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伊芙
「聽我說,親愛的,我真的該出門了,晚點打給我,到時再告訴我新生活多麼美好,好嗎?」
「妳的紐約房市術語考不倒我。」
「妳那時候不是投贊成票嗎?」
「要茶嗎?」
「一定一定。」艾德套上外套。「我會過去找妳。」
「噢,妳知道的四季飯店像地獄,要吃什麼、挑哪種水療全都很傷腦筋。光是從枕頭清單選出妳要睡的枕頭就可以累死人……」
「什麼淪陷?」
昨夜,他們在飯店的酒吧點了用灰雁牌伏特加調製的骯髒馬丁尼,那樣慶祝新生活似乎天經地義,是唯一的選擇。他們小酌幾杯,大啖遲來的晚餐,一場纏綿火辣的旅館性|愛,五個鐘頭左右的睡眠。到了今天早晨……一切不再天經地義……灰雁骯髒馬丁尼或許是非常道地的紐約調酒,但伊芙顯然依舊是道地的英國基爾福鎮女孩。「骯髒」這詞可真貼切。伊芙覺得嘴裡活脫是一句俗話的寫照:「髒得像鸚鵡籠的籠底」。
「唉唷。」
「我聽到小朋友在叫。」
她不敢相信自己在這裡,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四個月前根本沒有移民美國的預兆。四個月前她望著窗外的花園,看著她前一年掘得深深的花床,想著春天。她好愛那座花園,還有那房子。他們的第一棟鄉村小屋,三間臥房,距離市區四哩路。房價便佔掉他們全部的購屋預算,可是賣他們房子的老夫婦二十年沒整修房子,房子仍需大肆整頓,伊芙因此搖身變成週末DIY狂。她學會怎樣去除壁紙、鋪瓷磚、用填隙料抹平瓷磚間的縫隙,一、兩年下來,一九八〇年代的裝潢便消滅殆盡,打造成她衷心喜愛的空間,牆壁一概是白色,沙發深度很夠。花園最棒,最令她嘆為觀止。以前她根本不曾注意季節遞嬗。小時候,家裡的花園是嬉戲、消磨時光的地方,住大學宿舍與公寓的時期,在豔陽高掛的熱天,只需要克萊芬公園權充花園,一年裡其餘的三百六十天你不會去管它。現在,她在廚房外的小露台喝早起的第一杯茶,幾乎每一天,她都啜飲著花園四時的景觀、聲音跟氣味。
「淪陷成美國人啊,你變瞻固醇糾察隊了。」
「呃,對……」
他打她屁股。「跟妳說一聲,依我看,經典六房我還辦得到,https://m.hetubook.com.com即使是雙層公寓也不成問題。」
這挑起她的好奇。「怎麼說?」
「講完整的句子會比較容易懂……」
「這不是驚嚇,是驚喜,一個美好、偶然、超讚的驚喜。」他摩挲她的頭髮。「嘿,小芙,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討論,不去也可以。」
「艾德!太棒了!我連你有新計畫都不知道……」
他又匆匆印上一個吻,懊惱地哼一聲便走了。
「起床啦,弱雞。吃早餐了。」這時她察覺艾德已經沐浴更衣。艾德一把掀開床單下緣的一角,讓她的一隻腳丫露出來。他捏捏她的大拇趾。
「我知道,我也很愛這間房子。我們會留下房子,小芙。公司會幫我們租房子,解決所有的麻煩事。待遇真的很優渥,生活會比現在寬裕得多。當然,我們要把這裡租出去,讓房客付貸款。然後,我們會再回來。」
「早安,紐約!」艾德模仿羅賓.威廉斯大嚷,嗓音衝撞著伊芙發疼的腦袋。
「也是唯一要人命的部分……」
夫妻都知道此話不能當真。
艾德的臉垮下一點點。「這……我當然跟公司說要先跟妳商量,可是……」
「我都忘了。」
她用羽絨枕蒙住頭,試圖阻斷從他們十二樓客房落地窗渲瀉入室的燦爛陽光,偏偏陽光像艾德一樣不饒人。這時艾德正在模仿法蘭克.辛納屈,沒察覺她已經瀕臨謀殺親夫的邊緣。十誡得再添一條:萬萬不可、絕對不可連飲三杯以伏特加調配的雞尾酒。
伊芙悻悻地坐起身,接下他遞來的茶。「你開始淪陷了……」
「今天下午領鑰匙。新家具應該是明天到,從英國寄的東西應該是上星期通過海關,但我得查查看。所以,應該是今天正式搬家,但我們會在旅館多住兩天。」
站在她面前的艾德當場僵住,十指不再抖動。「妳說說話吧。妳這樣好像魚。」他鼓起腮幫子,噘起雙唇裝出https://m.hetubook•com•com「噢」的嘴型。「說話……」
