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伊芙
艾德恰恰相反,根本沒有追尋佳人。他專心致志,卯足全勁拚事業。他畢業那年便投入銀行界,擁抱年薪一萬英鎊的金色光環,他的朋友則四處旅遊,無所事事。他對那種生活向來敬謝不敏。他要工作,要成功。或許不致於不計代價,但他很在乎事業。無庸多加分析,他便知道原因八成和他的出身有關。他是獨子,父母是勞工階級。他就讀公立學校,然後就讀劍橋,是他們學校第一位進入劍橋的校友。中小學時,他對自己的家境非常耿耿於懷,在劍橋也是。他看到那些得天獨厚、來自私立學校的男生,有時會怨忿為何別人隨便就能坐擁一切。直到畢業後,他才意識到劍橋的學歷讓他可以與人公平競爭,別的都不再重要。如果他勤奮工作,如果他表現亮麗,其餘的都無關緊要,沒有任何事能阻撓他前進。因此旅遊、無止無境的追尋自我,在他看來簡直莫名其妙,不斷勇往直前才是正經……
拉烏點頭。「現在是。」原本他可能說下去,但伊芙曾在電梯碰過幾次的年輕亞裔男子來查信箱。她盯著他,可是對方的視線不和她相交,她說「嗨」,對方只心不在焉地咕噥一聲。她跟門房還比自己的鄰居聊得開,讚。
「我知道。」他加了把手勁。他們相識時,她才是聒噪的那一方。
拉烏去接電話,伊芙看公告最後一眼,記住日期:星期三晚上八點。
這下子,他嗤之以鼻。「才怪。伊芙小姐,那跟願意出力是兩回事。」
「你好。」她抬起頭,微微一笑。「以毒攻毒啊?。」
她說她在等朋友,他說他太早來赴朋友的約。他坐下,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她朋友遲到了,他朋友當然一直沒現身。到了八點半,他要到她的電話,其餘的就如他的口頭禪,已經成為歷史。
他不想讓她走,卻擠不出別的話。看來她也在躊躇,為時只有一、兩秒,沒等到他開口,便朝門口走了。他敢發誓,她差點聳hetubook.com.com了聳肩。
歡迎任何樂於打造美好生活空間的住戶參加
他們在街角的義大利館子吃了義大利麵,暢飲啤酒,現在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艾德換掉西裝,穿著短褲和帆船鞋。都九點了,依然燠熱。他搭著她的肩,她臉蛋貼著他的胸膛,吸進他的氣息。「我曉得我需要打開人面。」
本月十日星期三晚上八點於屋頂舉行
「他們沒有準備正統的結婚蛋糕,我那個愛現的老姊哪可能不搞怪,她用的是泡芙塔那種法國玩意兒。我吃了大概二十五個。」
「華勒斯太太想把屋頂改造成花園,努力好幾年了。我連她幾時開始爭取的都不記得。她得讓管委會、管理公司點頭……這可以耗上一輩子。每一年,他們都在談花園的事,從沒談出個結果。去年,他們終於拍板定案,要把屋頂改建成露台。好,妳知道現在有一筆預算,要買椅子、花跟雜七雜八的東西,把那裡整理得舒服漂亮。現在華勒斯太太發起成立委員會,讓大樓的住戶幫忙她。」
「嘎?」她皺起滑雪道鼻。
不曉得是什麼令他捨不得離開那尷尬的場面。後來,他總是告訴她,是因為她的鼻子,還有碧眼。但說真的,其實是她在乾洗店的那些評論,他情不自禁。
