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星期三晚上八點
以前伊芙會節食、運動,可是在廚房與健身房奮鬥六星期的成果,只要假日或聖誕假期停止忌口六天便化為烏有,令她備感挫敗,覺得那未免太殘酷也不公平。辛苦六星期才減掉六公斤,腹部出現變平的跡象,但六天就能復胖三公斤,腰部多出一圈自行車輪胎那麼厚的贅肉。她覺得,那就是她現在自信心的寫照。她的成年生涯幾乎都在建立自信,經年累月打下的根基,才幾個星期便一點一滴地流失。將近二十年來,她灌輸自己的信念是:陌生人只是尚未認識的朋友,而她風趣又和善。來這裡已將近兩個月,她卻仍完全不曉得誰會想和她攀談,這不公平。印象中,她不曾如此惱恨自己,她任憑指尖陷入手心,走到陽光下。
「但……妳來自英國?」
伊芙天人交戰,她不想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又想向薇娥蕾吐露實話。感覺上,薇娥蕾似乎已經看穿她。
「大樓有規定,對吧?關於這塊空間的使用辦法?我們不希望因為噪音問題導致投訴不斷。」
伊芙感恩地微笑。瑪利亞在他們新來乍到第二天,便帶了一盤美味的自製奶油捲來敲門。她一團和氣,說伊芙需要什麼,儘管開口。伊芙當然不曾上門求助,但她覺得如果真去了,瑪利亞也不會見外……
陶德(還是葛雷格?)在此時舉起勝利的拳頭,輕聲發出「耶」的勝利歡呼。「現在我們只需要花掉錢,完成花園……那是大家都能貢獻心力的地方……我們得決定如何布置露台。所以……非常竭誠歡迎意見……」每個人都默不作聲,但為時短暫,之後大家就七嘴八舌,唯獨伊芙和夏綠蒂例外。伊芙吃力地聆聽眾人的發言。
「妳是不是被他逼供了,親愛的?」
「那是當然,正常得很。」她露出微笑,眼神非常和煦。「一定會花點時間的。」
「妳家裡就妳跟先生兩個人嗎?」
「很不錯,挺好玩的。起碼,我相信自己會漸入佳境。華勒斯太太,就是薇娥蕾,主持會議的太太,她人好好喔,很強悍。她就像不種大麻的安娜.馬林戈(Anna Madrigal),也沒有變性,有點像喬伊絲.葛倫菲爾。」和-圖-書
「伊芙,妳別忙,工友會來打掃。」伊芙再度覺得自己真是狀況外,格格不入,但薇娥蕾的口氣很和藹。「我們清理飲料就好。」
「隨便啦。好了,妳過來。」艾德拉她入懷,按下電視的靜音按鈕。總之,兩人都沒照規矩,朝著臥房且戰且走。「妳好漂亮,嗯。」他鼻子在她頸窩磨蹭。「聞起來也很香。」
陶德和葛雷格確實是一對。「我愛死妳的裙子了。」陶德如此說過。他操著不折不扣的南方口音(至少,那是她的想法。他聽來像巴比.尤恩,他站到她旁邊,近得稍嫌沒必要。他一度真的嗅嗅她。「妳好香喔。是愛馬仕的尼羅河花園吧?我愛死了。」
有那麼恐怖的一秒,伊芙覺得淚水盈眶,因為那突如其來的親暱。她不習慣這種狀況。她眨掉淚水,困窘起來。陌生人的和善很能令人卸下心防。
「習慣就好,相信妳很快就會適應……」
「聽都沒聽過。」
「好,介紹完畢,來談正事,好嗎?各位都知道,我們努力了好久,終於說服管委會讓我們擁有這個空間。大家都能看到欄杆已經裝好,安全無虞。奇蹟永遠沒有止境,我們居然有一筆預算,可以整頓一下這裡。」
「對。」她點點頭。「很久了。」
「我覺得角落可以搭一些棚架,種點攀藤植物……」
「也可以整頓地面,鋪設露台地板或是別的……」
最後是薇娥蕾前來馳援。薇娥蕾原本在和夏綠蒂還是愛蜜莉講話,那人離開後,薇娥蕾過去他們那裡,勾起伊芙的手臂,彷彿她們是多年老友。
「是是是,還有名家作品,一年一次,而且可能還是在日光浴浴床上看的。反正,她人很好。」
伊芙看看大家。有些人她認得,但統統不知道名字。「麻煩妳了。」
薇娥蕾沒有隻字片語提起自己也教過書,伊芙想自己必然猜錯她的職業。「那妳適應環境會辛苦得多。我看,他會忙得沒空想適應的事。」又一次地,她一語中的。
「跟他漫天撒謊,保證他不會知道。」她
hetubook.com.com
向陶德眨眨眼,陶德雙臂環抱她,縱情地親親她的雙頰,顯然不怕她。但她沒有回親。薇娥蕾舉起雙手,現場幾乎瞬間鴉雀無聲。看樣子,她在這群人裡有點分量。再一次地,伊芙覺得她像老師。她曾經和薇娥蕾.華勒斯那樣的人共事過,他們不盡然是壞人,但存心惹人厭的時候可以很可惡。她暗忖薇娥蕾是否真的教過書?