「妳真的想聽實話?我有點不爽。艾德答應今天放假要幫忙我處理事情,卻又跑去上班,害我想到我半個人都不認識,只能孤家寡人直到他晚點跟我會合。」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她端著茶到窗前往外看,凝望著高聳的灰暗大樓和蔚藍的青天。氤氳的水氣從人孔蓋升起,如同電影上的情景。她老覺得自己置身在電影中,那感覺縈繞不去。但這是真的。移民已成定局!他們在美國……
伊芙拉出一張椅子坐下,仍舊盯著艾德。他滿面春風。「統統告訴我吧。」
「我猜,新家沒有客房服務吧。」
「你喝酒了!」
「不曉得妳想吃什麼,又不想冒險叫醒妳,我就點了鬆餅、培根、水果沙拉、蛋白蛋捲……」
「我愛這房子。」她的語氣很感傷,連她自己也這麼覺得。
「紐約。」
艾德捧著她的臉蛋,給她深情的吻。「我今天晚上要在每個房間跟妳做|愛。」
「又臭又吵,可愛得很。」
「是我,我是伊芙。」
「最棒的部分還沒說……」
「好。」
伊芙說不上從幾時開始,夫妻倆變成由艾德追求雄心壯志,她則是找份差事做做。也不知道那是誰決定的。但她清楚那是他們的現況。所以她心裡有數,紐約去定了。
在兩塊鬆餅、三條超脆的培根、四杯茶下肚後,再用強力水柱淋浴十五分鐘,伊芙的精神才振奮一點,勉強有個人樣。當她踏出比舊家臥房大的浴室,艾德正在講電話,顯然在洽談公事。她向艾德皺眉。今天應該是兩人世界。
伊芙覺得肺裡的空氣被抽空,在花園裡凍得冰涼的臉龐瞬間熱辣。
那天,他比平常晚歸。他吻她的時候,伊芙聞到他嘴裡有啤酒味。「小芙。」她喜歡他這樣叫她。從兩人第一天認識,他就稱呼她小芙。全世界除了她媽,只有他這樣叫她。
問題在於那不是房子,只是公寓。伊芙和艾德以前的房屋有名字,街道也有名字。那房子有庭院,有車道,有可停放一輛車的車庫,是他們的車。艾德在院子裡有一間工作室。伊芙有正職,她以前住在距離她姊、外甥兒女二十五分鐘的地方。
「你跟誰喝?」她扠腰的架勢有幾分像影集〈我愛露西〉(I Love Lucy)的女主角,但臉上hetubook.com.com卻仍帶著微笑。
凱絲在第三響時接起電話,聽來上氣不接下氣。
或許就從打電話給姊姊展開新生吧,凱絲向來是那種女性。說來有些莫名其妙,來到紐約的人竟然是伊芙,凱絲卻窩在英國當傑夫的老婆。缺了幾分骨氣的傑夫,天曉得究竟是哪種化學變化令兩人墜入愛河。有時候,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紐約,工作地點在紐約辦公室。曼哈頓,兩年,想待更久也行。是該死的紐約耶,小芙!妳能相信嗎?」
他揚起一隻手求饒,歉疚地聳聳肩,嘴裡卻說:「是、對、好,我會過去,」他看看手錶,「半小時後見,最晚不超過四十五分鐘。太好了。」他掛斷電話,來到床前,坐在她身邊,一手摟著她的肩膀。
她打量他的臉,試圖看清他是否言不由衷。他可愛的面容。她知道自己不會逼他回絕公司。
「別怨了,我剛剛才在清理指甲縫裡的小朋友便便。」
艾德噗嗤一笑。「看樣子,妳想吃鬆餅配培根吧?」
「誰要吃蛋白做的東西?整顆雞蛋只有蛋黃好吃耶。」
去睡回籠覺吧,再窩一下下。
「交屋的時候你最好在。」那是下午三點。
「好噁。妳那幾台便便製造機怎麼樣了?」
「怎樣?」
現在她只需要想法子讓自己為此開心。
「連我自己也不曉得。唔,也不盡然。」
突然間,伊芙有點哽咽,便吸吸鼻子,伸手拿遙控器。〈急診室的春天〉裡,海瑟威護士和道格.羅斯醫生又相持不下。伊芙沉浸在郡立綜合醫院急診室裡的世界,不知不覺地重返夢鄉,直到片尾才醒。
「死了就算了。」伊芙走到桌前,將面前的銀蓋掀開一條縫,打量底下的食物。「我不想死,今天有一堆事要忙……」艾德舉起自己的柳橙汁,跟伊芙的杯子碰一下致意。「敬我們的新房子!」
「我知道。我不會去一整天,我保證,兩個鐘頭就回來。」
