俱,牆壁上的照片。等她終於朝我這邊看過來,彷彿從放大鏡突然射過來的一道光,幾乎令我感到畏縮。
慢慢變得勇敢些的我,走到牆邊並向下瞥了一眼,立刻覺得彷彿腳踝被綁住,從直升機上倒掛著,下方是開闊的大海,大海似乎跟著我的恐懼一起往前傾。我想到媽描述地震當天,海水起起落落,這樣的細節跟隨著我好多年。我感覺這座島嶼在移動。我閉上眼睛。
「被激怒?」
「沒有人知道……」我重複這句話,這時候的我也哭了,而且發現她似乎開始有所反應。
我沒有愛的慾望
也沒有快樂時光。
https://m.hetubook.com.com也沒有快樂時光。
「那麼,妳走中間,我們會在妳的兩側,以防萬一。」
「一定的。我可以向妳保證。」
英格麗不理會這番話。「我已經決定了,」她突然說,同時給了我一個強烈對抗的表情:「我已經決定去找克里斯托斯,跟他說婚禮取消了。我認為我們不應該結婚。」
「妳呢?」英格麗開玩笑地問我:「妳緊張嗎?」
「也許這樣比較好。」我溫和地說。我不知道該把自己往哪裡擺,徘徊了一會兒,然後選定一張扶手椅,坐在邊緣。「可能有點兒太情緒化了,她在婚禮前幾天來,這時妳有好多事情要考慮。不會有時間好好整理的。也許,如果她晚一點兒來,等妳安定下來……」
「媽……?」艾瑪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我處於十分恐慌的狀態,她嚇到了,很不安,過來擁抱我,不過在走過來之前,我瞥見她臉上有某種新的表情,是背叛感。她以為我很堅強,永遠堅強,可是那一刻,她看到我有可能軟弱。
英格麗瞇起眼睛看著我。「妳需要喝一杯,一大杯。來吧!」她走到我身邊,彷彿我是個動過髖關節更換手術的病人。
伊蓮妮搖著頭說:「知道嗎?我不會讓我的客人在這裡睡上一夜。」
「是啊!」她贊同:「這是事實,應該要這樣。可是等妳的孩子長大……」她停頓了一下,考慮她正要說的話是否太過敏感。「妳知道嗎?那感覺跟他們小時候很不一樣。」
「我們會把她帶到這裡來,對吧?」伊蓮妮說:「到斯卡羅斯嗎?還是她也懼高?」
沒有芮秋。我等著,一直等到旁邊手持標牌的同伴都接到人並上了車,然後我又等到新的一夥人出現。現在標牌上的名字是德文,出現的旅客梳不同的髮型,行李箱的風格也不一樣。佈告牌上寫著來自法蘭克福的包機;又沒有芮秋。我仔細查看螢幕,也許她錯過了雅典的接駁班機,改搭下一班入境的愛琴海航空。可是等這班班機的入境旅客也一一離開入境大廳,我已經在機場待了幾乎四個小時,我放棄了,自己加入了等候排班計程車的隊伍。
「好一點了。對不起,那麼膽小。我不知道怎麼了。」
「斯卡羅斯非常好,」伊蓮妮也贊同:「非常有趣。可是伊莫洛維里並不是這樣。」
我瞪著他,發狂似的,準備用指甲攻擊他,我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你們在哪裡?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很好,沒問題。妳們先走。」
「好悲傷的歌。」我輕聲說。
「是啊!可是當時的情況——」(又是這個詞。)
伊蓮妮和我互換了一個眼色。我們一直避免自行討論芮秋的狀況,也許是害怕看到別人最深沉的恐懼。
「妳們知道嗎?」我結結巴巴地說,幾乎無法再往前踏一步:「妳們兩個繼續走,別等我……」
「地震一來,一切都不見了。」伊蓮妮這麼說,並沒有因為考慮到經過我們身旁的人們而極力降低聲量。我並沒有因為伊蓮妮的話而感到恐懼,但是當我們來到懸崖邊,我竟然大聲喘著氣。斯卡羅斯像個龐大的圓筒型儲存罐矗立在那裡,因為這番令人目眩的新視角,使得遠方的火山顯得矮小而相形失色。在我們的兩側,沿崖頂望去,舉目所見,盡是一幕幕同樣動人的畫面:一張擺在露臺上的餐桌、一對度假的男女、一瓶酒加兩只酒杯。一排排閉合的陽傘像一列列的矛一樣指向天空。
伊蓮妮拿我慣有的平靜回應我不尋常的憤怒。「我的想法不一樣。這人的一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讓她變成這樣的媽媽?」
救星終於在適當的時機出現,是一座教堂,這座島嶼上有數百座一間房的禮拜堂,這是其中一座,並不比克里斯托斯和英格麗即將結婚的那座禮拜堂大。它矗立在太陽下,一逕的白,等著日落的那一刻,牆壁會染成粉紅色,然後一百個相機鏡頭會繞著它旋轉。我不知怎的,幾乎沒看,就設法來到了禮拜堂前面的小空地,讓自己蹲下身子,靠著牆壁,然後深呼吸幾下。
「她很好,」奧利佛打斷我的話:「她想跟我一起爬。」