他們不曾在乾洗店邂逅之前見過面,卻發現兩人的生命始終是兩條親密相依的平行線。他們的生日相隔六星期,都在一九七八年生於肯特郡的城鎮,她是屯布里治,他則在塞文諾克。他在劍橋念哲學、政治、經濟,她則在同一條路上的諾丁罕大學攻讀教育學位。他們相遇前的十八個月都住在契斯威克,相隔三條街,兩人都和大學朋友當室友,上同樣幾家酒吧,吃同樣幾間館子。他的一個老朋友跟她的一個同事交往,他們幾度受邀參加同樣的派對,卻從沒注意到彼此。想到他們說不定曾在公車站、在Waitrose超市
和_圖_書走道、在電影院排隊時擦肩而過,命運卻等到他們準備好以後才將他們推向同一個地點,真是浪漫無比,伊芙愛死了這種情節。
「拉烏,你知道這是做什麼的嗎?」她問他。
五分鐘後,他在路上看到她。她在與乾洗店隔了幾間店鋪的國王頭酒吧,坐在酒吧前的露天啤酒座上盯著手機。
「妳絕對應該試試看!聽來很棒!妳是家裡的園藝大師。」
「好可愛的點子!」
他到乾洗店時,她正和店員熱絡地討論。他看不到她的長相,但不介意趁著等待的時間,欣賞她的臀部一、兩分鐘。她的聲音也很迷人,比身材低沉,有金髮女郎的調調,對女生而言有點沙啞。他站著,饒富興味地聽她細數香檳色無肩帶緞面禮服上的污處。汗漬,兩側都有,在腋窩處。紅酒,只有肚臍左側。塵土,在裙襬。某種東西,不確定是什麼,但極可能是泡芙的餡料,在右胸下方。每塊污漬都附帶一小篇說明。「帳蓬裡熱死人,但樂隊很讚,我跳舞跳到腿軟。」
艾德對美化委員會殷切得過火。當伊芙在晚飯時提起這件事,他的興奮之情很做作,伊芙覺得歉疚。她知道艾德在擔心她,所以才希望她去。「認識鄰居的大好機會!」
伊芙低聲回話。「怎麼會?」
拉烏看看公告。「那是四B的。」他總是用公寓號碼區分每個人。這令伊芙莞爾,感覺很有歐威爾的味道。「華勒斯太太。她是英國人,跟妳一樣。」
「我倒是可以告訴妳,誰不會幫忙……」拉烏密謀似地湊近她,將嗓門壓低成存心讓人聽見的自言自語。他散發著雪茄味。
「哦。」伊芙等著拉烏解釋,他通常會聊下去。夜班的門房赫蘇多半輪值午夜十二點到早上八點,從不多說半句廢話。切是下午四點到午夜的班,會聊上幾句,可惜古巴腔太重,伊芙往往鴨子聽雷,但她喜歡他的長相及他隨時會露出的靦腆笑容。她意識到,假如是需要多解說兩句的事,問拉烏最保險。他就像穿著圍裙、戴著假乳|房、倚著花園欄杆的萊.道森。
和*圖*書
「華勒斯太太在我來之前就住這裡。而我是一九七八年來的。」
伊芙聳聳肩。
公寓美化委員會第一次會議
伊芙注意到一樓信箱旁邊的軟木板布告欄上出現一份公告,公告周遭釘著上一回的管委會會議紀錄,一張列星頓大道上新開幕的泰國餐廳傳單,一張遛狗廣告,廣告底部割成幾個寫了電話的長條。伊芙下午這個時段,在信箱周邊徘徊的時間都稍微久了點,心想說不定會有人來拿信,而他們可能會和她說話。老天,她愈變愈可悲。昨天,郵差和她聊了兩句,但她聽不太懂他濃重的亞洲腔,因此不算真的交談。那份公告的字跡工整而老派,墨水是鲜亮的紫羅蘭色。每個角落都用工筆描繪小花,其實就是塗鴉。
她往後縮。「誰?」
「她一個人住?」
「一定不止一個,這計畫很棒,大部分人應該會喜歡有個花園可以走走。」
艾德在他們四年前的婚禮上發表感言時,快活地昭告天下,伊芙開創了二十一世紀尋偶的新局:在一家店裡跟他搭訕。甚至不是在超市。而是乾洗店。他開玩笑說婚禮是認識人的傳統場合,他們的相遇是獨樹一格的變型,因為她是拿前一個週末在姊姊婚禮穿的伴娘禮服去乾洗,他則是為了同事下週末的婚禮去領灰色細條紋襯衫。所以他們的相遇不是在婚禮上,而是因為一場婚禮。或者該說兩場婚禮。