薇娥蕾忙著清理飲料。伊芙不確定她是出於體貼,抑或是不認同她的淚水。「改天一定要跟我去午飯。」
「妳是一個壞心眼的老太太,薇娥蕾.華勒斯,可是我愛妳。花園的點子太棒了,真高興我們要做花園。完工以後,這外面絕對會很漂亮,一定很美,這是屬於我們的小香格里拉。」
「要鋪一些軟塾,小孩才能去玩。」
「我是薇娥蕾,薇娥蕾.華勒斯。」
「沒有,我想妳可以說,我在度假,休長假。我以前教書。」
「花盆,要很多很多。」
「嗯,欄杆顯然需要上漆,這得先做,整個地方才不會像監獄放風的地方。」
「好,妳已經見過我了,還有瑞秋。這位是瑪利亞。」
「伊芙.蓋勒赫,剛搬到七A。」
「用不著麻煩,他是百分之百的同性戀,是室內裝潢師,叫陶德。」她咯咯笑,揮開他令人發癢的碰觸。「你曉得室內裝潢師是什麼鬼玩意嗎?」
「喂,我也是有閱讀習慣的。」
「還有名家作品,別忘記名家作品。陸德倫、麥當勞.費雪、史帝芬.金……」
「但不能玩球。」
她後面的門打開,來了一位棕髮美女。伊芙幾天前在公園看過她帶著小孩在愛麗絲夢遊仙境雕像附近玩耍,共有三個深色頭髮的可愛小孩,兩個是男生,一個是最甜美的小女生。他們玩得開心極了和-圖-書,嘻笑奔馳,爬高爬低。好歹,伊芙不再是現場衣著最高級的人,瑞秋活像是剛從麥迪遜大道外和DKNY櫥窗走出來,穿過第五大道雅頓專櫃的紅門,就來到公寓的屋頂。請注意,她在公園時也是這股氣勢,穿的是運動衫和牛仔褲。她的頭髮到底怎麼梳出來的?
「我很樂意,太好了。」
「這是愛蜜莉。陶德,還有葛雷格。這是金柏莉,暫時乖乖坐在她腿上的小惡魔是埃佛麗。」她說出陶德與葛雷格的名字時,同時指出他們,他們都笑了。伊芙覺得小女孩的母親(金柏莉?)汗毛豎立,微微發僵,但依然咧嘴笑著,有點咬牙。
「妳好。」薇娥蕾向她微笑,原來老太太不是太嚇人嘛。「之前聽說妳是英國人。歡迎搬到這棟公寓,加入我們的小委員會。我們很高興妳來……」
他們一齊揮手致意,伊芙坐下來,鬆了口氣。
「對,就我跟艾德。他找到這裡的工作,我們才會來。」
「其實我們見過!」瑪利亞堆滿笑容。「我們住在隔壁,對吧?嘿,伊芙?」
「報紙不算。」
「妳怎麼稱呼?」她有一股校長的氣質,令伊芙隱約覺得自己成了六年級的小學生。
小葛跟陶德離開後,只剩她們倆。「要不要我幫忙收拾椅子和東西?」
「對,我的口音始終都在,這我知道,也從來沒認真去改。但如果人家聽不懂英國腔,我也可以改用美國腔。有時候,這樣省事多了!」
「我忘了我嫁的老公不看書。」
他們終究沒撐到返回臥房,在客廳沙發上做|愛做得又急又猛烈,在白洋裝和蓬鬆的抱枕堆裡纏綿。他們甚至沒拉下百葉窗,但至少電燈沒開。
伊芙熱切地點頭。她沒有佯裝必須想想是否有空,換成是別人邀請她,她可能會覺得有必要作作樣子。能共進午餐的確很棒。
「哎呀,」伊芙心想,「我穿得太隆重了。」
艾德開始解開伊芙洋裝前面的小珍珠鈕釦。「完全沒概念,妳在說什麼話呀。我的曼哈頓老婆,一身白洋裝,參加了委員會,新交了個同性戀男的姊妹淘,我都不認得妳了。噢……等一下,至少我認識這兩位。」他的手探到她的腰際,拉開麻紗洋裝,扯下她胸罩的縷花罩杯,露出她的乳尖。「你想那是室內設計師嗎?」伊芙雙手勾著他後頸,他熱吻伊芙的肌膚,臀部向她挺進。「嗯,小芙?我真的不在乎那是什麼。我正在忙,妳是不是可以別再說話,專心處理手上的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他的嘴向上移到她的唇,她將他拉近自己。
「我曉得葛倫菲爾,但安娜.馬林戈到底是誰啊?」
一小時後,有了一份名單、一個計劃,還有一張待辦事項清單。名叫小葛的人在管委會裡顯然是重量級人物,他回答了全部問題。伊芙喜歡他,他很正經,言談莊重。他的男朋友(伊芙猜那是他們兩人的關係)似乎非常風趣,他對某些提議擺出誇張的鬼臉,笑容的感染力強大。金柏莉待了大約十分鐘,確定埃佛麗的遊戲護墊列入登記後,她腿上的埃佛麗也開始吵鬧地扭來扭去,她就走了。瑞秋在半小時左右後悄然離開,歉然說她得回家和小孩道晚安。夏綠蒂還是愛蜜莉,伊芙不記得哪個是哪個,也走了,始終不多話。現在其他人在小酌。她來這裡時看到的彩色液體,原來是冷凍石榴瑪格麗特。不然伊芙以為那是什麼?