和*圖*書拍手的聲音把我帶回現實世界,那熟悉且微微荒謬的景象是人們向天空鼓掌致意。是落日。哦,當時是我錯了,我對自己說,我心愛的兩個人都平安地現身了,那樣的危機是我的,而且是我一個人的,而在這裡,我會再度犯錯。然而在伊蓮妮和英格麗離開後尾隨她們倆行經那座禮拜堂的健行客,此刻都已經折返了。一對在她們之後整整二十分鐘才行經禮拜堂的男女,現在回到了崖頂,在一間酒吧內點飲料。我應該馬上跟過去的,儘管心中恐懼,也該尾隨滿是塵土的那條路往前行,查看她們是否平安。我又閉上眼睛,數著數:又過了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那不過是陳腔濫調,」她諷刺道:「我的意思是,妳怎麼知道?妳離開了妳老公,不是嗎?」
「我想,我沒有想到這點。」我說。「感謝上帝,她不在這裡,今天沒上飛機。否則可能更糟。」
「我一直搞不清你們倆之間是怎麼一回事。」伊蓮妮小心謹慎地對我說:「他現在還沒有結婚嗎?」
「我們要把這首歌關掉嗎?我想一直聽沒什麼好處。」
「我怎麼會知道呢?電話上的那個傢伙說有鞦韆的。」
「一定是在這裡的某個地方……」
親愛的帕莫:
「天哪!瑞秋,妳沒有悲傷的專利,妳知道吧!還有妳很寶貝的那兩個孩子,凱特和另外那一個,難道妳不知道親自在她們身邊才是最重要的嗎?相信我!」我倒抽了一口氣。她的雙頰因憤怒而發紅。「人當初幹嘛他媽的要結婚?我想知道的是這個。那很可悲,愚蠢又可悲。成人的行為像孩子,一副好像快樂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樣子。」
「他離開了他的第一任老婆,不是嗎?」
「好!我會回去看看寶拉的情況。我也會讓伊蓮妮知道怎麼一回事。」
「妳們看,那一定是往下走的那條路。」英格麗邊說邊指著「卡拉弗拉德斯」小道的上層轉彎區,那條小道朝斯卡羅斯前行,是條塵土頗多的羊腸小徑。你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條路在哪個地方平緩開展,然後再次往上爬,兩側陡降。崖邊區有灌木殘留——墜崖事件發生時,可以穩穩抓住的灌木實在沒有多少——然後是欄杆,有欄杆的地方不過是一段生鏽的鋼索。
「被這首歌。她怎麼可以把這首歌當真?她當真一無所有嗎?在她擁有我的時候?」
這樣雜亂而徒然的談話持續了一或兩分鐘,將夫妻倆壓在沉重的壓力下。我偷看了一眼,發現他們臉色蒼白,眼神迷濛而不知所措,明白他們才剛來到這裡。那個約六個月大的孩子邊睡邊翻滾,大概不習慣這裡的熱氣。
「也許吧!」
「走過去好陡,妳不會喜歡的。就連我……」她一手擺在上腹部,嘴巴張得老大,做出無聲的尖叫狀,表示她很同情我。
我走到門前要離開時,她還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用手指頭拉著自己的嘴唇,那片刻,她看起來比我十年前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年輕。
我按了關掉的按鈕,馬上感覺室內的氣氛親切了些,有挽救的餘地。庭院裡的聲音和敲擊聲,穿過敞開的窗戶,傳了進來。
「冷靜下來,妳嚇壞了艾瑪。我們很好啊!」
「她沒來。」伊蓮妮平靜地說。「她他媽的沒來!這女人是什麼樣的媽媽……」
「她打算要來,我相信,可是她可能很了解自己。她是個麻煩,她不相信自己會來了而不破壞這場婚禮……」
「唔,這裡讓我用更宏觀的角度來看事情。」英格麗說:「我毫不猶豫地來到了世界的邊緣,在這裡決意冒險。」
「很遺憾她沒來,真的很遺憾。可是妳試過了,妳永遠不可以責怪自己,永遠不行。」
英格麗在克里斯托斯家的窗邊等我,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我還是可以看到她見我一個人回來,整張臉皺了起來。不過開門時,她已經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不想不管妳。妳說得對,這跟我無關。」我站起來,朝她的方向往前跨一步,這一次,她讓我用一手托住她的手时。「只是拜託妳,要先好好考慮,才跟克里斯托斯談這件事。」
「哦,我有信心某件他媽糟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我有信心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