伊芙不一樣。她不算來自上流社會。在他眼裡,伊芙比他領先一個世代。她祖父母或許是勞工階級,但父母都具備大學學歷,驅策她父母奮發向上的力量正是與他如出一轍的成長環境。她父親在屯布里治當律師,母親本來在教書,後來按照七〇年代的風氣,退出職場照料伊芙和凱絲。伊芙絲毫沒有他就讀劍橋時最瞧不起的優越感,他不會說她太嬌縱。她只是……人生態度比較悠哉。她在二十一歲時遨遊四海,揹著背包去越南、緬甸等地旅行。她自稱熱愛教書,卻似乎沒有事業野心。她不願擔任部門主管,或校長,她要自己教導的孩子們開開心心,認為她是繼奇普先生以降最優秀的老師,她要他們人生成功,別無大志。她睡眠香甜得像嬰孩,他們第一次同床共眠的時候,他神智清醒地躺在她身畔,看著她均句的呼吸、她光滑的臉龐、寧靜恬然,心裡好羨慕她。至今她仍然那樣睡覺。他一夜鮮少睡超過五、六個鐘頭,他腦筋從不完全停止轉動。m.hetubook.com.com
「史都華一家子,住八A和八B。」他格外強調「和」這個字。「就是閣樓。史都華太太隨時帶著小狗狗,妳知道嗎?」他聳了聳肩,鄙夷地用一雙胖手比劃出小狗形狀,輕笑起來。「她不會高興的,一點也不開心。」
「又見面了。」
「真的假的?她要美化哪裡?」
「屋頂。」他說得彷彿那顯而易見。
「在乾洗店……剛剛……妳說還在宿醉……」白痴。
「這是某個白痴害的。」
伊芙點頭。「我懂。」其實她不明所以。「那華勒斯太太呢?」
「沒關係,那婚禮很熱鬧嘛。」
她噗嗤一笑。「對。」
拉烏將幾個超市提袋放到信箱旁邊的置物架上,看來有人勇闐Fairway超市呢。伊芙對紐約的超市仍然隱隱生畏,她造訪過每一家超市,努力尋找與英國Wahrose類似的超市,偏偏沒有。Whole Foods超市盡是她辨識不出的食材,對她來說太像什錦果麥和小麥草。Fairway就像Zabar's,都是紐約另一頭的西區傳奇。你得在早晨咖啡加一顆煩寧,才能面對這兩家超市。在Zabar』s極可能被老太太絆倒,然後老太太還會伏在購物推車上,向你射來殺人的目光。那裡的橄攬吧可能有三十五種橄攬,不值得。Fairway是她心目中食品界的巴別塔,每次去Fairway,總是要買的食材沒有買到,卻帶回了頭痛。Dean & Deluca超市她應付得來。他們遲早得靠販賣身體器官來買菜,但至少她不會在超市門口就腎上腺素狂飆。hetubook.com•com
「妳會交到朋友的。這對我來說簡單多了。」那是當然。
「沒錯,從頭熱鬧到尾,其實我還有點宿醉。」都星期三了呢。她扮個鬼臉,瞪大的眼睛笑意盈然。
拉烏露出笑容。「看樣子,她會有一個幫手……」
而伊芙尋尋覓覓,找如意郎君找了一輩子,始終找錯地方,歌詞不都這樣唱的嗎?
交代完畢後,她帶著歉意轉身看他,這時他看到一雙綠眼睛,大大的綠眼睛。朝天鼻,這令她漂亮不起來,永恆眨謫為可愛討喜,但他對朝天鼻始終情有獨鐘。「不好意思!」
「風水輪流轉,現在是你比較容易認識人。」
「他們打通兩間公寓,變成一大間。現在整層樓都是他們的,改建花了很久時間,又吵又亂,妳知道吧。他們也想要屋頂,想改成他們家的私房空間。他們不要別人爬到他們頭上,妳懂吧?」他一手擱在頭頂,掌心向上。「沒人可以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