「妳沒遲到。過來坐。」這位,顯然是華勒斯太太。那英國腔(也許是蘇佛克或諾佛克?)很淡,但絕對不會錯的。
「我老是忘記這裡的規矩。」
「嘿,薇娥蕾,我沒來晚吧?」
「這些都需要管委會核可嗎?還是這筆錢由我們全權作主?。」
事後沖澡,伊芙訝異地意識到,他們已經兩……不,是三個星期沒做|愛。她怎麼沒注意到呢?以前不曾間斷這麼久,她很高興他們剛才辦過事了。
「索立。但我在肯特郡長大的,靠近塞文諾克那邊。」
「這樣吧,不如我幫妳介紹一下,我們再開始開會?大部分人妳大概都還不認識吧?」
「但妳不用上班?」她說話一針見血,伊芙非常欣賞。
薇娥蕾.華勒斯絕對是上了年紀,卻依舊挺拔。她配戴半框式眼鏡,以眼鏡鍊掛在脖子上,還有一條用灰線串成的碩大寶石項鍊,看來像土耳其玉,但衣服是深薫衣草色。她雪白的頭髮似乎頗長,都盤在頭上,固定髮髻的東西看來是漆筷。
「好,一言為定,星期五如何?」
「一點也不晚。找個位子坐,瑞秋。還有幾張空椅,看來出席率沒我想的踴躍……這位是伊芙。」
「還有這位是夏綠蒂。」伊芙揮揮手。「各位好。」她覺得笨拙到不可思議。
「大家好,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安娜.馬林戈是文學作品裡最雋永的女房東。出自亞米斯德.莫平(Armistead Maupin)筆下的《城市故事》(和_圖_書Tales of the City),沒聽過嗎?」
「還有長椅,可能也要桌子,有地方坐,喝咖啡,看報紙。」
「是有點辛苦,我想念朋友、家人……」她正在堆疊他們裝過瑪格麗特的塑膠杯。薇娥蕾一手放到伊芙手上。這跟稍早的勾手臂一樣,都是太親暱的姿態,但伊芙不覺得彆扭,其實她感覺恰恰相反。
「我是不是應該帶傢伙出去揍人?」他的親吻像蝶舞翩翩落在她的臉龐。
艾德心滿意足地在床上翻個身,感恩終於有清風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清楚究竟多久沒有魚水交歡了。
「好,看來大家不缺點子……讓我先做紀錄。等一下,慢著點,一次一個……」她神情愉悅。
葛雷格點點頭。「妳曉得陶德的為人。不聊到連人家鞋子尺寸都一清二楚,絕不會罷休的。」
她察覺,這場聚會其實很有趣。
瑞秋露出微笑,打聲招呼。
她在七點鐘洗好澡,穿上乾淨的白色麻紗洋裝,化了清爽的妝。艾德在加班。七點五十五分,臨走時,她用玄關鏡子再看自己最後一眼,向鏡中人豎起拇指,又笑起自己的舉動,按了電梯,這是她搬進公寓以來第一次按了往上的鈕。現在她略感荒唐。她必然是遲到了。會場有六、七人,有男也有女,還有一個怏怏不樂的小朋友。他們坐在屋頂一隅的折疊椅上,都是短褲配夾腳拖鞋,大多數人拿著紐約客似乎隨身攜帶的常見水瓶,但她看到角落有張小桌,盛裝彩色飲品的幾個水壺和一落紙杯。所有人都看著她。
「英國哪裡?」
當她打開家門,她看到艾德在沙發上癱成大字型,沒穿鞋,領帶鬆開,手裡一瓶百威啤酒。電視在播棒球賽。他抬起頭,向她眨眼。
「妳來很久了嗎?」
「那當然。」
「它還不在我手上呢。」她呢喃,手伸向他的皮帶。
「會開得怎麼樣?」
「放了這可憐女孩一馬,陶德。」葛雷格勸他。「伊芙,對不起,陶德是人稱的『超級友善』。」他最後一個詞是用陶德的南方美女腔調說的,但他本人的聲音是明確的東北口音。陶德枉顧葛雷格的警告,開始問起一千個問題。他就是有那種本領,對她的每次回答都顯得興趣濃厚,但伊芙不相信他是真心的。她不覺得自己風趣,這些人很有意思,但她呢?
「諾佛克。妳呢?」
「你是今天晚上第二個這樣講的男人。」艾德很久沒看到她盛裝打扮、渾身放電、輕鬆愉快。令人如釋重負。