艾德捎回移民消息那一天,她在露台上。穿著艾德的Barbour牌戶外休閒服,戴著艾德戲稱「茶壺保暖套」的老古董七彩條紋羊毛帽,啜著伯爵茶,檢視花床,作著鱗莖的白日夢。她都早艾德一小時左右到家。他在倫敦上班,完全仰賴反覆無常的火車通勤。儘管她深愛丈夫,但那往往是一天裡她最心愛的一小時,純粹屬於她一個人的時間。一天的工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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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功告成(幾乎啦),還有閒暇沉浸在她嶄新的家居生涯,醃點什麼,修修枝葉。伊芙笑了。其實,他應該有那能耐。他們搬進英國的鄉村小屋時,他在每個房間、露台桌面、浴室和她親熱,但老實說,小倆口進行到老舊食品室冷冰冰的大理石檯面時,便有些意興闌珊。那時伊芙要他答應,日後只要遇到喬遷之喜,都必須以做|愛啟用新居,儘管她相信他們最後必然會以老夫老妻的身分住進銀髮之家,也不能例外。他沒忘呢。
「那工作是在……紐約!」艾德將雙手舉在耳邊,攤開手掌,抖動十指,那德性異常滑稽,那一刻彷彿不是真的。
「會嗎?」
「妳說那個公寓?有就見鬼了!」
「嘿嘿,那些術語我背到滾瓜爛熟喔。」
「這麼說,今天工作很順利囉?」
他輕搖她的肩膀。「說點別的。」
她皺起鼻子,竊笑說:「少肉麻了。幸好那是經典四房,不是經典六房。」
「你們什麼時候要搬進新家?」
「我們是談過一次,好幾年前的時候。」
「那是喬治,他要在車上吃麥片。其實我只能聊一下下,老妹,我還得送小孩上學。」
「為什麼?」
艾德跪在她椅子前,環抱她的臀部。「我以為妳聽到消息會很開心,小芙。」
「你接下新差事了嗎?」
「哇。」
東五十七街四季飯店
「快去逛街。沒人會在布魯明岱爾百貨感到寂寞。信用卡可以是妳的死黨。」
「可是我說,我相信妳會馬上答應。妳會點頭吧?妳會迫不及待接受吧?我是說,我們又不是沒談過……」
她責怪地怒目相視。「你答應過我的。」
「現在我們有房子……」
「對不起啦,老媽,只喝了一杯。」
她作勢捶他胸膛。「別逗我了,壞蛋,到底是什麼啦?」
「什麼?」
「也幫我問候妳老公。大家想妳想得要命,伊芙。」
「對,有加薪,加超多的。但那不是重點。」他睜大眼睛,得意洋洋地向她笑著。
「寶貝,先進屋子,這裡冷死了,我有事告訴妳。」艾德雙手拉著她,朝著門口倒退。她順從地讓和*圖*書他拉著走。進廚房後,他從冰箱拿出一瓶葡萄酒。「我們要慶祝。」他從碗盤架取下兩個杯子,斟酒。
「棒到不行。」
「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是嗎?」
他臉上是否掠過一絲惱火?「房子可以留著,小芙。絕對不成問題。」
「我有新差事,我升官了。」
就這樣,四個月後,她在紐約,(幾乎)滿心快樂,對自己的第一反應甚至(幾乎)略感羞愧。她真是太缺乏膽識,這是一場盛大的冒險,不是嗎?一個大好機會,全世界最刺|激的城市,她要做擁抱生命的那種女人。她們在下坡路段騎自行車不踩煞車,坐雲霄飛車會挑第一排座位,會站在卡拉OK麥克風前。她始終想成為那種女性。現在機會來了。這裡是成為那種女人的完美地點,今天就是開創新生的好日子……
「乾杯,小芙。」他們都喝了酒。
「公司的男同事。」就伊芙所知,「男同事」是一群面目模糊的男性。她跟他們可能在聖誕派對、夏季闔家同樂日(最佳名不副實獎得主是……)打過照面,但他們面容模糊,有班、丹、湯姆、戴夫、提姆跟……其他人。
伊芙噗嗤笑了。「應該吧。」
「嗯。」
門鈴響起。艾德的元氣絕對比她飽滿,向來如此。三杯酒撂不倒她的老公。他去應門,愉悅地道聲「早安!」,迎進他們的早餐。送餐的侍者體貼到家,從排放餐具、在花瓶插一枝蘭花、端出幾個罩著銀蓋的瓷盤、到離開客房,始終沒有招呼過那具在羽絨被底下呻|吟的女性形體。
「是加薪嗎?」能加薪就太好了,貸款可以一下子就清償很多……他們這兩年的閒錢全都貢獻給特力屋了……
「沒問題,晚點再聊,幫我問候大家。」
她頭靠著他的頭,此刻他的頭枕在她腿上。「我只是……這有點突然……我有點嚇到,沒別的。」
伊芙拿起兩杯酒,給了他一杯。「了不起,乾杯。」
「沒關係,有時候我也會忘掉,那才叫麻煩大了。我有一點點空檔。說真的,妳過得好嗎?」
「伊芙!妳狀況怎樣?都順利嗎?」
伊芙也思念姊姊,她可以清楚勾勒出凱絲這一刻的面貌。喬治的麥片裝在塑膠杯裡,金色翹髮怎樣都壓不平,天下大亂的廚房堆滿未讀的報紙和黏呼呼的瓶瓶罐罐。高䠷苗條的凱絲是個十足的漂亮媽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